[原创] 虔诚：职业的宗教

紫荷

　　这个早晨，与以往的任何一个日子没有大的区别：她推着治疗车完成了病区十多个患者的静脉输液、二十几个肌肉注射，还有什么皮试呀，抽血呀，导尿呀等等等等，双脚在病区所跑的道路，累计距离少说也有十余里吧？下班时分，恍然记起自己昨天缝合的会阴切口忘了冲洗。其实也不要紧，下午冲洗完全可以，或者让实习护士去干也行。但她心里不踏实。她没有下班，端着弯盘、棉球、镊子及冲洗液走向病房。她嘱咐病人抬高臀部，置便盆与其下，暴露在她眼前的会阴血污斑斑。她按照操作常规，轻轻擦拭遍及会阴和大腿根部凝结的血痂。她再次提醒自己轻一点慢一点，生怕自己动作的粗糙给产妇带来额外的痛苦。这个过程比平时要慢一些。冲洗完毕，她出了一身汗。

　　家属是个很憨厚的小伙子。他怀里抱的儿子正是她接的——是她帮他的妻子顺利而幸福地做了母亲（当然他现在也是幸福的父亲啊），见到她，就咧着嘴笑。他们聊了几句有关孩子喂养的话。她刚准备走出病房，小伙子又说：你们干这行的也不好。你做的饭家里人吃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思考过的问题。她当时愣了一下神，讪讪地说：我忙啊，从来不做饭的。


　　你做的饭家里人吃吗？

　　对这句话的意思，我的理解有两层：首先，是因为“你”很“脏”，不适宜做饭给别人吃；其次，“你”做的饭不好吃，别人不愿意吃。

　　在这里，显然是第一层意思。

　　“她”果真很“脏”吗？

　　她反复审视着自己的手，它修长、柔软、极具女性特征，只是皮肤有些粗糙（肥皂水反复清洗、消毒液反复浸泡的缘故）。如果把她的身份换成一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富家小姐，这双手并不比古代画家笔下的仕女之妙手逊色，想来文人笔下的“纤纤素手”也不过如此！

　　就手的形态而言，她认为自己的手的确是一双可以称道的漂亮好手。

　　就手的功能而言，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擅长女红的巧手，但在职业行为中，它感觉敏锐、动作轻柔、专业技术娴熟，忠实履行主人虔诚的职业操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双手熟知患者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每一根毛发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器官——这是一种生命与生命的互动和交流，如果需要为另外的生命付出，这双手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打针输液发药导尿灌肠给氧插胃管翻身洗发剪指甲测体温脉搏呼吸血压人工呼吸胸外按摩口腔护理会阴冲洗等等等等，以对生命的绝对尊重看待人体这台机器在非正常状态下产生的血尿粪便之类的排泄物，它大度、无私、包容，练就一手硬功夫，在职业的舞台上，尽显手之魅力。这双手拂去几多患者额头的忧郁，减轻几多患者身体的痛楚，迎接了几多新鲜活泼的婴儿，也送走了几多寿终正寝的老者。这双手，是医生一个又一个治疗方案的具体实现者；这双手，也是挽救垂危生命和解除患者病痛的重要参与者。它就像春日的一片新绿,夏日的一阵清风,秋日的一地金黄,冬日的一缕阳光，只静静地在自己的职业园地里开放，自然质朴，不事张扬。它平常却不庸俗，敬业却不懈怠——这样一双虔诚的职业之手，在职业生活之外，需要什么额外的禁忌吗？

　　而就平常意义上的所谓卫生，在一个职业医务工作者的眼里，仅仅是表面上的清洁而已。他们不仅要与别人看得见的患者的粪便污血呕吐排泄物打交道，更要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病原微生物如细菌病毒等等较量，如果不具备严格的专业防护知识及谨慎的自我保护意识，迟早也会把自己划归于患者的行列。这样的人或许有，但绝不会很多。


　　你做的饭家里人吃吗？

　　她反复说这句话时那种失落的神态我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我的同事，一个从事护理工作二十多年，不论在业务能力和道德品质方面都深得患者信任的职业护士。这句话显然对她有些打击。我相信那位家属也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因为他内心对她充满感激，只是措词不当词不达意而已。

　　眼下的天气自然是奥热。从央视气象节目的那位男主持人极富温情的预报中，我们得知道全国以广州和西安为代表的南北方都是酷署天气。一连几个晚上，我心情烦闷，难以入眠。我的失眠来自另一个与热没有关系的词：职业。

