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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从《折柳》到“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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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9 14: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清人“蘅塘退士”的辑本《唐诗三百首》,1959年版,同年首印,1981年第十二次印,竖排版,繁体字,小开本。原诗、注释、评点、引证具熔于一炉,至今乃为盛传不衰的唐诗古籍善本。三十年前购得此书,只断续粗读尔。今年苦夏绵长且凌厉,幸有此书共度,虽未能藉之以纳凉,聊以忘却炎炎盛夏却也不假。
  
  该书所收最后一首诗歌是《金缕衣》,诗人杜秋娘,唐代诗坛女杰。比之稍前一位诗人是王之涣,所选诗篇是他的乐府诗《出塞》,诗仅四句,两句出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人所共知。
  
  诗后注曰:“技录、折杨柳、古曲名也。按:折杨柳、落梅花、皆笛曲名。演繁露、笛亦有落梅、折柳二曲、今齐曲亡、不可考矣。”这是批注原样,今人读来定然是一头雾水。若根据批注者原本意图给上文加上现代标点符号,这段话就成了“《技录》:《折杨柳》,古曲名也。按:《折杨柳》、《落梅花》皆笛曲名。《演繁露》:笛亦有《落梅》、《折柳》二曲,今其曲亡,不可考矣。”“蘅塘退士”选编《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尚无这样完整的标点符号体系而只有顿号与句号,只起到“句读”和“意段分割”的作用。
  
  该书最后关于王之涣诗作的批注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忽然引人注目且令人深思。原来,古代《折柳》并非现代人所说的“折柳”,即:《折柳》本是一首古乐曲,而非后人常认为的“于柳树上折取柳枝”这种活动或行为。继而大惑,故遍寻典籍欲探究竟,方法当然是顺藤摸瓜、追本朔源。
  
  首先查阅《技录》。该书作者王僧虞(426——485),琅琊临沂人,南朝齐著名书法家,王羲之族孙。攻书之外,兼修音乐理论,其人的音乐专著有《技录》。技者,演技也,即:该书记述的内容为古乐演奏所用的乐器以及演奏技巧。但是,因为王僧虞其人在书法创作与研究方面造成的社会影响太大,后世多知其人善书法并有绝佳作品传世而鲜知其人还有音乐理论研究方面的论著《技录》耳。今人仅从《乐府诗集》上间接得知其在古乐研究上留下来的部分文字。《古今乐录》有载,王僧虞《技录》:“楚调曲有《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怨诗行》。其器有笙、笛弄、节、琴、筝、琵琶、瑟七种。”此说可为王僧虞在音乐方面广有研究的佐证。
  
  “折柳”一词又见于《演繁露》,而《演繁露》者,共十六卷,后有《续演繁露》六卷,又名《程氏演繁露》,宋人程大昌著,全书以格物致知为写作宗旨,记载了三代至宋朝的若干杂事。该书的“霸陵折柳”条目说:“《黄图》曰:灞桥,跨灞水为桥也,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下划线乃本文作者所加,下同)为别。故李白《乐府》曰:‘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而王维亦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审求其地,则在渭北,盖汉分秦咸阳,置县,名渭城也。若霸陵,则在渭南,不在渭北矣。维之所饯者,其人出咸阳关,而赋诗之地乃在渭北,仍援折柳为词,则仍用霸陵故事也。”这样一来,又涉及到了《黄图》。
  
  《黄图》者,又名《三辅黄图》,《隋书•经籍志二》载:“《黄图》一卷,记三辅宫观陵庙明堂辟雍郊畤等事。”就是说,该书的内容主要是记录皇家公共场所以及皇家子弟学馆等地理方面的知识,兼有占卜、堪舆之辅助内容,其成书年代与作者均不可考,但俗语“史氏不记,黄图难考”却从侧面证明此书编成年代一定相当久远。
  
  在以上典籍的援引与转述中,《演繁露》援引《三辅黄图》的话说“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为别”,又认为,王维诗中所说“柳色”并非指“柳叶颜色”这个实物形象,而仅仅是借用了汉人话中的意义或者含义。
  
  现在,本文要发的疑问是,不论汉人所说的“折柳”还是唐人借用的“意境”和后人认为他们常做的事情“折柳”,究竟指的是古乐曲名《折柳》(或者《折杨柳》)呢,还是指“折柳”这种具体的、可操作的人体行为动作呢?
  
