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 槃 （短篇小说）

邱天

　　　　　　　　　　　　　　　　　　　文　＼　邱天

　　左大雄让生产队推荐到村小任教，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下乡插队落户，原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他下大田跟社员同劳动，卖力不偷懒，没有理由不让他干农活的。可社员们说了，去学校当先生，也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也是干革命工作的需要。


　　这样啊？贫下中农让去的，干革命工作需要的，左大雄没有理由不去村小任教了。他其实也就是代课老师而已，每月跟大队领取14元代课金维持生活。


　　极地村小学，是所双人校。全校30多个学生，分两间教室坐。一二年级一间教室，三四五年级合一间。那时小学实行五年制，没有六年级。原先请一位知青来代课，他当了一个学期的老师，却当了逃兵，私自溜回了城，没有消息了，才请左大雄补了这个空缺。


　　另外一名老师，却是正式在编的民办老师，初中文化，极地村本地人，姓柳，村里人都叫他柳校长。柳姓在极地村是大姓，有半数以上社员姓柳。其他姓氏，则零散了。


　　对于左大雄来村小代课，柳校长举双手双脚欢迎，左大雄高中毕业，文化程度比他高出一截。柳校长让左大雄教三、四、五年级的语文，和一、二年级的算术，而他自己教三、四、五年级的算术，和一、二年级的语文。


　　左大雄应允了，当天便走上了讲台。


　　上了两天课，左大雄总发现第三排课桌有个座位空着。他看了点名册，知道那里该是三年级柳若眉的座位。柳若眉两天没有来上课了。


　　柳校长说，柳若眉是他侄女，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来上课了。


　　这是为什么？左大雄从同班的学生中了解到，原来，柳若眉的座位本来是第一排靠近讲台那个，当了逃兵那位代课老师总嫌她身上有股牛屎味，就将她的座位调整到了第三排，混在四年级学生中。而这样的调整让柳若眉难以接受，索性不来上学读书了。


　　那时候，农村的女孩读书是被视为给别人家的媳妇闲花钱。女孩家总要出嫁做他人媳妇的，与其花钱供她读书，不如让她早早干农活干家务，换点收入贴补家用更实在。


　　左大雄想这就不对了，女孩男孩都得读书，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于是，他抽空去家访，欲将柳若眉动员回校读书。


　　左大雄打听到柳若眉在西山坳放牛。他寻找着前去。


　　西山坳。一头牯牛在悠闲地吃草，却不见放牛的人。左大雄朝着山坳唤，柳若眉，柳若眉……


　　不远处一茅草丛晃动了一下，又静止了。左大雄猫着身子悄悄过去，他看见，一位女孩躺在草丛中看书。


　　是柳若眉吧？左大雄问了一声。


　　你是谁？女孩钻出茅草丛。扎俩牛角辫，像牯牛的两个犄角，一张脏兮兮的脸，却闪动着一对圆溜溜的有神的眼睛。果真散发一股牛屎味，是因为那一身脏衣裳，应该好长时间没有换洗了吧？


　　我是你的新老师，来找你回学校读书的。你很喜欢读书，对吧？你瞧你来放牛还带着语文书。左大雄指了指女孩手中的书本。


　　你是新老师？你就不怕我身上的牛屎味？我问你，你能不能把我调回到第一排坐？


　　好家伙，一连串的问题。左大雄突然心中涌现一种莫名的感慨，他发现眼前这位女生非同一般，幼小的心灵迸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尽管她弱小，或者思维尚不够成熟。


　　老师不会歧视女学生的，这你可以放心，但你一定要做好个人卫生，比如这身衣服早该换洗了。左大雄一边打消女孩的顾虑，一边给她提要求。而这位叫柳若眉的女孩，巴眨着圆圆的双眼，看着这位新老师，不言不语了。


　　柳若眉回学校读书了，虽然每天得迟到或者早退。左大雄兑现了承诺，让她坐回第一排原先的座位。


　　后来，左大雄了解到这位柳若眉同学打小母亲得了一场大病过早撒手人寰，父亲由于贫穷未能再娶。柳若眉每天得早起放牛或者砍柴，过早承担起了家务活儿。


　　那个星期天，左大雄回了一趟城里的家，取来几件妹妹穿旧的衣裤送给柳若眉。之后，柳若眉焕然一新，瘦弱的身材有了朝气，柳丝般摆动，柳絮一般轻盈。身上的牛屎味没了，脏兮兮的脸蛋换成了灿灿的笑容。


