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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家,燕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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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9 20: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家, 燕子及其他









       一列六间苫草的瓦屋,加上左右两侧各四间的厢房——这就是我年轻时的家。也是满屋顶瓦鬃及院中那棵百年老枣树的家。瓦鬃,无论什么时候望过去,都像是披着纱,裹着雾,像是一簇簇灰蒙蒙的神秘梦,一团团隐隐约约的青紫色幽灵;那枣树枝干仿佛是黑的生铁所铸,干的一侧被马咬去了一片皮而现出灰白色树肌,但不碍它每年长出绿晶晶的叶子,挂满红珍珠般的果实。果实大而甜,下枣时真正是下了场大红雨,红枣落在地上高兴得小红鸟似地满地活蹦乱跳。到了春节,它们都齐聚在我们的雪白花糕上了。



        冬天的阳光中仰望枯干枣树的枝,衬着上面蓝汪汪的天,那树枝竟像蓝宣纸上一幅乱七八糟的草书书法,劲道倒是劲道,真正的铁钩银划,但其字句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天公用这根枣树笔蓝天幕上特意写给我看的,我能读懂就好了。


        这是我的家,也是一只黄狗、一只梨花猫、一条黑花红底大蛇的家。狗有牛犊子那么大,常是黄泥雕塑似地蹲在大门旁或饭桌旁,没有我们的指令,不动。我娘说,五八年,小娃童的我饿昏在野地里,大黄狗衔起我的鞋,跑到家给她报信,又领她跑向野地,我才得了救;冬天,家里穷,衣单被薄,有时夜里我竟然抱着黄狗睡到太阳出来。我知道他的皮毛比最好的棉花都暖。


       有一天,猫和蛇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打起架来了——也或者是玩耍——但毕竟是应了“藏龙卧虎”风水宝地的说法,立刻惊动了全村及邻村,来我家探视及询问的人络绎不绝。我祖父就把猫、狗食放在屋角洞口及其他蛇出入的地方,把它养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村里最老的一个老人说,“它使动风了”——那一天他感觉背后的衣服像是被谁拽住了,回头看,吓了个半死——那条大红黑花蛇,檩子般粗,昂起碗口大的头嘴,正向他吸气——树叶片片从脚边向蛇口飞。幸亏他还有足够的力气支持住自己,不致成为大蛇的口中食。这显然是故意编造来吓唬小孩的,(爷爷说,哪有那么大)但也有很多大人们深信不疑的。


       出人意外的是,当时小孩子的我竟没有怕,我反而对它有亲切感。“那是俺的长虫呗?”我常常在人提到那个故事时向人夸耀。说是说,心里倒想见见我家的那个大蛇。十数次的搜寻,不果。经爷爷一句古怪的我不懂何意的呼唤,就见到一条棍子粗的黑花红底的大蛇(我有点失望:太小。)一注红红黑黑神秘水银似地,自土坯大缝间缓缓、弯弯地流出来。奶奶说:“就是它”,我正要用小木棍逗它,爷爷喝住。蛇绕了一圈,奶奶合掌祷告句什么,那蛇慢慢爬回屋角洞里去了。自此常常见到它,它慢慢地爬到水坑边喝水,慢慢绕过水缸、水桶、扁担,慢慢爬过大黄狗的身边,(黄狗不理它)慢慢向我蜿蜒而来,礼貌地停住,对视一会,它伸了伸长舌头,转头扭起优美的腰身,向爷爷蜿蜒去了。——爷爷已准备了一个鸡蛋在等着招待它。我的小花猫见到它常常敌意地弓起腰,我就把它抱开去。蛇又继续扭起优美的身段,悠闲地漫游。



        这是我的家,也是一盘石磨、一只老龟、一窝燕子的家。磨,是这一带地方最大的,直径长,体厚。灰白硬石的——而不是别人家的那种软红石的。放在西厢房最南头的那间屋子里。需一头大驴或两个膀宽腰圆的大男人才能推动它。动起来就发出异响,若磨里是黄豆、玉米等坚硬颗粒粮食,磨就演奏出“轰轰隆隆”的深沉低音,因为声音是从深深巷子的深深院子里枯老枣树枝叶间传出来,那声音就像是黑暗的天边隐约的雷鸣,或者是一个很巨大很巨大的大铁轮子,慢慢辗碎石块,“隆隆”地走在忽高忽低的崎岖山路上;磨里若是地瓜干、麦麸、谷子等质软粒小粮食,磨就很奇怪地发出水溢出堤岸或者水漫平野的悄然的“咕咕”声,也有时候,这种低调忽而变作哗然的白蛇娘娘水漫金山的愤怒而高昂声响,不知为何。


