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者
王克楠
“亲爱,告诉你,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如何成为一名烈士。”这句话说完,我就哭了。说真的,这些年我有好多次成为烈士的机会,都变为黄花鱼溜走了,直到现在还不知耻辱。为了成为一名好烈士,我寻找了不少的烈士档案,来到了北京的宣武区菜市口百货商场附近菜市口,寻找谭嗣同被砍头的感觉。凡是烈士都是傻子,谭嗣同和他的兄弟是有逃脱机会的,但是他相信了鲜血,相信鲜血会淹没一个皇朝。我的同胞对砍头具有浓厚的兴趣,鲁迅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以为这是愚昧,因此选择了写字不再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大夫,先生没有行医之地,在自己的寓所开了一个诊室,名字叫做“国民性诊断”。菜市口的犯人被杀后,尸体被人运走,血迹即被黄土遮盖上,尔后便有人在此卖菜,并且据说菜市生意兴隆。我想中国有许多的菜市口,我们的生命不过是菜市口的一株菠菜,最多是芹菜,芹菜埂子要比菠菜硬一点。我是这年的冬至抵达菜市口的,因为我听说清朝是冬至前夕对判,秋后问斩,我要在问斩之前熟悉一下自己即将经历的行刑程序:囚车是要经宣武的,走宣外大街到菜市口,囚犯由东往西排好,刽子手手执鬼头刀站在旁边侯着,就像太监伺候老佛爷。我站在菜市口,左边没有人,右边也没有人,只有呼呼的风。人到哪里去了?我开始假设我的头被砍下来后,一定要挂在街中最高的木桩子上示众,上面写着“一个怀着获诺贝尔文学奖理想而未遂的人的脑袋”,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定很慈祥,现在的菜市口不卖菜了,但毕竟经商,如果在挂着我头颅的地方建造一座超市大厦,一定会门庭若市,卖卖兴隆。可是,我尚未被问斩,菜市口已经卖卖兴隆了,高耸的商业大厦,人来人往的喧闹,几乎每个柜台里都摆着金子,有足金,翡翠,钻石,铂金,金条,连同大厦的墙壁和柱子也贴上了金子,这是一个黄金时代,不会有人对烈士感兴趣,这令我很失望。不过既然来了,还是想见见谭嗣同兄弟的,现场除了喧闹还是喧闹,已经没有了一丝他的影子,幸好我带了这个谭嗣同的书,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看着谭嗣同从不太长的年代陪着他一起问斩的兄弟走出来,在纸张和我商榷被砍头的意义。“被砍头痛吗?”我问。“快哉,快哉。”他回答。“鲜血横流呢?”我问。“鲜血会唤起国人的醒。”又回答。我不敢再问,再问我担心自己会崩溃。我意识到了谭嗣同可能是一个宗教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不怕死,为了信仰而死,真的有一种快感。这样的信仰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醒。
也许我在马路牙子上坐得久了,就有一个警察过来问我,“先生,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说:“我想成为一名烈士。”警察让我站起来,摸摸我的身上并没有别的什么,除了书还是书,然后极为鄙夷地看我一眼,走了。天还没有黑,我继续在马路牙子上坐着。我身边没有围观,与鲁迅的年代相比进步了,人们顾不上围观,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挣钱。渐渐地,夜真的来了,街上的行人也少多了,夜风徐徐,朦胧中街筒子里真的走来了谭嗣同,甩着乌龙一般的大辫子,雄赳赳气昂昂,迈着矫健的步伐。我心头一热,几乎是疾呼,兄弟啊,你终于来了——。谭嗣同并不搭理我,朝着菜市口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哦,难道我寻觅的这个地方不是菜市口吗?谭嗣同的个子很高,竟然有点像北方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连队的清兵,他们和谭嗣同保持着距离,好像他们也相信谭嗣同是不会逃跑的,更不会有维新党人来劫法场,劫法场是土匪们干的,维新党人,你不杀他的脑袋,他也准备自裁,根本不用担心会跑掉的。以死为快的人不仅仅有这些铁血汉子大老爷们,英吉利海峡那里的那个美丽王妃戴安娜也说过“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那是个人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候。”这就是谜,人世间有了谜,就变得有滋有味。在谭嗣同身边站了一个更加健壮的侩子手,一身粗麻赤红行头,头裹和过年大红对联一样颜色的红头巾,不是拎着,而是怀抱着鬼头刀,中国的冶铁技术很棒,制刀技术也很高超,刀无鞘,也是用过年大红对联一样颜色的蒙刀布罩着,等着监斩人发出口令“时辰已到”。时辰一到,一切报销,很有哲理。谭嗣同当时是微笑着走到了菜市口中央,侩子手举刀的时候,手颤抖没有颤抖,已经无法考证,可以考证的是周围围观的民众是微笑的,他们习惯了看戏,他们把砍头看成了看戏,看成了过年过节。谭嗣同和他的战友们都死得很有气概,这样的气概不是装出来的,杨锐,23岁,头颅落地还两目圆瞪,鲜血从脖颈中喷出,血吼丈余。刘光第被砍下了,无首之躯竟不倒,于是整个菜市口被震撼,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回家焚香,为六人送行。我是看过一张清朝人砍头的照片的,那个人不是谭嗣同,是一个叫陈兆棠的人,我没有考证过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砍头,但是他身边的那个白花花的斩牌一般的招牌吸引了我,上面写着“处决民贼陈兆棠以谢天下”,这就暴露了一个秘密,凡是杀人者一定要让自己扮上正义者的脸谱,而被杀害者一定是贼。我在想,六君子的尸体边是不是也竖着这样六块斩牌呢?杀了六个人,是不是天下百姓都高兴了呢?其实,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老百姓喜欢看的是戏,秋后问斩砍脑袋是场好戏,很好玩。