　　职业之于我们中的许多人，应该是一种谋生或生存的方式或手段。这种方式或手段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在没有新的或更好的方式替换之前，大部分人都不得不按部就班。职业在一些场合甚至是身份的象征，一些人因此对你投来羡慕或鄙视的目光——不管你的精神品质是如何高尚！在公众场合，一位官员的出现会令在场的大部分人肃然起敬；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哪怕陪着谦恭的笑脸，也很少会引起大家的注视。官员和民众在这里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职业。公众对官员和民众截然不同的态度应该算是对某一种职业的态度。而职业与职业之间，就这么残酷地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天壤之别。

　　拥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可谓是一个人的福分。假若把一个人的职业与道德品质等同起来，我不认为是合理的。

　　和她一样，我所从事的职业是护理。就是大多数人在公众场合基本上持蔑视态度的那种职业。我也不止一次感觉到朋友们介绍我的职业时说“某某大夫”时对“护理”一词的刻意回避。说实话，那种场合我颇为尴尬：既不便拨错，又难以接受在场诸位直呼“大夫”的称谓。我像一张虚假的名片，被旧友新识以不同的心态拿在手里把玩。那应该算是一种屈辱。我很想声明我的护理职业身份，却往往碍于面子（谁的面子？）极为庸俗地将错就错下去。在那些人称呼“大夫”的时候，我依然红着脸继续与他们虚假地敷衍。

　　可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委屈和别扭！


　　就护理的拉丁文本意而言，即哺育小儿，包含保护、养育、供给营养、照顾等意思。在国外，最早由教会的修女担任。1854—1856年的克里米亚战争，“提灯女神”、现代护理的创始人南丁格尔与她所率领的护士克服重重困难，夜以继日地工作，最大限度地解除了士兵身心的痛苦，使伤病员的病死率由42%下降到2.2%，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和创举。由此而奠定了护理是一门科学的最初基础。作为一门研究有关预防保健、治疗疾病及康复过程中护理理论与技术的综合性应用科学。从业人员既是大家熟知的为患者提供护理最基本的职能如打针输液导尿灌肠洗胃包扎缝合急救等，更要从生物社会心理等方面给患者予以最大限度的帮助和人文关怀，比如面对畏惧打针的孩子，心情抑郁的孕妇，癌症晚期的患者，生命垂危的老人等等，一个合格的护士必须懂得与患者交流和沟通，让孩子愉快地接受打针，让孕妇勇敢地正视分娩，让癌晚期患者感受到人世间最后的温暖，也让临终的老人体验到什么是照顾和关怀……在整个从业的过程中，护士始终在与不同的人体和生命打交道。小到测一次体温，大到抢救生命时的“电闪雷鸣”；轻到一个微笑，重到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比如急性传染病等）抢救患者的毅然决然——一个忠诚的职业护士，打从业的那一天起，已自觉不自觉地将接受生命的重重考验。包括苦，包括累，包括脏，包括误解，包括牺牲，包括报答，甚至还包括别人的蔑视。

　　一种职业干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感情。就象农民钟情于土地一样，护士对职业的感情，其实就是对生命的感情。怀着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我们认真测量患者的每一次体温，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血压和每一分钟的脉搏；观察患者皮肤粘膜的色泽、毛发的枯荣、排泄物的量和次数和气味、四肢五官有无变化，精神状态是否正常；聆听患者呼吸的声音、喘气的声音、鼻腔发出的声音、咳嗽的声音、痛苦呻吟的声音、心跳的声音以及各种各样源于生命的声音……这一切，显然是一些平而又常的事情及技巧，然而之于生命本身，哪怕是产生于皮肤毛发之上的小痒，也将是对生命的一种危害或摧残。

　　在医院这棵大树上，医生显然是主干，而护理与其他技术部门作为这棵树上必不可少的枝叶根蔓，自有其不可或缺的作用。俗话所说的“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大概指的就是医护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在日常工作中，我们遵照医生的医嘱，根据患者的病情给与患者各种治疗及护理。农谚曰：人哄地一时，地误人一秋。秋是收获的季节，秋误了，收获是否将大打折扣？其实从事护理工作和农民种地一个道理，有些工作，你认真也可以，不认真也能凑合着过，只是于己于病人的体验不同而已。比如简单到肌肉注射，护士完成它的时间可以是一分钟，也可以是五分钟甚至十分钟，这里面，既有效率问题，也有服务水平和质量问题：一种类型是，护士的操作程序完全正确，选择注射部位—消毒—进针—推药—拔针，做完这些，一分钟足够了，但护患之间，像隔着点什么，交流甚少；另一种类型是，护士进入病房之前已经进入职业化的角色，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告诉患者（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患者采取不同的告知方式）要开始接受治疗，面带微笑，态度和蔼，帮助或指导患者摆好体位，“两快一慢”，体贴入微，注射完毕，你可以告诉患者，非常乐意随时为他（她）提供各种帮助和服务。这种相对融洽的护患关系，无形中会增强患者的自信及战胜疾病的信心，这也就是新的医学模式所提倡的人性化服务。这样的肌肉注射，时间肯定要长一些，但服务效果肯定是患者所向往和乐意接受的。我和我的同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属于后一种类型。这是一种并不复杂但需要倾注真情和爱心的职业，天长日久，我们已经从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和认真负责的过程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