       所谓老龟,是我们这一带地方的传说,谁也没见过它全貌。说是有鏊子般大,两千多岁了,住村西的老槐树下。后与槐树爷不和,离开了,另寻住处,住到谁家谁家就会特别有福。有一次爷爷和其他的邻居爷爷们在一起聊天了,席地蹲在我家院子里一跺干草旁的乱干草里,吸着旱烟,但茶碗放在哪里呢?就有人看到眼前的草中,似乎是一片鏊子大的灰木块或青灰园石,就放茶碗在上面,倒上茶水。凉了,端起,喝,喝完了,要放碗时,却发现木块或石头没了!难道它是会飞、会跑的活物?就有一个眼睛不很花的爷爷回忆说,他刚才似乎看到,放碗的石头或木块上面,像是有龟背上八卦似的条纹——莫非它就是那个大龟!爷爷们惊异了!全村人惊异了!邻村人惊异了!我爷爷当下就命令家人,永远不要动那个草垛。但接着一九五八年来了,我家成了全村人的食堂,烧火的去搬那垛草,草搬完了,露出来的是光光的空地,并无大龟踪影,很失望,但也有人说是大龟预先跑了,神灵岂能让人捉住?我当时很肯定地认为,大龟是钻到我家堂屋的地下去了,因为前一场大暴雨,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淹上水了,独有我家院子里没有水,我就猜想,是大龟临时将我们的屋子庭院驮高了,水就上不来了。


       至于春节后我第一盼望的,就是我家那一只燕子的到来。听爷爷说,在我睡摇篮的时候,这只燕子喂完了它的孩子,就站在我摇篮的边沿上跟我唧唧咋咋地说话。奶奶说是摇篮里的被子上有食物的残渣,燕子才往那里飞的。爷爷也不和她争辩,第二天两人又看到了摇篮上燕子的同样情景,这一次是特意拍去了食物渣子的,奶奶就真信了。而且看到了我还抓挠着小手,小嘴依依呀呀地应着燕子来回话。燕子说话时,时而左偏偏头看我,时而右偏偏头看我,时而不左不右地不偏头看我。说到一定的时候,还激动地扇动着翅膀。爷爷说它偏头时是在想心里的话如何说,煽动翅膀是它“以手势助讲话”。真聪明!后来妈妈见到这种情景,担心万一燕子会啄伤我,就斥责着赶飞了。但燕子以后还是时常在我摇篮周边及上边来回飞,唱着那特别婉转的歌儿。听完爷爷说的这些,我特别奇怪且痛恨自己,为何自己的脑子对此竟能无一点印象?但也愈加强烈地盼望燕子的归来了。


       终于在一个暖和的晴朗天,屋外老枣树上传来了熟悉的呢喃声。我第一个跑出来,接着便跑出来爷爷奶奶和我的小侄子。就见干枯的黑枣枝上的那只燕子,在低头看我们。穿一身漆黑漆黑的真正燕尾服,脖子围着紫红紫红的领结,肚腹上露出的衬衣雪白雪白的,纤尘不染。见了我们,又唱起来。声音清脆饱满,像金颗玉粒滴落在银盘子上的声响;声音婉转、圆润,圆润得心灵暖暖的湿;一般的鸟音,多是单音符直线式的长鸣,而燕子的歌唱曲调则是千回百转,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所以它不但是歌唱家而且还是作曲家、音乐家。特别是它的歌唱里,还有作为是花腔的极快速卷舌音和弹舌音,就像我们农民吆喝驴走的那种舌音。因此我后来推测,苏联人祖先在发明自己语言时,肯定是借鉴了燕子的语言的。爷爷说燕子的歌唱是礼貌式的,在没进自己的窝之前,预先向我们打的招呼。果然它们唱了一会,就飞进堂屋里它的窝里去了。


       我曾试图让燕子再次亲近我,我就捉些虫子,高举在手上,想引树上的它们下来。但也许是我长成了大孩子或是听从了妈妈警告的缘故吧,燕子们总是高高在上、置若罔闻,不肯下来,也不唱歌。终于有一只跳到离我最近的树枝上了,我马上认出就是我家的那只老燕子。它长时间地来回扭头看我,小宝石似的黑眼珠闪出的光倒是挺温和,还低声叫着什么。爷爷让我爬上梯子,将捉得的所有虫子,都放在屋顶上的一张纸上,那只老燕子马上去吃了,吃完了,叫几声,在我头顶盘旋几圈,又回到它伙伴群里去了。我猜想,把虫子放房屋顶上,大概就是燕子刚才低声告诉我的话。但爷爷怎么知道的呢?


