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色的天空

木门长子

　　　
　　我的记忆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久远的从前——
　　
　　他是一个小酒馆的老板，每天的工作就是招徕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我不属于南来北往的人，我是一名中学生。我就读的寄宿学校就在他的小酒馆的附近。爱上他没有别的原因。那天，我心情不好，一个人跑出来吃饭。我突然想喝酒了。我对他说，老板，把你店里的酒给我一瓶。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知道他不说话的原因，学校已经三令五申通知这种小酒馆了，不能给未成年人卖酒。但是那天，我的心情实在太糟糕了。我说，你丫的没有听到吗？我想喝酒啦！
　　
　　然后，他就递给我一瓶白酒。绿玻璃的瓶子，红塑料的盖子，贴在瓶上的标签俗气地恶心死人。我说，老板，你陪我喝点吧，费用我都包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你已经喝的不少了，有什么事回家说吧。回家？我止住了他的话，回家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吗，我又考砸了，我可怜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会晕死过去！
　　
　　我不停地灌酒，鼻涕眼泪地一起流。他眼都不眨地望着我说，这种事我以前也经历过，父母的心情可以理解。我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桌子上。我说，你抱抱我吧，抱抱我吧，我太苦了。他真的就抱了我，在我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抱了我。他说，一会我送你回学校去，睡一觉就好了。我不回去，不回去，那是个鬼地方！我扑倒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
　　
　　以后，我们就认识了。对那天我的冏态他只字不提。他只是告诉我，不能辜负了家人，辜负了学校，辜负了我这十二年的辛苦。我嬉笑着问他，你知道什么是“辛苦”吗？他说，知道，就像我每天不停地给客人做菜！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里“噗”了一声，以后你做的菜会更多了，因为我要天天到你这里来吃饭。他说，好啊，但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是，这事很快就让别人知道了。先是宿舍管理员盯上了我，后是我的班主任盯上了我。她们就像卫星定位仪一样，随时在搜索我的行踪。比如，我几点几刻离开的教室，几点几刻回到的宿舍，几点几刻经过的学校大门。烫着大波浪卷的班主任，满脸横肉地告诫我，女孩子要自重，如果屡犯不改，我们会通知你的家长！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这种事和我的家长有关系吗？我不过就是出去走走，不过就是去见了一个朋友！
　　
　　见朋友可以，但不能天天见同一个朋友吧，而且还是男的！班主任摇晃着她的大波浪卷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不小了，一个女孩子一定要有自尊。自尊你知道吗，就是别自轻自贱！我怎么自轻自贱了，我将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将满腔的怒火喷到她脸上，我做了什么影响你优秀班级荣誉的事情啦？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已经好几次夜不归宿了！她将书砸在桌子上，我们这里是寄宿学校，是重点中学，不是妓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嘴一开一合，听她说她会把我所有的事情向家长汇报。我说，你随便，从今以后这个学校我不住了，我搬家了！
　　
　　我真地搬了家。我住进了他的小酒馆。我天天泡着他。其实，他是很害怕的，害怕学校找上门来，害怕我妈妈找上门来。他五次三番地对我说，回学校吧，再熬两个月你就出头了，到时候我一准到学校接你去。不回去！我冷冷地看着他，她说我是妓女，我就是妓女了，我整个妓女给她看看，给所有的人看看！他吓坏了，我明显看到他的小腿在哆嗦。他说，你别害我，你还不满十八岁呢，我不想因为你的年幼无知毁了自己。我恨恨地笑了一下。由不得你！我说。
　　
　　我知道自己的魅力，我的魅力不是自己吹出来了，是从那些男生的眼光里看出来的。他们低头看书的时候，心思根本没在课本上，而是在我身上。我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让小男人迷醉，让老男人迷醉，让我愿意迷到的任何男人迷醉。我懒在他的床上不走。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我和他闹，冲着他喋喋不休。终于有一天，他一气之下地灌下了一瓶白酒，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
　　
　　我喜欢你！我说这话的时候，阳光已经穿透了窗帘，映照在我光洁的肌肤上。他迷瞪着双眼看着我，颤抖着嘴唇。你害了我，他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简直就是一个魔鬼！我不是魔鬼，我伸出手蒙住他的嘴，温柔地说，我爱上你啦，以后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着，我不管你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儿子，我会都跟着你。他一脸恐怖地看着我。他一定看到了我的笑脸，看出了我内心的邪恶。他说，你放过我吧，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自由，是吧！噢，这好像是书上说的话，我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很自然地向两边拉了拉。
　　
　　他的痛苦是暂时的，我觉得是。自从那天他享有了我的身子，就像失了魂一样。我知道他的目光时刻没离开我的左右。我的味道，我身上散发出来的荷尔蒙彻底迷醉了他。
　　
　　我不再上学了，我天天和他泡在一起，我成了小酒馆的服务员。我们像一对新婚夫妇一样，像鱼见了水一样快乐着......
　　
