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夏的秘密

柳藏

    到了圣保罗，藩夏跟商小年说，就这里吧，不想再走了。

    夫妇俩周游了半个地球，终于到达巴西，住在伊皮兰加河畔；酒店毗邻伊比公园。

    圣保罗是世界四大都市之一，拥有发达的农业、工业、商业。城市东西南北都是繁华的购物中心，汇集了世界各地的商品。这里是旅游、美食、购物的胜地，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是富人的天堂，也有贫民窟。有着靠近南回归线的宜人气侯，也有北京式的交通拥堵，林林总总的文化生态，形成了人们千姿百态的达尔文生存链。

    藩夏并不迷恋这些。抵达圣保罗后，她的病情再次恶化，不得不住进了医院。虽然无法听到直接的诊断，但是，她从医生们友好而怜悯的眼神中明白，她的时日不多了——那是一道人类医学难以跨越的高峰。生命之舟承载着她，来到了天涯尽头，末知之门即将打开，无论里面是万世幽暗或者铺满鲜花的天堂；她的生命即将终止在四十六岁。

    藩夏胃口很差。在这个异域国度，商小年想方设法，弄来她爱吃的锅边糊，各种各样的零食。她只能放在嘴边碰碰，或者咬一个小角，含在嘴里，长时间不吞咽下去。她也没办法再长时间看滑稽搞笑片了。以前这是她的最爱，无论到哪里，打开电脑里那些八九十年代的老片子，她都会情不自禁的“格格”大笑，影片好象有着无限的魔力。她以前睡觉习惯侧身，手合着，靠在枕边，双足后曲。商小年曾偷拍过一张她的睡姿，竖起照片，放在梳妆台上，旁边一张小纸条：“梦中的忏悔者”。现在不行了，她的毫无血色的仰躺着——病痛排斥了习惯，软弱的，扁扁的，象地上一片焜黄的叶子，随便一场风雨，便要消形于泥水之中。

    商小年忙里忙外。他头发斑白，个头不高，挺着一大肚子，窜行在医院内外。藩夏第二次看到他为了自己，一个人孤单的奔忙。第一次是结婚的时候，藩夏怀孕了，商小年舍不得累着她，独自把结婚的所有工序忙碌下来，象一只勤劳的工蜂，跑遍了城市的每一处，中间，还不忘记给她煲营养汤，买有色水果。

    很快就会有第三次的，藩夏想，只是自己看不见了。

    藩夏坚决要求搬出医院，让商小年在郊区租了一幢房子。房子依偎着小山。商小年推着轮椅，让藩夏呼吸新鲜空气，一眼望去，大片的甘蔗林和橡胶园，绵延不绝，生机蓬勃。不远处的大海潮汐起落，象是雄浑有力的心跳。日暮时的余晖，披洒在山岗峰峦上，海鸟叽啾翻飞。

    这一天上午，藩夏精神焕发，垫高了上身，倚着床头，两颊泛红，说饿了，想吃一碗小米粥。

    藩夏最爱吃清心粥。糙米、绿豆、小米都已经冷水泡足，沥干水分蒸煮过，准备好了，只要再榨一些甘蔗汁。甘蔗汁必须是新鲜的。榨汁机一截截吞噬坚硬的甘蔗，机器嘶嘶作响，淡青色的汁液缓缓流淌。把甘蔗汁混在一起蒸煮，需要20分钟。商小年厨房忙碌这些，便赶紧返回卧室——倘若把人比作植物，藩夏就是一株随时要凋谢的昙花。

    虽然已人到中年，病魔缠身，藩夏却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气韵，洁白被褥烘托着，黑发披散，笑纹似弯月，商小年恍惚看到了她新婚时的娇艳，忍不住亲吻。把藩夏拥在怀里，握着手。絮絮叨叨的说话，凌乱跳跃的回忆，孩提时的趣事，关于健康，大学生涯，那场改变两人命运的政治风波，生意场上的劳心竞争……不知不觉的，商小年便丢了话头，变成藩夏自言自语，已经在交待后事了。