        六十年代末的那几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了,狗在一星期后就因为不吃食,而“呜呜”地悲鸣着死了。接着老枣树的巨大树冠也在那一年的大暴风雨中折断了。那风真大,铁扫帚似地摧毁地上的一切。枣树干被折断时有巨大的岩石倏然碎裂的尖锐声响,伴着电闪雷鸣,接着倒翻江似地倒落下来那树冠,塞满了整个院子。西厢的磨房漏了雨水,接着倒塌了。塌下来的泥土、水、草叶、瓦砾深深掩埋了那已停止了歌唱的大磨。从此也没见到过那条大蛇,估计它潜沉入地下去了,也或者是死在地下了。燕子依然在我家出出进进,只是很少鸣叫、歌唱了。鉴于我家房倒屋塌、树折家破的样子,我想燕子明年不会再来了,结果,第二年,我在我家堂屋上的瓦鬃旁又听到了那只老燕子礼貌的呢喃,看到了它头顶天空盘旋的一群它的儿孙。


        我中年时,在异乡教书,有时回家看父母,就见残垣断壁里,面黄肌瘦的父母各自伏在柱棍上,在椅子里打盹,几只燕子缩着脖子栖在他们的肩上、椅子背上。我心里已经哀哭了,眼里噙着泪,父母亲却都笑着用柱棍站起来了,迎我到堂屋里,母亲说要为我做饭时,屋外的房顶上和椅子上传来了燕子的欢叫声、歌唱声。事实上,在那几年里,燕子年年来,天天陪伴着我父母,安慰着我父母。我不如燕子,我是个不肖子,我感谢燕子。


       父母去世后,我须将旧屋拆去,用拆得的材料,在异地盖新屋。拆了厢房和东堂屋之后,就要拆西堂屋的最后两间,忽看见绕我飞来飞去的燕子,我巨雷灌顶似地醒悟,说:“不拆了,留给燕子!”二十个泥水匠嘡目结舌地看着我,以为我说胡话,但也最后服从了。


       果然看到燕子在之后的每年都光临那个被我破坏得支离破碎的老家。只见他们在残墙破壁中来往穿梭,在残留的两间老屋里继续休养生息繁衍后代,嘴里还快活地唱着,我就忽然厌恶起在异地盖的洋灰水泥的建筑了。那里没有这样的燕子,没有这里的瓦鬃、青草,没有这样的泥土砖石。那里只有灰白色的死硬死硬的洋灰地板,洋灰屋顶,洋灰墙壁,只有电视、电脑这些无生命的东西。看到这里,眼前又站起来我的敬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老枣树、老狗、大蛇、大龟……。而在新居,只有无穷尽的烦人的事务……。忽然想到,我的迁徙住所,或许是我人生的大错误?我感到,我为此失去了很多宝贵的东西。


        那一年春节,我照例去老家贴春联,这一次带去了孩子,孩子见到残垣颓壁,很诧异,“这破地方,没人住,还贴什么春联?”我出他意料地很愤怒地训斥他一顿:
“这里是咱的根。你不能不敬!不敬就是个不肖子孙!”
“怎么没人住?燕子晚两天就来了,它是咱老家的一个重要成员!”
“咱如果突然地不贴春联了,它还能找到家吗?”
“找不到家,它不就没有家了吗?找不到家,我不就又没了一个亲人了吗?”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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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3-6-19 20: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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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9 21:36 | 只看该作者
细致的描写是获取精彩细节的基础,平实的语境是求真务实的先声。如此优点应该保持。
关注平凡的事物,并能从中发现美和善的元素来,这种思想起始很有亮度。
避免雷同情节,精简冗繁细节,是文章变得精炼的要务。
字号略小,可再放大。
欣赏新作,问候朋友!
3#
 楼主| 发表于 2013-6-19 22:0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李兴文 的帖子

问候李先生!谢谢您对我拙文的评论,更感谢您提出的意见。谢谢!
4#
发表于 2013-6-19 23:13 | 只看该作者
家温馨,燕吉祥,其他也好。对乡村的描写和感悟得当,对事理的辨析也分明。只是文字得好好剪裁,收拢内核,突出主题。问好董老师。
5#
 楼主| 发表于 2013-6-20 06:3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4# 木门长子 的帖子

木门老师好?谢谢您的评论和意见。我再斟酌一下。
6#
发表于 2013-6-20 17:3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6-19 21:36 发表
细致的描写是获取精彩细节的基础,平实的语境是求真务实的先声。如此优点应该保持。
关注平凡的事物,并能从中发现美和善的元素来,这种思想起始很有亮度。
避免雷同情节,精简冗繁细节,是文章变得精炼的要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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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提出的语言问题,对于作者十分重要。
7#
 楼主| 发表于 2013-6-22 07:19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剑鸿 的帖子

是的,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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