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思考

敬一兵

　　　　　　　　　　　黑色思考

　　　　　　——电影《血与蜜之地》观感

　　　　　　　　　　　敬一兵

　　电影就是导演把自己的眼睛借给我们看世界。

　　我对电影形成的这个认识，到了说出“我对黑暗的东西想得更多，是因为我比谁都热爱生活”这句名言的安吉丽娜·朱莉导演这里，就变得更加清晰了。电影《血与蜜之地》之所以吸引我，并不是因为朱莉藉此完成了从演员到导演的华丽转身，而是这部电影类似印象派绘画一样的画面语言穿过历史、地域和镜头给我带来了感官和心理上的冲击。我依凭朱莉的眼眶向外望出去，落在电影画面上所形成的电影镜头，基本上都是以黑色为背景的暗色调。即便就是在那些作为事件叙述必须的过渡、转折、衔接之类的镜头中出现白昼，这种白昼也是置身在波黑种族战争这个更大的黑夜背景里的。尽管我不喜欢黑色带来的沉重、混沌以及压抑的感觉，然而能够成为其它颜色的好搭档，并让其它颜色显得更鲜明更突出的黑色，不仅成了朱莉的喜爱理由，也成了这部电影意味深长的理由。

　　正如西方社会给导演朱莉“她不说话，你却仿佛听到自黑暗中，她沙哑着声音低声说——亲爱的，让我给你一个烈火焚燃的吻”的评价一样，这部影片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烈火焚燃的吻献给了滋生爱情的夜总会。塞族警察丹尼尔和穆族女画家艾拉在夜总会中约会。他俩在献给情人的歌曲中含情脉脉对望。夜总会黝黯灯光中的这个镜头很经典，既充满了朱莉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温柔感，也彰显出了她对恋爱中的物象表现出的特殊热衷。这种物象的热衷性在影片里出现不多，但却充当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是丹尼尔和艾拉两人内心深处的乌托邦，是他俩人感情升华和相互依恋的归宿象征，是一段普通爱情起始的出发点，是导演心目中幸福生活的理解。暗色调在这里起到了朦胧和憧憬的意象效果。如果导演仅仅出自于喜爱黑色是因为黑色能够与其它颜色自然搭配的原因，那么她永远都无法从演员和吸毒者这个角色里解放出来，也永远无法让一段普通的爱情，在这部影片中上升到仁厚之爱的人性高度。正是由于她从黑色的物理性质这个形而下的囚笼里摆脱出来，插上思想的翅膀变成了一只自由的鸟儿，她才能够进入到西方哲学的天空里，既洞悉到了黑色背面的悲哀、罪恶和死亡，也洞悉到了黑色正面的庄重、信心和力量。


　　一枚炸弹突然在夜总会里爆炸。夜总会变得漆黑一片，到处弥漫着硝烟和痛苦的呻吟声，微弱的光亮中可以看见尸体和血肉模糊的伤者……这个紧跟在歌舞平生镜头后面出现的场景，带来的不仅是夜总会的变化，也是黑色从正面过渡到背面的变化，还是导演把黑色的物理性质变成思想武器，在电影《血与蜜之地》这个战场上，思索黑色给人们生活及其情感带来的触目惊心和痛楚万分的痛蜕性变化的开始——波黑种族战争这个更大的黑色就是这样被引入了电影之中，成为了电影叙述的主线索。

　　波黑塞族与穆族之间爆发的战争，有着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原因。导演朱莉显然没有能力快刀斩乱麻从其中清理出战争孰是孰非的脉络走向，也缺乏驾驭一场战争宏阔场面的统领性和气壮山河的魄力。当然，最为直接的原因还是她的视觉并没有集中在战争的宏观层面上。她把自己的视觉放在了丹尼尔和艾拉两人的身上，试图通过以小见大、由点带面的方式来揭示战争期间人性的泯灭扭曲。从电影拍摄的角度看，她的这种视觉取向属于从有限与单纯之中深入提取审美或者审丑的无限可能性的艺术手法。我不想过多述说这个艺术问题。我想述说的还是她的黑色思考问题。这才是电影《血与蜜之地》的关键所在。朱莉首先采用黑色覆盖的思路回避了战争的起因，这是否也就意味着她顺便就把北约势力干预波黑内战，重创了当时具有较大优势的塞族武装，一举扭转了穆族武装处于劣势局面的情形掩盖了呢？结论我不得而知。接下来，她依凭女性独特的敏感性，丰满的形象思维性和同情弱者的悲悯性，将黑色能够与其它颜色自然搭配的属性，引申到让其它颜色的变化来凸显和放大黑色属性的领域中，从而完成黑色思考从她的脑袋里跑出来，转化成视觉效果的过程。

　　我不清楚导演朱莉是怎样婉转曲折地找到了自己黑色思考的表达对象和表达方式，但我可以肯定地认为，她将自己的黑色思考通过一部电影传递给观众，再由观众传递给他们的孩子和他们的未来，结果必然会让她的黑色思考变得更加长久和更加富有意义。

