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

王克楠

　　《枪》
　　
　　六叔公七十有二，腿走不出家门，手够不着后脑勺，但是玩枪玩得很熟练。
　　
　　这是一把纯正的德国撸子，虽然饱受时光的侵染，但蓝汪汪的底色还在，只见他双手娴熟地卸开枪身，用机油擦拭着枪管内壁，又检查了一下枪膛内的已经失去效能的子弹，一切程序结束，将枪小心翼翼地放回棕色枪套中。
　　
　　这个时候他要喝一口茶水，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
　　
　　我大了以后，会想到，六叔公对待那把已经失去效能的德国撸子，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孩子，他有三个儿子，对儿子们总是吆三喝四的，但对德国撸子没有这样过，每次擦枪的过程很细心，也很神秘，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好像经历世界上最美好的过程。
　　
　　那个时候正在闹文革，六叔公擦枪的时候又多了一个附带声音，那就是朗诵某一位伟人的语录，好像这把德国撸子就是被语录制造出来的。他一边读语录一边擦枪的时候，任何人都是绝对不能干扰的，如果有人干扰，他会像一个战士一般把枪口对着你，大声喝道，“消灭你！害人虫！”
　　
　　虽然这把已经残疾的手枪是绝不会射出子弹的，但是被黑洞洞的枪口瞄着，滋味也不好受。
　　
　　我是一个女孩子，对枪啊棍啊，实在不感兴趣，但是对六叔公那把德国撸子感兴趣，和想用手指头碰碰那根蓝汪汪的枪管。
　　
　　我想，它可能和天空的云朵差不多，摸上去，绒绒的。
　　
　　我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子，想摸六叔公的枪，就开始想办法讨好他。
　　
　　文革的锣鼓在门外咣咣地响，我发现六叔公很受用，他竟然喜欢听样板戏。村里的样板戏都在村中间的城隍庙台子上演出，瘸腿的六叔公是决然去不了的。我就极为认真地学会了几个段子，哥哥说我唱的比台子上那些人唱得好。
　　
　　我就求母亲带我去六叔公家里显摆。娘觉察了我的小小动机，不肯去，说，六叔公打了一辈子仗，是战斗英雄，转业的时候，部队首长特许他带回这把枪，你不要招惹它。
　　
　　可是我不懂得战斗英雄，只是想摸摸蓝汪汪的枪。
　　
　　娘还是禁不住我的磨缠。到了六叔公家，六叔公正吃早饭，听说我会唱样板戏，立即放下碗，说，小毛丫头，来一段！
　　
　　听六叔公有了指令，娘赶快搬来了一张小地桌，作为临时舞台。
　　
　　我上了台，刚开始有点扭捏，想到了六叔公的枪，就来劲了，一下子唱了三段，有《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还有《沙家浜》中的阿庆嫂和《红灯记》小铁梅。
　　
　　六叔公笑了，咧着大嘴，他是很少这样笑的。
　　
　　六叔公破例把我揽在怀中，问我要什么东西作为“演出”报酬。我刚想说是——枪。娘说，六叔公累了，咱们回家吧。
　　
　　我绝不回去，六叔公看出我是有要求的，问我是不是要吃酒枣，我摇摇头，六叔公又说，那你一定想吃五颜六色的糖豆啦？我还是摇头。六叔公假装生气地对我说，说话爱兜圈子的孩子，绝对不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我这才从嗓子眼挤出声音说，我只想摸摸六叔公的枪。
　　
　　六叔公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尚残存，慢慢地从腰间取出枪来，我在六叔公的怀里，像是子弹一般扑过去抓枪，不料六叔公的手比子弹更快，把枪高高地举过头顶，让我够不着！
　　
　　我娘见此，婉言说六叔公不讲信用，明明答应孩子的事情，又中途反悔。没有想到六叔公一把将我推到母亲怀里，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娘说，“你们合谋盗我的枪，十恶不赦！”见状，六叔公的家人赶紧把我们娘俩拉到了门外，向我们致歉，房间内到六叔公还在重复他的台词“消灭你！害人虫！”。
　　
　　我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女孩子。
　　
　　我还在寻找机会摸摸蓝汪汪的枪管，太有魅力了，比蓝天还要蓝的枪管。
　　
　　我像小老鼠寻找地洞一般寻找机会。机会来了。这个夏天，六叔公也把唱样板戏摸枪的事情忘记得差不多了。我娘带我给去六叔公送馒头和豆包，到六叔公家后，娘和叔母到房后那棵老枣树下乘凉，只有我和六叔公二人在家，心中装着“阴谋”的我，任凭他怎样哄骗，都不肯上炕睡午觉，六叔公见状，自顾躺下。转眼鼾声大作。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我必须试探了一下六叔公的熟睡程度，我故意把沙包扔到他的身上，只见他翻了个身，依然大睡。于是我惦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进炕沿，像小蚂蚁一般爬上土炕，颤抖着小手去触摸六叔公腰间的手枪。
　　
　　手枪被大红绸布包裹的严严实实，怎么也打不开，就壮着胆子去解枪套的钮扣时，不料被六叔公钢钳一般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伴随霹雳一般的大喝，“快说，你为什么偷老子的枪？这枪是我的命根子，你知道不？”
　　
　　我使劲地尖利地大哭，哭声惊动了在房子外面乘凉的娘和叔母，她们飞快地扑进房间。这时候，六叔公已经掏出了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娘说，“你们合谋盗我的枪，十恶不赦！”
　　
　　在叔母的再三劝说下，六叔公才放下了枪。
　　
　　我这次从六叔公家里出来后，发誓再不去见六叔公。
　　
　　六叔公对我很凶，但是又喜欢我去骚扰他，我不去骚扰他了，他的生命之花逐渐凋谢了。第二年的冬天，六叔公没有熬过民间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六叔公去世了，当时我和娘在衡阳照顾生病的二嫂，没能送他。
　　
　　六叔公过四七的时候，娘带我回来了，叔母对我说，你六叔公去世前，把那把枪给我，叮嘱我让你摸一下后，再交给公社武装部，可是，你们回来得晚了，武装部的人已经把枪收走了。
　　
　　叔母还说，他去世前一天，又擦了一遍枪，喝了两口水，读了一段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跟在娘后边，去村北的坟地去给六叔公烧纸，坟头四周青草依依，已经没有枪的踪影。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9-30 10:52 编辑 ]