　　随着医学科学的发展，护理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简单的“打针发药端便盆”，各种高新尖的技术已经不断渗透到护理领域，然而，绝大多数护理人员从事的工作仍然以基础护理为主。这就是说，你每天要做的工作，依然是那样的琐碎和千头万绪，依然是那样的机械和劳心劳神，依然是那样的差强人意和变幻莫测——可是，你愿意另外的选择吗？我的一位同事曾经干过几年的行政工作，后来又回到护理岗位上，许多人都不理解：这不是刚走出刀山，怎么又陷入火海了呢？她平静地说：在那个位子上，她发现自己找不着北。她不知道怎样对领导笑才是正确的。但她知道如何对病人笑。面对生命，只要你付出真情，就会收获希冀，只要你付出汗水，就会收获健康和快乐！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所要从事的工作与二十年来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可能要结识一些新的面孔：他们是新生的婴儿、瘦弱的儿童、被各种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青壮年，还是生命垂危的老人？我们的双手托起过无数新生的“太阳”，服务过无数曾经备受疾病摧残的生命并为之迎来健康的体魄，也伴不幸走到尽头的生命度过最后的时光。职业赐予我这么多与生命结缘的机会，我真的应该感激才对。我将不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护理职业：不管我所从事的职业在别人看来如何简单而又平常，不管我的努力在一个人的生命旅程中如何不值一提，不管我的付出能有多少回报，但非常肯定的一点是，即便是护理工作中最为简单的对生命体征（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的观察，对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言，则意义非常。

　　当初我并不热爱自己的职业。如今，我想我也依然说不出“热爱”这个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已经不能单纯地用热爱与否来衡量一个职业护理工作者对自己工作的感情，因为我们已经把一种对职业的感情当作对生命的感情：敬畏、尊重、真诚、友善、尽职尽责。即使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里，我们依然拖着疲惫的双腿，睁着发红的眼睛，竖起警惕的耳朵，倾听生命的诉说与呼唤，需要和渴盼。在生与死之间，在健康与疾病之间，在快乐与痛苦之间，怀着对生命宗教般的虔诚，谨遵“慎独”的职业操守，在“提灯女神”的精神感召之下，与患者相携而行，共同走向生命健康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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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树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所要从事的工作与二十年来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可能要结识一些新的面孔：他们是新生的婴儿、瘦弱的儿童、被各种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青壮年，还是生命垂危的老人？我们的双手托起过无数新生的“太阳”，服务过无数曾经备受疾病摧残的生命并为之迎来健康的体魄，也伴不幸走到尽头的生命度过最后的时光。职业赐予我这么多与生命结缘的机会，我真的应该感激才对。我将不再在乎别人怎样看待护理职业：不管我所从事的职业在别人看来如何简单而又平常，不管我的努力在一个人的生命旅程中如何不值一提，不管我的付出能有多少回报，但非常肯定的一点是，即便是护理工作中最为简单的对生命体征（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的观察，对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言，则意义非常。

　　拜读了。
第一个支持并向新时代的南丁格尔们致以祟高的敬意！

冷眼看

一种职业干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感情。就象农民钟情于土地一样，护士对职业的感情，其实就是对生命的感情。

说得好啊，希望护士们都有这种感情，那是患者的幸事啊！

谢谢楼主对我们说出了护士的心里话。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岗位不同而已。

精华鼓励！

缥缈孤鸿

问姐姐好！只想说，不必在意太多，做好自己就好！

刑天丁

出手不凡呵~~

PS:紫荷和若荷是何关系?亲戚么

微风轻行

赫赫,写得不错

吴建中

这篇文章让我们在繁忙的同时,感受到了平时不被我们注意的那一类也在为社会作重要贡献的人.他们的付出是值得每一个人尊敬的!

紫荷

[QUOTE]最初由 紫荷 发表
　　谢谢鼓励！

紫荷

[QUOTE]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谢过冷版：））
  现在可能更多地思考的是生命本质的东西，因此，内心的柔软便一触即发。

紫荷

[QUOTE]最初由 缥缈孤鸿 发表
    妹妹好！

紫荷

[QUOTE]最初由 刑天丁 发表
   
   感谢丁丁阅读！
  真想在写作方面拜若荷姐姐为师呢：））

紫荷

[QUOTE]最初由 微风轻行 发表
   问微风好！

紫荷

[QUOTE]最初由 吴建中 发表
这篇文章让我们在繁忙的同时,感受到了平时不被我们注意的那一类也在为社会作重要贡献的人.他们的付出是值得每一个人尊敬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