　　村里人说，左老师是好人，不仅书教得好，做人更好！他将村里的这些孩子调教得聪明伶俐了。


　　尽管柳若眉每天因放牛迟到或早退，可是她的学习成绩却是同学们中最好的。


　　几年后，她小学毕业了，到镇里初级中学读书。左大雄难得见上她一回了。


　　而这时，村里的知识青年一批又一批选调回城里工作了，左大雄作为最后一批，也得到通知选调回城。尽管村里人舍不得他走，他还是走了。


　　回城后的左大雄让劳动局安排到教委报到。教委安排他到城郊一所完小教书。一直干着代课的左大雄终于有了正式的工作，当上了正式的人民教师。


　　他欣喜之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好好教书，当个好老师。


　　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兑现自己的诺言。但是他总感觉到，毕竟不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跟同事比，总落下一截，低人一等。那年国家恢复高考，他可以去参加高考的，就担心极地村小学那些学生没有人上课，就放弃了高考的机会。


　　可现在，自己非科班出生，一些评先进或者调工资，总挨不上边，让人另眼相看了。


　　之后，要评职称了，校长说，你没有师范文凭，高级、中级的职称就算了吧！先去考考教材教法，考教育学、心理学，拿个小教三级吧！


　　行！他说。毕竟“小教三级”也算职称。以优异的成绩，他过了教材教法、教育学、心理学等学科考试，得了一本合格证和一本“小教三级”证书。


　　而此时，他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后来，一直只持有“小教三级”证书的老教师左大雄，终于听到教务处通知他参加“中师函授”的消息了。这一夜，他流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泪水。


　　非脱产的学习，让左大雄熬了多少不眠之夜。他是刻苦的，他要努力完成函授学业，拿到中师文凭。函授生每月有几天集中学习的时间。他踏进市教师进修学校函授班教室，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同学，百感交集。


　　函授老师走进教室了，是个女教师。咋一看，觉得面熟，他极力寻找记忆中的这张脸。女教师看见了他，也露出惊讶的目光。您是左老师？我是柳若眉啊！


　　柳若眉？极地村小的学生吗？怎么，她也当上老师了？左大雄脑海中翻滚着朵朵浪花。柳若眉则很快恢复了常态，开始认真地给大家上课。


　　下课后，柳若眉让左大雄留下来。左老师。她说，您现在好吗？


　　好，好。望着昔日的学生，现在的老师，左大雄显得手足无措，有些不知所云了。


　　柳若眉朝他笑了一笑。这样的笑容，左大雄是熟悉的。在极地村那些年，他为柳若眉耗费苦心，帮她辅导功课，补缺补漏，为补足她因放牛缺课落下的功课，就常常看见她这样的笑容。也因如此，柳若眉的功课一直很好。现在，轮柳若眉来教他功课了。世间许多事就这样，能者为师，左大雄成为柳若眉的学生，一个大龄学生。


　　左大雄并没有让柳若眉失望，他有文革前高中毕业的功底，有多年民办教师的实践经验。所以，他的成绩很不错。而柳若眉很关注他，有意识地多点拨他，这大概是一种回报吧！


　　三年的函授，他们一直保持这样的师生情。而结束了函授，左大雄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毕业典礼上，柳若眉将一本红红的毕业证书亲手交给了曾经的老师、现在的学生，并热情地祝贺了他，拥抱了他！


　　有了毕业文凭后的左大雄，仿佛如虎添翼，以满腔热情投入到日常教学工作中。然，两年后，他听到这样的一个消息，由于生源不足，市教委决定将一些规模不够大的学校合并。左大雄所在的这所郊区小学，就将要与附近的三小合并。并传说，学校合并到三小后，要精简部分老师。左大雄有自知之明，这次精简肯定有他，一则是函授文凭不够硬朗，二则是年纪偏大，三则，没有后台背景。


　　果真，精简名单初稿下来，排首位的正是左大雄。于是，左大雄心中乱了分寸，上课也走神了。校长倒是很同情他，虽说左老师学历差，但人缘不差，且书教得也很好。校长私下里对左大雄说，去找找教委分管这项合并学校、精简老师工作的邢副主任吧！兴许还有机会挽救。


　　左大雄知道，校长这是让他去走后门托关系。按左大雄的性格，这样的歪门邪道绝对不干的。可这牵扯到工作问题。面临将被裁员失业，容不得他顾不顾面子了。他思前想后一夜未眠，妻子也为他发愁，劝他走走后门。他妥协了。