王克楠

好久没有到小说版，问暴雨和迎风老师好

邱天

不错的小小说。欣赏了！

暴雨迎风

六叔公的形象生动传神，人物个性品质、传奇人生都在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里侧面折射出来，深刻而隽永地发出熠熠的光辉，感动人，令人肃然起敬。文字用词精准，感染力强，叙述描写都干净利落，颇显功力。难得的好小说！支持，问候国庆快乐！

暴雨迎风

原帖由 王克楠 于 2013-9-30 09:42 发表
好久没有到小说版，问暴雨和迎风老师好

谢谢王老师的支持，假日愉快！

夏冰

确实很见功力的小说，人物形象十分出色。欣赏！问候克楠老师！

昨夜秋风

人物刻画不错，前面对枪的铺垫很多，结尾的包袱抖得稍稍弱了一点点。

西夏楼兰

王老师真是多面手，小说也写得这么地道。

荦春

六叔公刻画得很鲜活！学习了！

王克楠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3-9-30 09:57 发表
不错的小小说。欣赏了！

  谢谢邱天老师的解读

王克楠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9-30 10:51 发表
六叔公的形象生动传神，人物个性品质、传奇人生都在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里侧面折射出来，深刻而隽永地发出熠熠的光辉，感动人，令人肃然起敬。文字用词精准，感染力强，叙述描写都干净利落，颇显功力。难得的好小说！ ...

谢谢暴风老师解读，国庆愉快

王克楠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9-30 15:04 发表
确实很见功力的小说，人物形象十分出色。欣赏！问候克楠老师！

谢谢夏冰老师的解读

王克楠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9-30 20:47 发表
王老师真是多面手，小说也写得这么地道。

楼兰过奖了，克楠还是以散文为主，小说偶尔为之也。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