  从文本的角度说,清人“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中所作的批注没有运用完善而明确的标点符号将词汇的原本意义准确地表达(显示)出来,因为当时的中国人还没有发明和使用这些标点符号。那么,早于清代五六百年的宋代、以及早于清代千年之远的唐代在这一点上的不完备现象将会更为严重。如果再上溯到南北朝齐代的王僧虞那里,线索就更加单一、情况就更加明确了——“折柳”一词的用法和其所包含的意义更接近于古乐曲名而无关于人的某种具体的身体活动,也就是说,自汉,历南北朝到唐、宋,“折柳”一词应该指的是古乐曲名称意义上的《折柳》而非人的行为意义上的“折柳”。那么,汉朝人的“折柳为别”所指的就应该是唱着、奏着古乐曲《折柳》送别离人,应该是“《折柳》为别”而非“‘折柳’为别”。到了南北朝,此俗尚存,因而,南朝齐人王僧虞才在此基础上创作出器乐理论方面的专著《技录》,并言及折柳。到了唐代,此俗在继续传承的同时,也开始发生变异,变异暂且不表,先说传承。“传承”的过程大致延续到中唐时期,李白的诗歌名篇《赠汪伦》即是明证:“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如王伦送我情。”岸上的汪伦踏节而歌作为对李白的最高送别之礼,足见此俗及当时景况的庄严与隆重。“踏”什么节拍,唱什么“歌”,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李白所处的唐代依然流行以乐、歌为离人送别之风,并且可以进一步推测,唐人所“踏”之歌,一定与古乐曲《折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也是同一风格类型的歌曲或乐曲。
  
  如此看来,此“柳”非木条,人手怎堪“折”!
  
  这里,很有必要首先讨论另一个问题。
  
  《折柳》为古乐曲,从南齐人王僧虞的器乐乐理研究著作《技录》中可知,此类乐曲主要是用乐器来演奏,不过,即便在远古时候,情形也是“在器为乐,在喉为歌”。在相对比较正式的场合,有人演奏,就有人伴舞,就有人伴唱,乐、舞、歌一般都是同时进行,《礼记•乐记》中的有关记载和论述就是很好的证明;反过来说,只要有人歌唱或者奏乐,就会有人伴舞,这方面的另一证据就是《诗经》。“诗三百”中数量庞大质量上乘的“国风”主要是周朝的乐官从各诸侯国或附庸国采集来的大量民歌,那些民歌在当时都是可以随意而公开演唱出来的。在当时的采录和后来的流传过程中,作为文字形式的歌词轻而易举地流传了下来,就是后人见到的纯文字形式的《诗经》,但作为歌曲旋律、曲调的乐谱意义上的东西尽皆丢失,其主要原因在于古代没有科学而系统的记谱法,仅凭口口相传,年代久远,难免变形走样乃至失传,但没有完全绝迹。现在,流传于全国各地各民族中的那些原生态山歌中的一部分就是古代“国风”的“活化石”,虽然那些歌曲已经不是“古风古韵”最初的腔调,但一定携带着“国风”的一些“基因”。流传过程中发生变形走样现象的第二大原因是几千年来不断发生的民族人口大迁徙和各民族文化大融合,不同方言土语的交流、异化现象的出现,即便是官方文人们采用了当时最为先进的“文字记谱法”也会大受语音变化的影响而出现“改腔变调”的现象,并且,流传时间越长,变化越大,与原来的大致特征越去越远。由于这些原因,“古风、“古曲”的部分失传和部分变异也便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由此,就可以得出一些新的推论:
  
  一,古曲《折柳》在长期口头流传过程中完全融入了丰富多彩的中国地方民歌之中,它的生命力在长期持续的爆发过程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嬗变”,今天的人们再也听不到原模原样的《折柳》这首古曲了,但还能听到古老而朴拙的大量地方民歌,如同现代人看不到庞大凶恶的恐龙了,但还能看到恐龙的后裔——各种飞鸟——道理是一样的。
  