　　但是好梦不长，大波浪卷的班主任叫来我的妈妈，那个一脸沧桑的小学女教师。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端盘子，有客人点了鱼香肉丝，刚做好她就进来了。她脸上的肌肉是僵硬的，表情也是僵硬的。她说，你跟我回去，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咱以后好好做人。你不想高考就不考了，我带你回河北老家去，我给你找了个活干！我笑了，很开心地看着她说，妈，我已经准备嫁他了，我哪儿也不去，你回去吧！你他妈的还要脸不要脸啊？我尊贵的母亲一巴掌打飞了我盘子里的鱼香肉丝，冲着我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我怪笑地看着她，妈，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丢人丢到家了，干吗还把脸带到河北去呢？你老人家回去吧，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了，我有人管了。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恶狠狠地看着我，不要脸的东西，我后悔生了你！
　　
　　我知道她后悔生了我。她将所有的爱像阳光哺育小草一样，毫无保留地洒在我的身上。她曾对我说，宝宝乖，长大要有出息，要到大城市过日子。她甚至常常将红红绿绿的银行存折摆在我的面前，说，宝宝，这是妈妈给你攒的钱，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替妈妈争口气！
　　
　　小的时候我不明白她说的争口气是什么意思，等上了高中我就知道了——争气就是上大学，就是用好成绩报答她，让她脸上生光、放彩。
　　
　　这回我真得让她的脸上生光、放彩了！我看着她笑，看着她挥动的手臂。我说，妈，你别打了，没用的，我爱上他了。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一生，是我的安慰，和他在一起我很放松。我一看到那些书本就头疼。他是个好男人，遇上他我认了。你就放心吧、放心吧，实在不行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她连退了三步，吼道，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滚啊，滚啊——
　　
　　但是，我明明看到她仓促地逃走了。我追出门去大喊，妈，慢点走啊，回家记得关好门啊！
　　
　　小酒馆门前聚了很多人，个个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有人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扫视了一圈，很优雅地做了个送客的姿势。我说，谢谢各位赏光，有空常来坐坐呵！
　　
　　整个热闹的殴打过程中，他一直躲在厨房里没出来。从我妈进门那一刻起他就定在了厨房里。我撩开门帘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板凳上发呆。你毁了我，他说，你毁了我的店，毁了我的人，我不欠你的，是吧？你不欠我的呀，我有说过你欠我的吗？我咯咯地笑着，伴随着门外众人的口哨儿声。
　　
　　他走了，消无声息地离开了我。在经过一夜的缠绵之后，在我的身上还流淌着他体温的同时，他灌醉了我，跑了。小酒馆的东西原封没动，前一天收的营业款还好好地躺在抽屉里。我睡眼蒙眬地爬起来，趁着月光四处去找他。我相信他不会离我很远的，他可能只是躲到哪个地方抽烟去。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营业，买菜、做饭，伺候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客人，听他们盯着我的脸蛋说，喂，妞，不错啊！我学会了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发呆，听夜里啪塔啪塔的叩门声。我会破口大骂，谁啊，你丫的闲得无聊啊，打扰老娘的清休。我也会听到同样的声音回答，是哥啊，妹咋这脾气呢，嘿嘿。
　　
　　我不管他们，天一黑就关门，有人闹得凶我就报警。终于有一天，小酒馆成了一潭死水，再没客人上门，也再没二百五来骚扰我。我的身心彻底清静了。我成了一个更加自由的人，有一口吃一口，不想吃就懒在床上不起来。对我来说没有了夜晚，也没有了白天。
　　
　　一次逛街的时候，我又遇到了大波浪卷。她用一付挽救失足儿童的遗憾表情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不然再回学校吧，以你的成绩，考不上本科，考个职高什么的应该没问题。不了，我说，多谢您的关心，我怀孕了，呵呵！
　　
　　我的确怀孕了，他走后不久我就发现了。最后一夜的激情让我的身体里有了新生命。大波浪卷听到我的话后仓皇而逃，嘴里咕噜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我生下了那孩子，是一个人去生的。医院的大夫见怪不怪地看着我，哪个学校的，还没成年呢吧？刚成年，我说。是的，生下孩子的那一天，我满十八岁了。医生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你的，好好爱惜吧，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包裹得很好的小女孩，肉鼻子肉眼的，头发黑极了。我对医生说，谢谢！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认真说话，也好像在那一刻我猛地就长大了。我动情地看着怀里的婴儿，就像妈妈看着小时候的我一样。我承认我爱上的她了，在触摸她肌肤的那一刻用一种潜在骨子里的母性基因爱上了她。
　　
　　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自从那次她走后，我第一次给她通话。我告诉她我有女儿了，我请她来看看。我还告诉她，我的女儿没有父亲了。我妈妈哭了，我听到了她无休无止的啜泣声。她说，你有多傻啊，你知道吗——
　　
　　多年后，我又遇到了他。
　　
　　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再没了年轻时候的帅气。他对我说，其实离开你的那天我就后悔了，但是又不敢回去，我太害怕你了！是真的吗？我贴近他问道。是的，你太邪恶了，少年的你太邪恶了！他的眼睛恍惚又出现曾经的情景，我有老婆，认识你那年我儿子都已经十四岁了，我不想骗你，可是又摆脱不了你！
　　
　　我转过脸去，我看到了头顶上碧蓝色的天空。它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映进了我的眼里，让看到了我的过去，也看到了我的现在。我说，幸亏你没有回来，不然，我不会那么早就成熟了，也不会那么早就懂事了。我的女儿很健康，再过几个月也要上中学啦！是吗？他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很惭愧，有时间我去看看她吧。我说，不必了！
　　
　　我朝着家的方向向前走。我知道我的妈妈一直在等着我。阳光下有不少影子在缓慢地挪动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我在那些影子里又看到了我的青春，我的懵懂，和已经随时间流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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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6-27 18:10 编辑 ]

