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写之间

一水

　　拙文《渐行渐远渐无“书”》发在江天小有半年了，到现在我还沉浸在跟大伙讨论读书的喜悦里。我记得当时看了晰子的书单，简直吓我一跳，我心寻思，一起下单那么多书，啥时候能读完呐。我那文其实是在发泄当时读之“气馁”，是在连篇累牍了众多名家出版署所著书中张冠李戴、或缕缕错字的情况后的一个小感慨，我其实是做了一把好事先生之挑错义举，也算是出于对读之仔细的宣扬。那篇小文只是我好事求真的一个小片段。让我耿耿于怀的是读宾四先生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里的挑错插曲。我记起来，仅此一个小小的过程，至少让我耗掉三天左右的时间。
　　
　　盼了很久，终于把鼎公的回忆录盼来了。三联功德无量，在台版过书几年后，终于在这套书凑齐的时候大陆获得版权发行，我等喜爱鼎公文字的人总可一饱眼福。然则，当我读毕这套书正收敛喜悦的心情后，又耿耿于书中的几个小纰漏。那天，我好事艾特了三联的总编，把我发现的纰漏发过去，然后，我并没见其有什么反应。于是，我想到，出版错字或有几处小纰漏这个概率可能存在指标系数，几个错字漏字合理且不在出版人眼里，否则，我就没法解释商家的不屑一顾。几个纰漏虽没有妨碍我读鼎公回忆录的收获跟喜悦，但一时因此确实没有记点什么的情绪。还是跟大家絮叨一下读宾四先生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所挑拣出来的疑问吧，那是我个人所读一个非常特别的经历，很值得纪念。
　　
　　宾四先生（钱穆）是最典型自学成材的大师。他7岁私塾，小学时因作文优秀一再跳级，被华山老师奖励了一本叫做《修学篇》的书籍。据先生自己在《师友杂忆》里记录，“此书上海广智书局出版，乃蒋方震百里译日本人著作。”又，“该书集中记述了数十位英法等国不经学校而通过自学成才的名学者”。这些人的苦学历程感染着钱穆宾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宾四先生中学毕业就再没有机会到大学深造，即以《修学篇》中的人物为榜样，走上了另一条艰苦自学的道路。
　　
　　《修学篇》的确是日人所作，作者名为飯泉规矩三，内容是什么因无缘目睹而不考。因一直没有查到相关资料，我遂问一日本留学归来的朋友（也就是我在《渐行渐远渐无“书”》里求证“内山完造以及须藤五百三在中国踪迹”的朋友），他在我眼里大抵是位民国通和日本通，他告诉我说，翻译此书的人应该是清人“蒋震方”，而不是一字颠倒之“蒋方震”，且也没有查到蒋方震翻译此书的记录。而《西国立志篇》，乃日本文学翻译家中村正直于1871年翻译的《Self-help》的日译初版本。据说在明治时期，就创造了畅销数百万册的业绩。后来，中国大陆有很多翻译版本，以《自己拯救自己》可能最贴切畅销。按图索骥，《Self-help》这本书，确是记述了数十位英法等国不经学校而通过自学成才的名学者，譬如哥白尼，牛顿，肖威尔，以及当过美国总统的德鲁•约翰逊。据朋友所查，蒋百里先生没有翻译过《西国立志篇》，也没听说过宾四先生因此书而知慕蒋百里的事。
　　
　　所提塞缪尔•斯迈尔斯《Self-help》这本书，成书于一八五九年十一月。该书叙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在英国利兹市一间曾经用做临时霍乱病房的空旷的房间，一些苦难无助的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一位先生的讲演。这是些关于人如何通过自己的勤奋、自我修养、自我磨练和自律自制，如何依靠诚实、正直和认真地履行职责而获得幸福生活的讲演。讲演者的话深深打动了听众的心。这些年轻人后来活跃在英国社会，在不同的领域获得了成功。他们回顾当年，深为感谢那位讲演者，甚至把他称为“精神导师”。台上的这位讲演者就是英国的塞缪尔•斯迈尔斯。后来他决定围绕同一主题写一本书，就是《Self-help》这本激励人励志向上的书。
　　
　　如此看来，宾四先生所回忆说的蒋百里译作《修学篇》和“该书集中记述了数十位英法等国不经学校而通过自学成才的名学者”可能是出自两本书的内容。查到刘晓峰考，“一九○一年罗振玉和王国维在上海创办《教育世界》。《Self-help》的较早的中译？之一《自助论》即登载在《教育世界》上，这是由日本中村正直的日译本重译成汉文的，后来收入一九一一年教育世界社的教育丛书中。一是一九○三年（清光绪二十九年），上海通社的“通社丛书”中收入的《自助论》，题为：“自助论，英•斯迈尔著，羊羔重译。”这两个考证的时间比较恰和宾四先生得老师嘉奖《修学篇》的背景。如果查不到蒋百里翻译其中的某一本，宾四先生于耄耋年记于果育小学的这段回忆可能有记忆上的模糊。
　　
