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坏人、好人

lqm407

　　　　　　　　好人、坏人、好人

　　　　　　　　　　－－别人的故事
　　从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说我是一个乖孩子，听话、懂事，不叫人操心，长大后有出息没出息不一定，但肯定是个不惹是生非的好人。

　　上小学的时候，我学习、品德年年优秀，老师年年给我发个大红奖状。然而，上初中后，命运却使我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文革”开始后，天下大乱。我们学校也乱了，学生们不上课，天天斗人、打人。打得当权派鼻青眼肿，打得老师哭爹唤娘，打得“五类分子”体无完肤。打人最凶的是一个姓王的瘸子学生，大家见了他，比见到老虎还要害怕。

　　“阶级敌人”的队伍不断壮大，新的“反革命分子”层出不穷。开批斗大会时，台子前面挂牌子的黑压压一片。在王瘸子的吼声中，革命战士拳打脚踢；有人晕倒在地，有人尿了一裤子，有人呻吟，有人哭泣……

　　如果进了“阶级敌人”的队伍，就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想不到，我这个胆小怕事的学生竟然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成为“现行反革命”的。也许是我在请假条上写了“没吃没烧”四个字；也许是我给一个亲戚同学说了句“不要打人”的话；也许是我没有敢动手打“阶级敌人”；也许是我给一个“走资派”捎过一封信……反正，我不知道。

　　成为“现行反革命”后，我不知道挂了多少次大黑牌，不知道被打昏过多少次，也不知道身上出现了多少个伤疤，更不知道我的档案袋里装了多少份材料。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有了仇恨。我恨不得杀人，恨不得将王瘸子一闷棍打死，恨不得将学校放火烧掉，恨不得真去反革命……

　　然而，虽然遭受残酷的批斗，虽然跟“阶级敌人”一起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虽然被打得想自杀了事，但终于没有被判刑，没有进监狱。我终于活下来了。

　　在三届学生统一于一九六八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我终于回到家乡了。

　　其实，回乡的时候，我并没有戴着帽子。那天，有个公社干部来学校接我。他说：不给你戴帽子，你好好劳动吧。到了村上，他又对大小队干部说：××就是个普通社员，你们也不要另眼看待。

　　可是，乡亲中有些人就是与我过不去，他们还是把我当“反革命分子”看待。干农活时，我总是与四类分子一起干最脏最累的活路：或者让我去挖稀肥，或者让我去扛大石头，或者让我开氨水桶，或者让我去堵河堤眼……有些回乡知青陆续招工招干或当兵走了，我却一点希望也没有。

　　心里有气，我心眼也变得越来越小。我开始破坏、报复起来。我曾经将渠道捅开，让水淹了一大片农田；我曾经将一担化肥倒在河里白白糟蹋；我曾经将生产队的瘦毛驴打得死去活来；我曾经将生产队长锁在他相好女人的屋里出不来……

　　那一天，我正在外村看戏，忽然看见王瘸子也站在那儿。我一看，立即就气上心头。

　　王瘸子后来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后来又被撒了职，安排到山沟小学当民办教师；再后来，他站在这里跟我一样看着戏……

　　于是，我靠近他，故意将他猛挤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就挤出一丝笑容说：××，是你呀？

　　我说：你他妈的为啥挤我？

　　他说：我没有挤你，是你挤我啊？

　　我怒目圆睁：你妈的B，你还想欺负人？我让你欺负……我说着就照他猪脸上抽了一巴掌。

　　他也马上凶恶起来：你打人？

　　我说：我不是打人，我是打狗，打猪！我说着又朝着他脸上一巴掌。

　　他气急败坏，大声喊叫起来：反革命打人了！反革命打人了！

　　这一喊，我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我飞起一脚，将他踢到在地。我说：你他妈的还当你是造反派司令？还当你是县上的主任？我打你，是为众多的人报仇雪恨哩。

　　大家都围着我们看。大家看我打的是王瘸子，都不来拉架。我更是毫不畏惧。我已经摘了帽子，我怕什么？于是，我在他的身上又踢了几脚。

　　王瘸子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倒下没有人扶，他自己是起不来的。如果实在没人扶，他会自个爬到一个或有墙或有树或有埂的地方，挣扎着爬起来。他是有些可怜，但他人很坏，没人可怜他。

　　现在，他在地上干嚎着，就是没有人去扶他起来。

　　我痛斥他：你把我残害了十几年，我才打了你一次。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应该不应该打你？究竟是谁亏了谁？

