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二则

时光安然

　　                                                           杜老太的酸菜店
　　
　　邻居老杜要续弦了。
　　
　　据说老杜特地把儿女们招回家来，郑重其事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儿子当然是自告奋勇强烈反对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家老公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学起小杜教训他爸的腔调：凡事不要做得太出格咯，怎么着也要注意影响嘛……小杜的普通话里夹杂着他们老家的四川腔，这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当初他们一家不知怎么就在我们当地扎了根，老杜虽然瘸着一条腿，却是交通局局长。杜老太却并不安于在家当局长太太，竟然把老家四川泡咸菜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把坛坛罐罐摆放在一辆脚踏三轮车上，一路拉着四川腔跟人讨价还价。她肥硕的屁股如发酵到极致的面包，松松软软地压在三轮车座上，直让我我怀疑这么能干的女人吃饭的时候胃口也一定不错。
　　
　　我曾经不住诱惑去杜老太家买过二斤火锅料，还有一罐豆瓣酱。她常把一口特大号的锅支在门口熬着搅着，于是一股说不出的酱香味就忽悠悠地飘散开来。她阳台上的绳子也从不闲着，要么吊着萝卜条，要么摊上厚厚一层萝卜缨。她总是把这些贱得不能再贱的东西制成五花八门的咸菜，然后再装进亮汪汪的玻璃瓶里，拿到市上去卖，价钱还不便宜。曾有一阵子，她那同样在交通局上班的儿媳一度请假在家帮她卖咸菜，直到她死后，儿媳也不怎么愿意去上班，而是守了很长一阵子的酸菜店，因为卖咸菜远比上班挣的钱要多。
　　
　　只是壮实得跟一头牛牯子的杜老太忽然有一天就中风了，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被老杜和儿子推了两年光景，随后就去世了。老杜很是孤独地瘸着一条腿来来去去地在我们这条街晃荡了一阵子，看来光棍的日子是难熬的，他便有了续弦的念头。有人帮着牵线搭桥，介绍了一个死了两个男人的寡妇，结果两人一见面，寡妇大概是对老杜特有好感，说什么也不走了。老杜也很为自己有如此魅力而激动，因为隔壁死了两年老婆的破烂刘至今也还在游荡着，没人愿意帮着提亲。还有后院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搬运工老石，后半生大概有继续光棍下去的可能。虽然儿女们一再劝老杜说婚姻大事马虎不得，并一再强调说他们并不反对老爸再婚，可怎么着也得多看看，多了解一段时间才是吧。老杜嘴里答应着，却怎么也拒绝不了寡妇的一腔盛情，他说就这样吧，把楼下那间房子腾开吧。
　　
　　于是被杜老太经营了半辈子的酸菜店，在老杜的一声令下关门大吉。坛坛罐罐被一一般开，破的烂的也被清理出门。我到底没看到老杜将过门的新妇是什么模样，但猜想她绝对不会是个会腌咸菜的，不然老杜不会把这些泡咸菜的家当毫不吝啬地处理掉。
　　
　　我有幸在老杜儿媳嘟嘟囔囔的忙碌中，留下一把杜老太卖咸菜时用过的花阳伞，我乡下门前的树荫还不够密实，坐着喝茶纳凉的时候说不定还用得着。还有一盘小石磨，杜儿媳吆喝了半天也没谁愿意留下，最后我把它搬了回来，想着当初杜老太曾摆开膀子晃动一身肉膘卖力地磨八角、花椒或三大辣时的情景，寻思着不定哪个秋高气爽的季节，我也会心血来潮亲自磨一回手工豆汁让全家人尝尝。傍晚时分我被一阵恶臭熏得无处躲藏，出门看到杜儿媳把一罐泡过了头的豇豆小山包一样地堆在了家门前，我在邻居的劝说下将那堆豇豆装了整整十二个蛇皮袋，打电话让乡下牧羊的小哥拉回家，晒干后再磨成粉可是喂羊的好饲料。临了我又被邻居劝说下拎回一个枣红色的酸菜坛，这东西腌鸡蛋应该是很不错的，才又听说之前杜儿媳已经扔掉了好几个这样类型的菜坛子，看来杜家的酸菜店果真是要歇业了。
　　
　　                                                                   邻居
　　
　　年内，我乡下的邻居杨老汉死了。
　　
　　那阵子天格外的冷，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的痛。我窝在城里温暖的居室，再不愿来来回回的奔跑。
　　
　　其实乡村里的老人，差不多都是在我慵懒得不想回乡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人世。直到有一天，我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忽然想起有一阵子没看到曾经爱跟杨老汉一起聊天的胖老刘，一打听才得知胖老刘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还有好几年没看到来村里拿养老金的刘放羊，再一打听，原来他已经死了五六年光景了。
　　
　　在城里，我一个老长辈没事的时候爱来我这里喝茶、聊天。那么一个讲究的老头儿，说话做事却显得有些古怪。他说他不爱跟垂暮人一起聊天，因为他们带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比如谁谁昨天还在打麻将，完后一不小心就栽倒住院了；再比如谁谁前一天还在街上碰到打招呼，一转眼之间就没了……
　　
　　我该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随便在老人面前提起杨老汉的死。
　　
　　可我真的很是怀念杨老汉。前天我回乡，看到杨老汉的老妻在村口的拐角处颤巍巍地打转儿，这么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据说是在门前的太阳下，晒着晒着就想她的老伴儿了，于是就摸索着要去找她的老头子。可她怎么也找不到老头子的坟，那么多人都在劝她回去。有人问她：你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啊，你不就是村东的胡老七吗？那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是胡老七，我是阿富！大家都议论着说老太太看来是老糊涂了，再这么由着她，掉进水里可怎么好？这么说着的时候就远远看见，我那蓬着花白头发的姨妈正朝这边走来。怎么也不敢相信，住在一个村里的姨妈，半年之间竟然如此地苍老了。而我分明记得，春节的时候还一再地嘱咐自己，说什么都要去看看她……
　　
　　杨老汉的离去，使得我曾经热闹的院墙之外，异常的冷清寂寞了。他曾经养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最终却没有一个愿意为他们养老，老两口开着一个小卖部，养鸡饲狗无牵无挂也算逍遥。他闲着没事总爱找我们说话，没话找话的主题就是如何地帮我们看守院落，虽然有一天他帮我看鸡，八只鸡被他看丢了四只。刚搬回乡下居住那阵儿，他曾热情地帮我量身定做了一张床笆，果然结实耐用，至到现在现我们都舍不得丢掉。最有意思的是有一天他来我院里串门，看过鸡，再看过猪，一仰头就看到了挂在树上硕果累累的大枣。他说啊，枣子一定很甜吧。我说当然很甜的，嫁接过的好品种呢。他说我怎么不知道，等枣子红了屁股，千万莫忘了喊我尝尝。
　　
　　这才忽然想起，处邻居的几年里，他竟然没能尝过我院里的一颗枣，或是满院子里的一棵青菜。
　　
　　——我不是一个好邻居，更不是一个好村人。
　　
　　我只是在穿梭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匆匆过客。
　　
　　一只无时不在感受季节、却又无时不在忽略季节的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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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安然