　　波黑民族之间的战争爆发几个月后，摇身一变成为塞族武装一个小军官的丹尼尔，透过一扇窗户在他手下抓来的一群穆族妇女中惊讶地看见了艾拉。当时另外一名塞族武装的军官正在向这群妇女发出问话谁会做饭。一个妇女说她是医生。另外一个妇女以为只要说出自己的本事，就能够避免一死，于是回答说她会做很多事，还能够缝补，包括床上用品。没有想到这名军官听了她的回话，走上前来继续问你还会上床吧，边说边把她提溜到一个大木架上按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奸了她。其他塞族士兵见状也仿效军官的样子，各自抓住一名妇女按在木架上准备实施强奸。艾拉就是其中一个。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丹尼尔来到木架边，一把推开士兵说这个我来搞。他俯身对艾拉说你隐瞒了什么吗？艾拉侧头才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曾经的初恋情人。丹尼尔并没有当众强奸她，而是对其他塞族士兵说完这个我搞定了的话后就离开了。离别几个月的一对初恋情人，谁也没有想到战争就是如此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艾拉沦为了阶下囚，丹尼尔变成了这群妇女眼中的恶魔。战争的黑色施加在阶下囚艾拉身上的是恐怖、压抑、畏惧、残酷、邪恶、灾难、悲哀和对昔日情人的怀疑。之后电影反映艾拉的镜头，都从各个不同的细节和角度反反复复刻画了黑色降临在艾拉身上的这个事实。

　　与其说是导演的镜头让窒息的恐惧成了我最初对黑色的认识，还不如准确地认为是导演对黑色的思考有了深度和张力，才让我一下子把黑色当成了一只巨大的口袋。低温、电流、麻木、惊悚、阴森这些元素是组成口袋轮廓的线条。这只巨大的口袋水一样漫漶在白昼的界阈之外，不囿于人对它褒贬形成的古缪，上溯神灵隐遁的渊源，汲取妖魔咒语的诡奇，于腾挪参差动静互理之间将罪恶纳入其内。人在黑色的口袋里看不见哪怕是萤火虫微弱的荧光带来的希望，感官的视线和心理的视线全部被黑色掐断，生活以及想象所需要的营养得不到供给，枯萎死亡就成了唯一的结果。难怪在许多小说家的笔下，黑色被赞美的情形少之又少，就连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双晶形黑色钻石出现在人的面前，也没有哪个敢斗胆把它据为己有，因为它是阎罗王借用毒蛇的眼睛在注视人的举动。原来，黑色把人都引向了阴谋、罪恶和死亡的恐怖中了。

　　反映丹尼尔的镜头情形就完全与反映艾拉的镜头相反了。导演朱莉通过丹尼尔给艾拉提供安全庇护，对外宣称她是他的专门服务对象，对她喜怒无常的举止，还有在她面前夸张地用冲锋枪对着她的头述说他也用这个动作瞄准过穆族男人等情形，采用细腻到细节的内核之处，深入到行为深处的方式，把黑色带给丹尼尔的那种狂妄、趾高气扬、自以为是、救世主的权力欲望和疯狂的自信力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了。这种刻画具有很强的穿透力，以至于即便丹尼尔真的动了真情和恋旧的恻隐之心，甚至枪杀了在他父亲授意下背着他强奸了艾拉的那个士兵后温情脉脉走向艾拉的时候，艾拉也会在内心不由自主感觉到他是嘴叼牙签，顺手将枪插在走廊花盆中后，借着一首欢快舞曲，身着黑色风衣朝舞女信步而去的。导演的思考依凭镜头给我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黑色除了是一个巨大的屏障，它可以唆使人的器官背叛人的思想，瓦解人的情愫，包括友情、爱情甚至亲情，将人的身体和灵魂分割外，黑色还是一个魔鬼，可以将人的人性扭曲变异。

　　也许对别人来说，黑色具有不可超越的虚幻和无限的精神，令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去探寻。因为没有觉察出黑色的形状，即使他们胆子再大，结果不是失之偏颇就是太过极端。但对导演朱莉来说情况就不同了。她用一部电影的镜头告诫人们说不要轻易置身战争之中，万事最好还是和平相处顺其自然，千万不要草率揭开战争这只黑色的口袋。至少我对导演黑色思考的理解就是这样的。丹尼尔揭开了这只黑色口袋，让我看见他在爱情上是个一流的胆小鬼，二流的残废者和三流的男人。