　　早先读宾四先生的《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亦有存疑，时隔多年也不曾仔细去考。在前些时候读扬之水先生《读书十年》时，无意拓展到《读书》2004年第10期刘晓峰先生的文章《书名的漂流》，正触及多年前的疑问。故，一时于读鲁迅和胡适后再提钱穆先生，就新旧学牵连诸等大师关系问题，并磨叽几行字，以为直呼其题为《素书楼外月初寒》，发到江天以是为纪念一段读之经历。在这篇笔记里，我特别提到胡适先生与宾四先生的所谓“恩怨”。前两期晰子有写胡适先生“宽容自由”之文，我便是想起写“素书楼”时偏左宾四的心情。我见晰子所下书单有宾四先生的《师友杂忆》，三变等众友也都读过，我站在宾四的立场这么一说，无论大家多么地爱胡适，大抵也可以赢得他们的理解。
　　
　　宾四先生从常州府中学因不满“修身”等课时，遂自告退学后经元博师介绍转入私立南京钟英中学，适值武昌起义后一日，又同学张寿昆者亦转学而来。民国后，张寿昆投入北京大学，易名煊，创办一杂志，与新文化运动树异。该杂志名《国故》，顾名思义，专与当时北大学生罗家伦傅斯年者所办的《新潮》作抗衡。宾四先生说他虽未见过《国故》杂志，但有老友蒋复璁慰堂告诉他说，此杂志用中国毛边纸线装，其中有刘申叔黄季刚等诸人的文字，出至六七期。最为值得记录的是，当时诸人办刊并无经费，时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拨校款予以资助。这一信息，盖指代当时蔡孑民校长当时亦非专事偏袒中国新文化运动，其同时亦做维护传统旧学之兼容倾向。又，应该也是这一章节里，宾四先生对同学的瞿秋白和刘半农的回忆，让我心有戚戚。实在说，白话小诗里，我特别喜欢的还是刘半农写于伦敦、后经赵元任谱曲、著名的歌唱家郎毓秀唱红十里洋场的小诗：《叫我如何不想他》。
　　
　　鉴近日所读多受讹传讹误之干扰，拟批报界浮游泛滥，盖市场利益驱动，多兼不负责任之校对诸等。值此，在中财付梓《杂文集》之校对工作中，时不敢于每行字句间掉以轻心，以为责任之重大，仅以校对出历史名人或历史事件之误，也算一记功劳。但这里也唯恐它与诸等见面时，经不过方家的审视，责我等之校验疲劳，亦不是一桩容易的事。这是题外话。
　　
　　以读宾四涉及到的兵学家蒋百里先生，一般不为大多人所知，但他有个成绩喜人的姑爷确对咱们如雷贯耳，是乃享誉海内外的杰出科学家，中国航天事业的奠基人钱学森先生，钱先生那位貌如白娘子（赵雅芝）般的夫人蒋英，便是蒋百里的三女儿。蒋百里先生以兵家的角度说，想打胜仗你得“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我见鼎公在某一文里套用他的句式曰，做读书人最好“生活条件与读书条件一致”。因了一般人为了生计，把精力都消耗在与书无缘的事务上，很难取得时间上的“一致”，所以，我这里想颠覆两位名家所说，亦即这个条件的“一致”性，完全可以用来自我创造和培养，并之以最好的利用跟实践，挤点时间，读所未读之书，对自己的历练和修行，不无小补。
　　
　　要读的书也实在太多。以我多年的偏执，就是把听广播看电视的时间腾挪过来。当然，我这一潇洒的行为也让我错过很多好玩的视觉享受，譬如，某一天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迁徙的角马，那壮观的让我激动不已的迁徙场面，绝对是书本里体会不来的。关于读之困惑，不惮有如我这般仔细挑错的人，还有如剑版这期所写的《说与谁听》的拳拳期盼。我读过心有共鸣而戚戚焉，但我在回复他时没说太多，只就他的签名延伸了一下。很多年前，我因为背诵神秀和慧能的偈子开始对禅宗有所了解，佛教所以有禅宗，就是因为经典太多，读不完，读完了也读不通，索性来个“不立文字，起码证心源”，这个解释倒也很“人性”。
　　
　　我好像还在如空上期“大事完毕”的文章里，因为２０年前一篇自拟文题《姑娘为啥要结婚》至今不得下笔，借用了王阳明的读书理论：“知强记之心不可，即克去之；知欲速之心不可，即克去之；知夸多斗靡之心不可，即克去之。任其读书，只是调摄此心耳。”我其实很欣赏这个“调摄心耳”！这个概念，放在写东西上一样管用。说归说，但像我这么较真挑错的读，其实也是做到了“有意思”的尺度就罢手，我知道，无论读写，过于执，反成苦境，便时时调节到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的境界里。江天最近好文连连，真是给我如朱子的“源头活水”之感动，我乐意牺牲点时间来这里阅读，八小时外来这里跟大家交流，这也是一大精神享受。现在，我把上面这些读写理念都套在我今天的小文里，如我曾提到的心情，小船，基本划到彼岸了。好吧，其它的就不多说啦。特别赶在“五四”写下这小文，是期待大家能跟我一起，拿出点朝气来多多交流。这一点，版主们更应该做出表率。（20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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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