荦春

这是教育的悲哀啊！现在的教育只注重分数，而缺乏思想的引导造成了悲剧！人物塑造典型到位，学习了！

[ 本帖最后由 荦春 于 2013-6-27 22:09 编辑 ]

月满山

孩子的成长，太重要了。学校、家庭、社会，每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是致命的。
作品思想性极强，内涵深刻，发人深省！

昨夜秋风

语言流畅，结构紧凑，描写有功力。

木门长子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3-6-27 19:15 发表
这是教育的悲哀啊！现在的教育只注重分数，而缺乏思想的引导造成了悲剧！人物塑造典型到位，学习了！

抨击一下当今的教育！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月满山 于 2013-6-27 20:34 发表
孩子的成长，太重要了。学校、家庭、社会，每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是致命的。
作品思想性极强，内涵深刻，发人深省！

问好月满山，谢谢读评！

木门长子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6-27 21:45 发表
语言流畅，结构紧凑，描写有功力。

谢新版主鼓励呵！

寻找文字

小说写得行云流水，把一个青春叛逆的形象描写的情态毕现。欣赏。问好。

曾经沧海

统考排座次，分数论英雄。教育的悲哀。

韩嫣

木门的小说精湛诱人，不落窠臼，内涵深刻，发人深省，针砭时弊，值得思考。

若谷

这孩子……　　唉。

暴雨迎风

叛逆，青春期人性的叛逆，终于在“爱”的压榨下不可收拾地爆发了。还好，结局还不是很悲。

若水

很揪心地读完，感受到教育的失败，为人母的悲哀。孩子以身以经历尝试到了人的成长过程中，有些过错自己必须要用一生来偿还。欣赏！

天下为公

行云流水一般的叙述，掷地有声

木门长子

原帖由 寻找文字 于 2013-6-28 08:18 发表
小说写得行云流水，把一个青春叛逆的形象描写的情态毕现。欣赏。问好。

谢文字朋友一如既往的支持！祝开心。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6-30 17:5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