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之：无明

时光安然

城里人之：

　　                                                                无明

　　我对城市的向往大概是在四、五岁光景。那时我们居住在偏僻的乡下，哥哥在麦场玩耍后，眼睛就开始不住地眨呀眨的，还不停地流泪。他是不是嚎哭我已不记得了，因为那时我们虽然相距很近，心灵却是遥远的。因父亲是个基督徒，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大约知道，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毒虫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于是大人们便闹得有些势不两立的派头，以至于哥哥跟父亲住在稻场边的一个牛棚里，我则跟母亲住在仓库后面一间阴暗潮湿的泥房子里。

　　哥哥的眼疾实在是有些令人担忧，就连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都知道，他的一只眼睛怕是快要瞎了，肿得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儿。粗心的父亲原以为小孩子迷了眼睛，哭过几天后自然也就好了。后来看看实在不行，终于踏上了去城里寻医的道路。父亲挑着一对花篓，一头坐着哥哥，一头放着粮食，那情形仿佛要打一场持久战似的。后来父亲回忆说，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哥哥又是那么的不争气，一路上不住地哭，他只得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拿他一双大手握一握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走了七八十里路，终于进到城里，寻到了一个医眼的大夫。大夫扒开痛不欲生的哥哥的眼睛，拿电筒照了照，说，麦芒刺在眼球上，再晚就瞎了。父亲当即骇出一身汗来，却接连说出一串不合时宜的话：感谢上帝，我主保佑……

　　这样的话很快又如飓风一样传回村里，父亲脸上的欣慰之色很快又被惯常的阴沉淹没。小孩子是不大懂得阶级斗争的，该怎么耍就怎么耍。我常常在哥哥恢复如常的眼神里听他炫耀城里的见闻，什么酥油果子麻花糖，还有城市里的灯泡如何的亮……

　　再不久我们一家人就搬到离城较近的农场接受劳动改造。

　　农场比那个偏远的村镇宽泛多了。至少我们幼稚的耳朵里，已逐渐接近市声，还有隐隐约约飘荡在空中油炸果子的气息。离城十来里的土路，对充满着幻想的孩子来说不算遥远。我常常想像着宽大的马路上奔跑的汽车，还有道路两旁小摊上摆放着的各式各样令人目眩的小卖……那是一个阴雨天气，据说城里来了戏班子，于是农场破天荒放了假。这真是令人振奋的消息，父亲一高兴就带我跟哥哥进了城。看的什么戏已记不清了，无外乎就那个年头的《沙家浜》，或《白毛女》。不能忘记的是那晚的五香瓜籽很好吃，用废纸卷成一个锥形，整齐地码在提篮里被小贩叫卖，父亲很大方地为我们每人买了一包。还有甘蔗，又甜又脆的甘蔗被小贩斩成一段段的塞进我们怀里，只可惜不能随便吃的，怕被剧院里维护清洁的人员看到后训斥，我们只能偷着吃。

　　城市真是一个既美好又令人产生怯意的地方。那晚我是一直坚持到大戏散场也不敢睡的，生怕一不小心睡着了，就会成为父亲下次不再带我进城的借口，这样的事情他可是做得出的。走出戏院时天已完全黑了，戏院门口通明的灯火令我恋恋不舍。原以为还要走那十余里的土路回家的，父亲却扔下一句振奋人心的话：今晚不回了！

　　父亲拉着我们一转两转就拐进了一条小胡同。黑古隆冬的胡同里，一股潮湿夹缠着霉气直面袭来，这让我忽然顿悟原来同样是居住在城市里，区别也还是很大的。父亲之前好像跟这户人家打过招呼，门是半掩着的，没有光。听见门吱呀呀地被推开，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去房里歇吧，顺便把大门掩上。父亲就带我们摸进了一间耳屋，他划着一根火柴，却找不到灯，我们只好摸着爬上床。父亲转脸冲我们说：警醒着点儿，且莫尿床。

　　其实我是憋着一泡尿的，因了父亲一脸的严肃，我和哥哥都没敢吱声问厕所。我们倒头就睡，直睡到天朦朦亮的时候才一咕噜爬起。急惶惶摸索着穿上衣服，我和哥哥就跟父亲一起出了门。那男人还没起床，父亲只隔着门缝跟他打了声招呼。

　　经过了许多日子，我们都一直沉浸在城市的新鲜里，比如看戏，比如嗑瓜子、吃甘蔗……却一直没再提晚上睡觉的事。

　　有一次父亲跟人聊天，聊起城里的一个熟人。才知道那晚我们是借宿在一个瞎子家里的。父亲说，他曾经拿了五块钱给瞎子，瞎子也满口应承着说是可以帮着弄一本《圣经》的：直到现在也没看到书的影儿。父亲摇着头说。

　　听完这话，我跟哥哥很是心虚地对望了一眼。这样的目光我们彼此再熟悉不过，就像通常做错了事，比如在外惹了事，再比如一不小心尿了床……我们通常对望了一眼之后，随即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转过头去。我们没发现父亲说完瞎子欠他一本《圣经》之后再有别的值得他愠怒的神情，这就使我们惶惶的心稍稍地安静下来，为此我跟哥哥都心照不宣地对那个看不到光明的城里人感激万分。因为我们尚不知道一本新版《圣经》里都说了些什么，却知道来自乡下的孩子平白尿了别人的床是万万不对的。

　　——我们就是父亲通往天堂光明之路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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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1-26 08:37 编辑 ]

柳藏

我们的圣经，就藏在孩提时代那段记忆里。

冷晰子

这章字实在是九曲十八弯。细想，题目有意思，圣经有意思，瞎子有意思。“我”和哥哥，更有意思。：）

摇曳风铃

安然，你小时候真可爱。

摇曳风铃

信上帝，说真主，应该不是基督教，是天主教吧。

夏冰

看半天，好像没明白。又像明白了。

夏冰

安然的伏笔好深。

银公子

人性有太多弱点与缺陷，所以还不能拋弃神灵，哪怕它真的并不存在。这也许是权宜之举，有些无奈，可你还能怎样？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时光安然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3-11-25 16:50 发表
我们的圣经，就藏在孩提时代那段记忆里。

圣经里有说光明的事的，只是我却一直记得找不到厕所。

时光安然

原帖由 冷晰子 于 2013-11-25 17:02 发表
这章字实在是九曲十八弯。细想，题目有意思，圣经有意思，瞎子有意思。“我”和哥哥，更有意思。：）

写到那个盲人的时候，我还是记得晰的舅舅的。

时光安然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11-25 19:49 发表
安然，你小时候真可爱。

安然小时候经常尿床的……

时光安然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11-25 19:51 发表
信上帝，说真主，应该不是基督教，是天主教吧。

千真万确的基督徒，只不过他还没入门，就像我，经常出错的。

时光安然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1-25 20:16 发表
看半天，好像没明白。又像明白了。

明白又不明白，神马意西嘛。

时光安然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1-25 20:17 发表
安然的伏笔好深。

没想着搞埋伏的，只不过想起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记录而己。

时光安然

原帖由 银公子 于 2013-11-25 20:19 发表
人性有太多弱点与缺陷，所以还不能拋弃神灵，哪怕它真的并不存在。这也许是权宜之举，有些无奈，可你还能怎样？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学会找自己的原因，大约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天堂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