　　整部影片都被这种形而下和形而上的黑色所贯穿。尤其在结尾部分，黑色的贯穿达到了高潮。电影中的女主角艾拉把一个塞族武装活动规律的情报通知了她的姐姐，她姐姐和穆族武装事先在教堂里安置了炸弹，结果丹尼尔的手下全被炸死，只有丹尼尔本人侥幸逃脱。他在爆炸现场看见了艾拉的姐姐，马上明白过来是艾拉出卖了自己。他怒气冲冲闯进艾拉的房间举枪将艾拉击毙。艾拉殷红的鲜血溅在雪白的墙壁上，也溅在了他俩曾经相恋的那个蜜意浓郁的心灵世界里。在黑色为主色调的电影中，这个镜头无疑显得特别刺眼。艾拉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丹尼尔在枪杀艾拉的同时，也亲手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内掏出来，让其成为了茫然逡巡的孤魂野鬼。这既是对一场战争结果的黑色注释，也是对战争结果的一次黑色幽默性的总结。丹尼尔的痛苦甚至比艾拉的死去更痛苦，步履蹒跚走向联合国维和士兵面前跪下，说自己是战犯的镜头就是一个佐证。

　　大概是出于女性的天性，电影中除了女性被侵犯的性暴力镜头和杀戮的血腥镜头外，并没有值得圈点的史诗般场面和与之相适应的宏大叙述，但这并不影响导演从一对恋人的变化这个细节上，烘托出黑色的思考厚度和战争的性质。并不影响电影带来的很多反思，比如战争对于女性来说不光是失去父亲、丈夫、孩子，还有不断被残酷伤害的肉体……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德国人沃尔夫冈·顾彬写的《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文章，也想到了“让死亡埋葬死亡，让黑暗在黑暗中沉沦“这句话。当然，人们会在黑暗中反观自身的生命和存在，但黑色并不必然地暗示悲伤、忧郁或自我毁灭等情绪。这是电影《血与蜜之地》的一个薄弱环节，也是导演朱莉黑色思考尚未超越认识藩篱的一个方面。

敬一兵

《血与蜜之地》影片资料
导演: 安吉丽娜·朱莉
编剧: 安吉丽娜·朱莉
主演: 戈兰·卡斯蒂克 / 扎纳·马加维克
类型:
剧情 / 爱情 / 战争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2011-12-23
片长: 127分钟

敬一兵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3-27 12:27 编辑 ]

敬一兵

导演照片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3-27 12:29 编辑 ]

夏冰

该文是在对影片内在质点潜心捕捉和深度挖掘的基础之上的独到感知。理性的思辨色彩，给文本加强了力度。赏读敬版新作。问候安好！

敬一兵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3-27 11:03 发表
该文是在对影片内在质点潜心捕捉和深度挖掘的基础之上的独到感知。理性的思辨色彩，给文本加强了力度。赏读敬版新作。问候安好！

谢谢你的悉心评点与鼓励，握手致意！

亦真

对影片的分析具体而深入，欣赏并学习！

敬一兵

原帖由 亦真 于 2013-3-27 13:12 发表
对影片的分析具体而深入，欣赏并学习！

感谢你的点评与鼓励，握手！

文佳

任何人的喜欢都有理由而致。老师很能把握住读者的心，一开始就让我明白了个究竟，以至于有想读下边文字的欲望。随即故事进入了序幕，夜总会暗淡的灯光，温情的情侣丹尼尔和艾拉......这让一个从未走进此境的我渴求知道接下来将要在他们身上生发的故事。带着惊恐我往下读。子弹的开裂，战争的发动，夜总会的惊慌......在后，到丧尽天良的人性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女性被凌辱，黑色露出了真面孔......一切切都叫我读得心惊胆寒，甚至内心深处有了一种无药能解的疼痛。原本美好的情愫想得到最好的结果，其实不然，战争的威逼让情侣成了杀手，爱情被黑色包裹了，整个世道都变了样。老师在精选镜头的同时不停地为读者剖析自己对画面的理解，使读者一并同感而认同之。谢谢老师能让文佳读到这些。学习并问好！

万里山水

没看过的影片，抽空补上，再来学习体会影评文字。

木门长子

敬版的这篇早上就看了，木门唯有学习，别无他法！

万里山水

美女导演的电影，有着女性的视角和天性，这是自然的。老师的影评有着宽阔的视野，理性的梳理有凭有据，洞幽探微令人信服，而准确的归纳也不是一味的褒奖，有着冷静的把握。而依据感觉的表达，个性丰满，引论精湛点睛，行文有老师惯有的丰满细腻，而又鲜活涌动。读如此影评感到了专业的气息的厚重和典雅，值得认真借鉴和学习。

敬一兵

原帖由 文佳 于 2013-3-27 17:44 发表
任何人的喜欢都有理由而致。老师很能把握住读者的心，一开始就让我明白了个究竟，以至于有想读下边文字的欲望。随即故事进入了序幕，夜总会暗淡的灯光，温情的情侣丹尼尔和艾拉......这让一个从未走进此境的我渴求知 ...

感谢文佳的悉心评点，严重地握手致意！

夏冰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3-27 12:30 发表
谢谢你的悉心评点与鼓励，握手致意！

不客气，需要多多从敬版的文章里借鉴学习。

杨灵燕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3-27 20:57 发表
敬版的这篇早上就看了，木门唯有学习，别无他法！

同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