　　这天，左大雄提上两瓶高级酒、两条名牌烟，敲开了邢副主任的家门。


　　来开门的是柳若眉柳老师。她是邢副主任的妻子。


　　左大雄还未曾开口，一见是柳若眉，扭头就走。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邢副主任的妻子是柳若眉，这个他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函授老师。他什么都不说了，听天由命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身后柳若眉叫他，他逃也似的。


　　左大雄主动向学校申请辞职，且亲自将“辞职报告”送交市教委。


　　郊区小学合并到三小后，左大雄让裁员了。但是，他没有失去教师资格，依旧是教师，教委将他安排到重新整合后的极地小学，并且担任校长。


　　极地小学是由原先的极地村小学和周边另三所村小合并而成，规模相当于一所乡镇中心校，并实行寄宿生制，较偏远的学生全住校。


　　左大雄满腔热忱地投入工作中。极地小学如火如荼，有声有色。


　　一年后，左大雄接到教委电话，说是给他派去了一位教务处主任，是位女教师。


　　这天，左大雄带着校班子几位老师站在校门口迎接新来的教务处主任。他看见，村道前英姿飒爽走来一位女同志，柳丝般摆动双臂，柳絮一般轻盈步子。她是柳若眉？


　　是的，柳若眉成了左大雄得力的助手。


　　　　　　                                     （字数：约3028个）

王克楠

读了，受到很大的启发。

田瞳

问好邱天君！好久不见了，但时常记挂在心。

尤世民

左大雄让生产队推荐到村小任教，是他始料不及的——第一句就错了，有生产队的时代，只有XX大队小学，没有村小学，当然，邱版那里有些别样

尤世民

一年后，左大雄接到教委电话，说是给他派去了一位教务处主任，是位女教师。——国家才有教委，省里叫做教育厅，地区到县里叫做教育局，当然，邱版那里的机构也许是另外的样子。

lichezhiyuan

好文！读罢不禁击节称叹！结构缜密如发如丝，情节起伏波澜不惊却扣人心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结局发人深省令人沉思！平实的语言娓娓道来，浑然天成，无丝毫斧凿痕迹！难得的佳作！赞一个！

邱天

原帖由 尤世民 于 2012-4-19 14:06 发表
左大雄让生产队推荐到村小任教，是他始料不及的——第一句就错了，有生产队的时代，只有XX大队小学，没有村小学，当然，邱版那里有些别样

文革后期的确叫村小，我还保留着当年使用的便签，我们这里自然村比较多，跟您那有些不一样。

的确也有叫大队小学的。为了迎合您的阅读习惯，我可以修改成大队小学，只是跟我们这里有些不一样。哈哈！ :lol

邱天

原帖由 尤世民 于 2012-4-19 14:12 发表
一年后，左大雄接到教委电话，说是给他派去了一位教务处主任，是位女教师。——国家才有教委，省里叫做教育厅，地区到县里叫做教育局，当然，邱版那里的机构也许是另外的样子。

教育局的前身，叫作“教育革命委员会”，简称“教委”，一直沿用到改成“教育局”，至今，我们一些老同志还习惯叫“教委”。这个我就不改了。

能得到尤先生多次赐教，倍感荣幸。谢谢啊！

邱天

给我提供素材的老朋友（小说原型人物）听说我要改成“大队小学”，来电话了，他说“村小”与“大队小学”不等同。当年他大队有4个村，故事中的“双人校”小学是大队下属一个村的民办校，不是大队的学校。
我尊重小说原型人物意见，不做修改了。谢谢朋友。更谢谢尤世民先生！

焦庆福

学习！！！！！！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尤世民 于 2012-4-19 14:12 发表
一年后，左大雄接到教委电话，说是给他派去了一位教务处主任，是位女教师。——国家才有教委，省里叫做教育厅，地区到县里叫做教育局，当然，邱版那里的机构也许是另外的样子。

我们重庆市县都称教委的，呵呵！！

暴雨迎风

很耐读的小说，立意积极，意义深刻，人物鲜活，真实感人。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4-19 20:37 发表
很耐读的小说，立意积极，意义深刻，人物鲜活，真实感人。精华！！

也来读了，支持精华！

敬一兵

人物刻画鲜活，无论线条还是轮廓，都散发出了呼吸的景象。欣赏！

剑鸿

原帖由 尤世民 于 2012-4-19 14:12 发表
一年后，左大雄接到教委电话，说是给他派去了一位教务处主任，是位女教师。——国家才有教委，省里叫做教育厅，地区到县里叫做教育局，当然，邱版那里的机构也许是另外的样子。

基层也有教委之称，这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