最近江天气氛非常，两则随感，应和一下。

柳藏

这两则故事和你的名字相符合，是光阴的故事。

冷晰子

我先路过，消化下再来回复。

一水

安然这《邻居二则》，有味道，亦让我读出辛酸。

舄兢

写法时间一般从容，故事时间一般残酷。我们都是坐在时间这个滑梯上的孩子，玩得再好，总有个孩子会失足。
我们可以忽略季节，季节从来不忽略我们。
看那田野间枝干嶙峋的树木，它们认真地站在每一个季节中。

剑鸿

寂然的发生，寂然的离去，细节勾勒出时间的轮廓和时间中那些事件的轮廓，从而现出存在的荒凉。读之有味。

冷晰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每在安然的文字中，总是透过热闹鲜活而繁复的叙述背后那丝人世的苍凉。
文字色彩浓烈的鲜艳，并不能掩饰时光的空影与荒芜、喧哗中那一闪而过的寂静，我能从中听见风掠过时细碎的声音。
在宏观的季节中，我们都是过客。

安颜

细碎真实的生存图景，难掩生命自有的残缺哀凉。越靠近本真的心之笔，这种况味越自然而深湛。这两则故事就如是。欣赏安然先生好文字。

银公子

不动声色间，时光漫过了人。

吴墨

这两则故事让人读出了世事沧桑和世间万象，后味有些许苍凉。这可能才是真正的人间百态呢。你是讲故事的高手，不动声色间把读者引入情节之中。没讲大道理，却胜似大道理。问好！

老盖

原帖由 舄兢 于 2013-4-12 16:03 发表
写法时间一般从容，故事时间一般残酷。我们都是坐在时间这个滑梯上的孩子，玩得再好，总有个孩子会失足。
我们可以忽略季节，季节从来不忽略我们。
看那田野间枝干嶙峋的树木，它们认真地站在每一个季节中。

没办法，不得不认真。

老盖

真理总是不经意的冒出地皮。

摇曳风铃

练达随性的运笔难掩世事的苍桑。

时光安然

问候各位亲们，感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