  二,“折柳相赠”用以表达送别和思念之情的风气始于唐代也盛于唐代,这种特殊文化现象的出现曾经历过一个同时具有普遍性和非正常性的文化演进过程,那就是“误传”或“讹传”,前者为无意识误听所致,后者为故意人为。本来是奏、唱古曲《折柳》来表达送别和思念之情的人际情感活动,在中下层文化群落中,把“《折柳》为别”误传、误认作“‘折柳’为别”,于是,折柳送别之风在唐代一时大行。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一书中所云“仍援折柳为词,则仍用霸陵故事也”其实就是“仍援《折柳》为词,则仍用霸陵故事也”,就是说,王维诗歌中引用或者借用了李白诗中的“意境”而并无“折柳”一事真有发生,而李白词“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中的“柳色”也非指真实的景物,从李白和汪伦的交往过程中可以肯定,李白的主要用意还是借指古乐曲《折柳》而非实指“折柳”这个现实动作事件本身。
  
  类似的误传或者讹传现象在文化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是人所皆知的俗语,其实这个原话是“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川、陕、湘、鄂、云、贵、桂等一些地区的群众通常把“鞋子”读成“háizi”,流传日久,就把这句话中的“鞋子”变成了“孩子”。“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说法也有类似的问题,其实原话是“三个臭裨将赛过诸葛亮”,“裨将”就是现在的“副官”、“副将”,为主帅起参谋和辅助作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晚年的毛泽东随口说出一句话“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很快就被人发布为“最高指示”,一些基层村干部到公社听完传达会议回到村里向村民们转达曰:“生娃的,光吃粮,不成吧?”都属于这种现象。唐代,在高层知识群落里长期存在的“《折柳》为别”的文化现象,到了低知识层次群体、乃至民间就变成了“‘折柳’为别”,口头语言严重忽略视觉参与与印证的局限性即表现在这里。传世近三百年的唐朝的大部分期间内,由于这样一句话的误听、误传,使得唐人折了多少柳树枝条,后人定然不可赀记,而今人认为唐人大兴“折柳为别”之习属于当时醇厚民风,当算谬种还在继续流传吧。
  
  2013-8-27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8-29 23:10 编辑 ]
2#
发表于 2013-8-29 14:55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学习。
3#
发表于 2013-8-29 15:42 | 只看该作者
文本彰显了丰厚的学养和知识。类似的误传或者讹传现象在文化历史上确实是屡见不鲜的。文化气息浓郁,是一篇増知益智的文。赏读问候!
4#
发表于 2013-8-29 16:29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值得静心好好品读的文章。先占个位置。
5#
发表于 2013-8-29 16:32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学习!
6#
发表于 2013-8-29 16:53 | 只看该作者
喜欢柳树,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这树,也来自丰子恺的一篇文。一直以为折柳条送别呢,原来是古曲名。佩服李版主的学识,长见识了。拜读,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21:1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柳藏 的帖子

问候栁藏,秋天快乐!
8#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21:1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夏冰 的帖子

谢谢夏版,即颂秋安!
9#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21:1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4# 清风舞雪 的帖子

多谢鼓励,谨致秋安!
10#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21:1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5# 李晓萍 的帖子

谢谢垂读、留评,祝你快乐!
11#
 楼主| 发表于 2013-8-29 21:19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清风舞雪 的帖子

谢谢鼓励,最大的愿望当然是和文友们进行深入探讨了。谢谢清风舞雪,祝你秋天快乐!
12#
发表于 2013-8-30 13:27 | 只看该作者
事实上,很多误传或者讹传的东西已经约定俗成了。这就某种意义上形成了误传或者讹传的持续进行。
13#
发表于 2013-8-31 08:30 | 只看该作者
从李老师的文章里,总能学到很多知识,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13-8-31 12:2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3# 银公子 的帖子

银公子过誉令我汗颜,公子及江天多位文友的境界令我仰视,某常诚惶诚恐自愧微、渺!故,求教于诸大家乃我初衷尔。谨致问候,周末快乐!
15#
 楼主| 发表于 2013-8-31 12:21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2# 夏冰 的帖子

的确,文化的传承自然关联着演变。问候夏版,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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