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疼痛

摇曳风铃

　　朋友和老公送来两条水库钓的鱼，一直赞不绝口地说没污染很安全很鲜美。对他们一天的收获，我不好意思接收，一再推辞。朋友说，他钓鱼全凭兴趣，吃在其次，况且家里尚有无数冷冻的处于待食状态。推辞无果，我照单全收。

　　我孤陋寡闻，见识不多，这两条在我看来罕见的大鱼，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一条重约七八斤的鲤鱼，一条五六斤的草鱼，的确很新鲜，身上尚有光滑的水晶一样的色泽。自知也吃不动，很自私地留下一条大的，另一条送给邻居。

　　已是晚上九点多，清理剥净是必须的。我把它卷曲着放进洗菜的水池，它的碗口大的头正对着我，一双睁开的眼睛也盯着我，有种怜悯的乞求。这使我有些胆怯，不敢下手，又一想，反正它已死掉，活人对死鱼有何可恐惧的。于是拿起小刀想先从鱼鳞剥起。它那小贝壳一般的鱼鳞很坚硬，像长在它身上一样，刮不动。我找准中间部位，狠狠用力，一落刀，它的身体就蠕动了一下，再试探着剥，又蠕动了一下。我心想，它是被我弄疼了吧。

　　鱼虽是新钓的，但由于体积较大，所需的氧气也应该够多，想必脱离水不久就会窒息然后死掉了，况且从钓起到我家，排除中途各种等待的因素，至少也过去有六七个小时了，那鱼竟然还有知觉，还知道疼痛。看来我真是不该这么急切地对它动刀，在它平静等待生命行将结束时，引发它再度的疼痛。这叫趁“鱼”之危。这让我有些许地不安，它的眼睛还在注视着我。

　　由此想起另一友人。她在三年前失去了仅有19岁独生女儿，为了敬重和安慰她，在她面前，我们都不提及与她孩子有关的话题，甚至对孩子这两个字都集体禁声，便是在她关怀的询问中，也粗枝大叶地回答，更不能夸耀自己的孩子，怕伤及她，引起她的伤痛。我们想，要给她充分的时间来消化和淡忘关于孩子的概念。时间过去三年了，有一次，我俩吃饭，说起我的女儿，忍不住夸了两句，没有炫耀的意思，也是在母亲眼里看到的大概都是各自孩子光鲜的一面吧。所以就是顺势夸了两句。我看她有点心不在焉，目光从我的头顶掠夺，用小勺把冰激凌一点点很缓慢地送进嘴里，很茫然的样子，便感到我的话伤到了她，因为她永远失去了炫耀孩子的机会了。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若干遍。

　　前年给我装修的女老板颇为能干，开了摩托送灰送料，十分干练。我也只是随口问：你老公怎么不帮你干？你一个小女子奔波多辛苦啊。此话一出便凝固了她的笑容，显出很尴尬的样子，稍倾故做笑脸，转移话题，然后迅速离开。后来听她手下的伙计们说，她老公原是村主任，因挪用农民抗震补贴款正获罪服刑。之后，见她，就觉惭愧，以为那冒昧的话一定伤到了她。以后有同事和朋友需要装修的，便介绍给她，权当弥补一时的口舌之过。

　　与我相好的一教师，丈夫一年前病逝，儿子在外地工作。平时一个人独居，便常来我家。有天，我正要送她出门，赶上我先生下班回来了，顺便替我整了下衣服，系了下鞋带。出来后她很动情，说你老公对你真好。我很难为情，其实我先生并不知道她的情况。

　　人常常会想当然，以为旧事很快会过去，以为时间可以抑制一切，抚平一切，比如那条鱼，以为鱼离开水肯定已经死掉了，就不顾它的感觉，随心所欲的表达自己的杀戮行为，结果忘记了它的身体还有牵连的神经没有完全死掉，至少短期内还有警觉，在你有意无意的残虐中，发出疼痛的提示。人岂不也是这样。有时候他或许已经忘记了某种不快或者某种意外的伤害，但你无意中的提醒，会让他沉浸于不可自拔的痛苦里。还有一种情况是，他本身每天都要面对不可避免的伤痛，我们却无时无刻不在暗示着他的痛苦，并试图帮他找到痛苦的根源，这无异于把他的痛苦放大，使他无法从其中脱身。比如找出话题，回忆他病逝的亲人、遇难的经过。这些都会像一柄利器，插入别人痛苦的心房。