    一路走，一路拣，一路丢。学了那么多门外语，赚了那么多钱，现在倒底是放下了。藩夏说。

    是。商小年说。

    如果商周不去掺和闹事，性格稍微温和一点，我们早点把他叫回来，也不至于现在这个场面了……藩夏说。

    嗯。商小年说。

    又哆嗦这些——如果你嫌我烦，也烦最后一次了。我想我是很快能见到他了。可是你呢，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想我们了，该怎么办？藩夏说。

    商小年没回答。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了，他赶紧去厨房，往锅里加入紫山药丁、枸杞、新鲜百合，再煮七八分钟，就可以了。蒸锅冒着白汽，袅袅婷婷，让商小年心神俱毁。又跑回来陪藩夏。

    藩夏的眼神一点点的暗淡，表情也复归宁寂。她让商小年把手上的戒指褪了出来，说，我藏着一个秘密，从来没向你说过。今天想想，还是告诉你吧。这个戒指我不想带走——在我们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我没控制住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情人，观海，你最要好的同学。

    商小年紧握的双手松了一下。

    藩夏眼望着窗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你看外面，到处都是庄稼，只有那座山丘是荒秃的。你买下来，把我的骨灰埋在那里吧。不要盒子，也别建任何标志，上面种一棵树就行了。

    厨房里的焦味渐渐弥漫开来；然后就安静了。

    藩夏火化后，商小年完成了她的心愿。他选择了名叫“莫尔纳尔帝”的小乔木，种植在藩夏的骨灰上面。培好土了，他在树干上钻了个洞，把戒指上取下的钻石，一点一点的，深深的塞了进去，再选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打楔一般，撑开树皮，牢牢嵌在树身上。

    若干年之后。商小年另娶了妻子，拥有了一个男孩。他的生意业务扩展到了巴西。再次抵达圣保罗，他们一起去拜谒埋葬藩夏的那个山丘。

    山丘已是葱郁一片，每一棵树都有七八米高。他们费尽心思，寻找有石块嵌入疤痕的树，可是他们看见的所有的树身，都光滑平整。商小年描述的那棵树，怎么也找不到。天黑了，他们便入住山丘下的酒店。

    第二天，在往伊比公园的路上。男孩悄悄告诉父亲一个秘密，昨天下午和傍晚的时候，他听到那些树在笑，象是流水声，又发出好听音乐，象是谁在轻轻的哼着歌。到了晚上，却听到持续不断的呻吟哭泣声……

    车在橡胶林间驰行。远处海潮起落不休，一个浪头紧接着另一个浪头，拍打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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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陀螺 于 2013-2-19 09:17 编辑 ]

何足道哉

这个好，含蓄，耐读。

何足道哉

这个好，含蓄，耐读。

陀螺

一个关于背叛与忏悔的主题、一个关于爱与恨的主题，从国内延续到国外，到了巴西还没有停止。潘夏说出了心里积压一辈子的秘密，自己解脱了，却把商小年推向痛苦的深渊。商小年在树身里嵌进去的钻石和石块随着树皮的再生和树干的生长而看不见了，不知商小年心里的疤痕愈合没有？这样的秘密，潘夏不说出来更好，因为男人的心胸再宽广也容纳不了妻子的背叛。

夏冰

欣赏此篇的叙述风格。

吴墨

第二次拜读。个人以为，时下的一部分国人，甚或是某组织缺的就是忏悔，即便是错了或一错再错，还死不认错，还以错为对……碰见这号的，还有何辙？这个小故事间的艺术，令人咀嚼和思考的东西不少。问好，新年快乐！

时光安然

看一章字，一千个人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此章文字，隐含的深意，颇值深思。这让我想起徐志摩的那诗首诗：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
很多人这样做了，却没未得及说。很多人说了，并没这样做。
她说了，未必这么做过。目的很明确：忘掉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只要你幸福，只当我没来过。

水如空

这个秘密，为什么不带到坟墓里去呢……女人心……

清荷吴霜

拜读，无论秘密是真是假，对于真的用过心的爱，都是一种不能愈合的致命伤口。阴雨天气总会隐隐作痛的……

柳藏

作者即写自己，读者即读自心。
谢谢各位阅读、品赏，为了不框定阅读而致思维定格，我就不一一回复了。
祝大家新年笔健！佳作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