我从菜市口觅得了历史的信息,回到了邯郸。邯郸是一个盛产烈士的城市,城中心有烈士陵园,丛台公园里有七贤祠,祠内供着程婴、公孙杵臼、韩厥、廉颇、蔺相如、赵奢、李牧,其中程婴、公孙杵臼、韩厥三人堪称烈士,因为三人的死不是为了自我和自我的小集团,只是为了一个弱小的生命,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赵盾的孙子,一个注定在中国的版图分割上有所作为的人。一个为了正义敢于献出生命的人堪称烈士,一个为了正义敢于献出骨肉生命的人堪称烈士里的极品,程婴就是这样的极品烈士——他献出了自己的儿子。他眼看自己的儿子被屠贾岸摔死在台阶前,忍了,为了保全这个后来叫做赵武的孩子,居然与狼为伴,周旋了二十几年。邯郸盛产烈士,我不是烈士,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我继续做我的作家梦,研究哪个刊物喜欢什么样的文章,然后削尖的自己的脑袋,钻进去,我不以耻辱,我们大多数人不是这样活着吗?我来到了烈士陵园,高耸入云的烈士纪念塔,一座又一座烈士的坟墓,水泥砌成的,很整洁,每个人有不太高的墓碑,上面梗概写着生平。我赞叹那些为了反击日寇侵略而死去的烈士,为什么而死,死得明明白白,比那些活着为什么活着要明白的多(笔者是属于活着不明白的人)。邯郸烈士陵园里烈士级别最高的差不多算是左权将军了,这位来自湖南的将军在和日寇作战中,在山西辽县麻田附近指挥部队掩护八路军总部转移,在十字岭突围时,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战士,炸弹飞来的时候,他把警卫员推到了一边,自己以身殉国。还有并不太出名的范筑先,这个山东人在日寇来犯的时候,在鲁西北勇敢地树起了抗战大旗,“誓死留鲁西北抗战,坚决不退黄河南”,说得到,做得到,用生命履行了这一承诺。因为熟悉了烈士的所为,梦境里总是出现两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知道这是我的疏忽,到了菜市口,没有凭吊文丞相,丞相自然会不高兴了。文先生是江西人,我不想再去血淋淋的菜市口,于是次年我去了江西吉安市的富田镇,拜谒被群山环抱的文先生墓。这里有文山,被当地人称作丘壑林泉之胜。路上就飘起了丝雨,阡陌、村舍、湖水在雾霭中依依可爱。富田镇是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乡镇,虽然如今受到了工业化运动的影响,高楼大厦不少了,但是依然分逸着独特的美丽,池塘里有菱花,山道边有合欢树,梧桐树和北方常见的垂柳。江西的女子受到自然山水的滋润,面色娇美,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当年文先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文学家的,可是他选择当了烈士。他本来是可以不做烈士的,元朝的统治者需要人才,文天祥被元朝统治者囚禁了三年两个月,草原的枭雄们千方百计地对文天祥劝降、逼降、诱降,连忽必烈本人下了谕旨,拟授文天祥高官显位,这还不算,还亲自召见文天祥,当面许他宰相,文先生不仅拒绝了,并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但愿一死”。而现在,我在他的坟墓前,竟然不敢凝视,只能轻吟他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陡然发现天空出现了日月同辉的胜景,在这样的胜景的映照下,我突然感到疲惫,这样的疲惫接近于死亡。
同样选择当烈士的,还有和我同时代的两个姐姐,这两个姐姐的名字我就不说了,不说你们也知道。两个姐姐本来也可以选择不死的,她俩有着很好的学历,一个人民大学毕业,一个北大毕业,也有着很好的工作岗位,可是她们毅然选择做了烈士。在监狱,一个姐姐被逼疯了,一个姐姐被关押了8年,到死都保持理智,她用发卡醮着自己的血写道:“我们反抗奴役,但不能建立新的奴隶制度。”与谭嗣同六君子相比,她俩的遭遇更惨一些,因为她们在生命被剥夺之前受到了更多的凌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她俩知道做正确的事情会付出代价的,许多名人都选择了无言,但是她俩说了,也做了,因此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刑场,一个姐姐写了十四万言书,一个姐姐被隔断了喉管......如今,两个姐姐都成了先人了,也不知道活着的人知道不知道她们是烈士,也不知道她们的家乡有没有她们的纪念堂?我只是知道有一个姐姐的母亲竟然被出交五分钱一颗的子弹费——这让人欲哭无泪的五分钱,载着一个民族无法洗去的耻辱。两个姐姐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她们把双手伸向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她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文化苦旅,而是思想者的荆棘苦旅。她们大美如玉,如今有了俩人的铜塑,这要感谢艺术家严正学先生及其夫人朱春柳女士。我知道一个姐姐的坟墓在苏州的灵岩山,我不知道山上有没有姐姐的巨型头像,即使没有,大山认可你,你的精神顶天立地;长江黄河记着你,你的只向真理低头的精神光大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了姐姐,位于吴侬软语的苏州,就有了只向真理低头的韵味。鲁迅先生一直认为中国是有脊梁的,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两个姐姐都符合这四条脊梁标准,让我汗颜的只是,在混沌大国中只让两位弱女子清醒并且担纲起脊梁的大任,羞煞了千千万万刚强铁汉的大老爷们了。
我从邯郸西行来到太行山,我知道大山里曾经有过无数的无名的烈士,他们为了民族的尊严,与侵略者浴血奋战,他们是战争年代的英雄。与战争相比,在和平年代做英雄更难,更不要说做烈士了,埃德蒙•柏克说过:“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这么多年了,我仅仅沉默,而且苟活,这是我前半生的耻辱,不知道后半生能否摆脱这样的耻辱。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3-3-3 21:2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