　　对别人的痛苦和遭遇，我们不应该铭心刻骨，而是忘记，并帮他们忘记。使其尽快地从不幸中走出来，仰视未来。我一个很好的忘年交朋友，因为孩子先天疾患，行走不便。刚开始，我帮她收集一些病理资料推荐给她，也帮她打电话咨询这方面的医治信息，有时看到电视有这方面的治愈先例，无论多晚，都要打电话给她。到后来，孩子大了，情况并没有明显的好转，我不再这么做了，因为我能想到的，作为孩子最亲的人，她一定早想到甚至尝试过了。我这么做，无非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需要治疗。现在我把他当正常孩子，像对正常孩子一样要求他这么做，那么做。我能看出做为母亲的她，眼睛流露出宽慰而慈爱的光。

　　其实，这些我们都能做到，且做得很好。比如在失去母爱的孩子面前，尽力别流露出对自己孩子格外的关注和溺爱；在弱势人面前，不表现出你的强势的一面；在卑微的人面前，别夸张你的自负行为和语言；看到一个人失而复得的快乐，千万别再触碰曾经鲜血淋淋的疤痕。

　　很多事情，时间也不是最好的良药，有些痛苦对当事人来说，可能有着永远的烙印，刻印在心板上，偶有触及，就可能复发呈现。就像那条鱼，当它的意识清醒时，稍不留神，就引发了它的疼痛，只有当它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那些痛才会隐去，并彻底被它的身体和记忆所忘记。人应该也是。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各种各样疼痛的种子，我们最好的关怀和体恤，就是不要用看似关注的态度去浇灌它，使其裂变。


　　　　　　　　　　　　　　　　　　　　　　2013-9-25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9-25 16:50 编辑 ]

夏冰

由鱼引发思考，道出了值得注重的一种现象。层次井然，几个例证，源自现实，出自本心，均有说服力。

陀螺

风铃姐的慈悲与博爱由此篇文章可见！细腻的情感、理性的思考，从普通小事中得到启发和感悟，值得学习的写法。

时光安然

忽然想起风铃那章墙上咖啡的感悟。赶紧冲了一杯，细细品味。

冷晰子

有心人，方能读出铃文字里的智慧，切感同身受。

摇曳风铃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9-25 16:58 发表
由鱼引发思考，道出了值得注重的一种现象。层次井然，几个例证，源自现实，出自本心，均有说服力。

谢谢夏版阅评，秋安笔健！

摇曳风铃

原帖由 陀螺 于 2013-9-26 08:34 发表
风铃姐的慈悲与博爱由此篇文章可见！细腻的情感、理性的思考，从普通小事中得到启发和感悟，值得学习的写法。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鱼的模样，所以有所感悟啊。
谢谢陀螺。

摇曳风铃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9-26 09:08 发表
忽然想起风铃那章墙上咖啡的感悟。赶紧冲了一杯，细细品味。

人到老年，容易感慨。
地里的收成想必不错。

摇曳风铃

原帖由 李明 于 2013-9-26 10:20 发表
鱼在掏空了内脏，剥离了鳞片，甚至放一段时间，当进锅时，它还会痛苦的挣扎，也许在生物意义上那只是神经性的动，但是这种动谁能否定它是一种痛苦的表现呢。事实上人的痛苦和快乐是完全不同的，快乐都是暂时的，甚至 ...

李版说得是，这是我过去不曾领悟的。

摇曳风铃

原帖由 冷晰子 于 2013-9-26 12:24 发表
有心人，方能读出铃文字里的智慧，切感同身受。

谢谢晰子，于你的文也是感同身受啊。

石上柳

从一个简单的杀鱼的小事中，突然悟出这许多道理，我不得不感叹、您真是一个善思善行、心怀大善大仁的人。文字从心灵流淌而出，说的便是您这种人啊！

夫子山闲人

在弱势人面前，不表现出你的强势的一面；在卑微的人面前，别夸张你的自负行为和语言
说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