　　后来，看到他泪如泉涌，我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我说：看在咱同学一场，我今天就饶了你。

　　我象扶一根木头一样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我扬长而去……

　　以后，王瘸子害什么病死了。听说他临死前痛哭不止。

　　还有一次，忘了因为什么事情，大队主任的老婆忽然骂我“反革命”，我心里又黑血翻腾。我一把抓住她：我日你妈！一脚将她从悬崖上踢了下去？那臭女人的肋骨断了两根，住进了公社卫生院。

　　晚上，民兵营长来我家。民兵营长是我的本家，平时对我还比较好。他对我说：××，你心里有气，可也太过分了。现在也不处理你，你付她医药费算了。
　
　　我硬着脖子说：要杀要剐由你们。要付钱，没门。

　　后来，大队主任将事情汇报到公社，公社派一个干部来调查。幸好，这时候全国正在大搞冤假错案的平反，公社也不好再抓我。

　　主任不休歇，说如果不抓，他的这个主任就不干了。

　　干部问他：你女人骂他是反革命，你知道他究竟反革命没有？

　　主任说：没有反怎么是反革命呢？

　　干部说：告诉你，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复查平反，咱们县上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反革命，再别说××了。
　　
　　主任傻眼了，问：那这么大的运动搞了个啥？

　　干部回过头来问我：××，你说你真的反革命吗？

　　这一问，我禁不住眼圈红了。

　　干部说：你今后没事了。你的材料公社已经销毁了。

　　我终于哭了起来。我哭得没休没歇，心里的酸咸苦辣都涌了上来。
　　
　　哭了一阵，我对主任说：×大爸，我打了大婶子，是我错了。我砸锅卖铁也要付医药费。

　　主任先是愣了一下，半天才回过神来，说：你也是乡里乡亲看着长大的，那么乖的娃娃，想不到现在却这么凶……

　　干部说：这样吧，钱也不要叫他出了，公社有些医药补助费，我给你们争取吧。以后，大家谁也不能再叫谁是四类分子、坏分子、反革命了。大家都是中国人。

　　回来后，我兴奋得两个晚上也没有睡好觉。

　　从此，我再也没有打过人，骂过人。




[ 本帖最后由 lqm407 于 2013-5-22 08:55 编辑 ]

澧水寒儒

有小说的意味，文本是特定年代的产物，是旧时的标签。行文朴实。拜读！

木门长子

特定的环境造就人特定的性情，但善良与正义却是与生俱来的本质，偶尔的释放应该是快乐的。

李兴文

出于自然人的人性，对加害于自己的人以牙还牙是可以理解的；出于社会人的理性，所有在场者和参与者都应该进行更为深刻的反思。
特定年代里的特定事件，应当谨慎对待，一方无辜受害，一方受蒙蔽被利用，特定年代一过，特殊历史事件一结束，被蒙蔽、被利用者的人性结局也很惨烈，无辜受害者从道义上已经取胜，这种胜利感完全可以消解仇恨意识。
当事人多方首先应该消除个人恩怨，而把眼光放到人类整体精神历程中去，就会发现，人人都很弱小，人人都很无助，人类永远都缺乏更加成熟的理智。这就是人们不断总结历史教训的意义。

敬一兵

叙述感性，跨文体的风格清新。欣赏并问好！

lqm407

原帖由 澧水寒儒 于 2013-5-21 13:01 发表
有小说的意味，文本是特定年代的产物，是旧时的标签。行文朴实。拜读！

谢谢阅读。这是事实。有些过去的事情写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lqm407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5-21 20:41 发表
特定的环境造就人特定的性情，但善良与正义却是与生俱来的本质，偶尔的释放应该是快乐的。

说得是，许多事情都在情理之中。

lqm407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5-21 22:21 发表
出于自然人的人性，对加害于自己的人以牙还牙是可以理解的；出于社会人的理性，所有在场者和参与者都应该进行更为深刻的反思。
特定年代里的特定事件，应当谨慎对待，一方无辜受害，一方受蒙蔽被利用，特定年代一过 ...

谢谢。我也常想：那时的人都是受害者。打人的学生是被利用者。是社会环境改变着人性的发展。

lqm407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5-22 07:48 发表
叙述感性，跨文体的风格清新。欣赏并问好！

问好敬版。可能象是小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