我自己沙发。这文有点裹脚，众亲就耐点性子吧。

运涛涛

欣赏，问候周末快乐

夏冰

读书，同时挑错，寻疑，这种偏执，好像与时代不宜。不过，值得尊敬。
常常陷于此，不能自拔。

一修

领会。说到朱子的“源头活水”，确是记起：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一修以为，这两句更符合文指中心，境界其妙，调摄心耳。

柳藏

读书，书如人。

诗歌多朝气，如少年。散文如青年，善于钟情。小说内蕴丰富，似中年。回忆录则似老人，不无包蒙。以上四者，却又有其短处。或曰少不更事。或曰伪而多诈。 或曰暮气重重。

春秋战国到现代，人们物质上的丰富，并无法代表精神上的富足。正如现今中国，穿金戴银、衣冠楚楚的人们，大多未脱离精神上的极度贫困，更多的是湘巫赶尸式的行尸走肉，额贴黄符，跳跃直行。

舄兢

得寻了那个文章先读。

时光安然

昨天错过了五四，今天赶上了五五。
我来品一水的帖子，想像着一水挑错字的认真态度，挺感动的。

舄兢

一水读书，似是深刻的访谈，而我读书，只能漫谈。

银公子

朱学勤在《想起了鲁迅、胡适与钱穆》一文说：
鲁迅，胡适，钱穆，三人之间，一个与另一个相处不睦，然而他们却构成了30年代知识界的柱梁。我们是喋喋不休地重复梁实秋的雅舍、周作人的苦茶、林语堂的菜谱，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学生，我们曾经有过鲁迅的社会批判、胡适的自由思想与钱穆的严谨学业？三者合一，应该成为我们向学生介绍30年代知识分子的三种主要形象。那是一个已经逝去的铁三角，他们凝视着这个轻佻的当下，沉默不语。

水如空

原帖由 一修 于 2013-5-5 09:50 发表
领会。说到朱子的“源头活水”，确是记起：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一修以为，这两句更符合文指中心，境界其妙，调摄心耳。

这个有意思。俺也凑个热闹，当年读朱子的“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很不理解他个老夫子怎么会写这么美的句子，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赞美春天呢……

水如空

惭愧，当年极贫时，买盗版书，那时的盗版水平还不行，所以错字颇多，常改，有时竟多到改不过来或无法连成句子的地步……呜呼！

一水

先感谢各位的交流。

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噢，原来是大家的跟帖交流跟主帖界面都这般干净，实在说，这可真是很难得！我这一小小的发现，至少满足了我的“洁癖”，挑不出来啥啦，稍后回复大家

一水

原帖由 舄兢 于 2013-5-5 10:58 发表
得寻了那个文章先读。

没想到，两格格的阅读态度超级一致

一水

原帖由 银公子 于 2013-5-5 16:30 发表
朱学勤在《想起了鲁迅、胡适与钱穆》一文说：
鲁迅，胡适，钱穆，三人之间，一个与另一个相处不睦，然而他们却构成了30年代知识界的柱梁。我们是喋喋不休地重复梁实秋的雅舍、周作人的苦茶、林语堂的菜谱，还是老老 ...

嗯。朱先生的文也早有读过，我还记得当时很是惊讶他的开场白：“我时常想起鲁迅，想起胡适，想起钱穆，不太想得起梁实秋，林语堂，周作人。”以我个人仰慕宾四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发扬，很是在意朱先生给出这样的评价：钱穆在学问上与新文化运动分道扬镳，但是他公正地感谢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坚人物提携了他。顾颉刚回苏州探亲，发现了钱穆的才华，推荐他进燕京大学任教。

东西文化交汇，对诸贤之思齐渴望，虽非中立，但本没有厚此薄彼之说。但凡以更加热爱者，当是林语堂先生教会咱们生活的艺术为首要，之后最是知堂老人教诲的品茗性情，迅翁的烟有些呛眼，但也通透，胡适自不用说啦，梁实秋者我个人有那么一点小偏见，礼同苏雪林，大抵出于对迅翁并不客观的攻讦。

公子文学功底深厚，对30年代各名家之作的浸染，自有独特的思维和理论，空闲时给咱们逐渐分享。若论读书的滋味，所衷意怜悯者当属知堂老人，以及凡他弟子如废名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几位大家都有佐茶小赋，无论吃茶喝茶乃至品茶交友。张宗子《闵老子茶》一文，炫出品茶神技，这一等高山流水的知音境界，令人艳羡。值此晚风徐徐，霓虹闪烁，愿望借此一景，凭公子等兄弟姐们同享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