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少年

田瞳

　　　　
　　一
　　
　　因为老师班会拖堂，叶有贝今天下课有点儿迟了。
　　
　　叶有贝匆匆忙忙收拾书包从五年级四班的教室冲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刘凯。如果是平时，两个人肯定少不了要撕扯一番，但是今天班主任李老师还站在走廊上，刘凯只是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地走了。
　　
　　刘凯今天在班会上被老师批评了，说他迟到早退，上自习讲小话，还抄他人的作业。老师让他站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检查。他下来的时候狠狠瞪了叶有贝一眼，眼睛里直射小飞刀，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给我等着！
　　
　　叶有贝理都没理他。
　　
　　叶有贝当时有些烦躁地想，这班会还要拖到几点去，叶有宝在家该等急了。
　　
　　他一路小跑，经过路上的书摊看到那里围了一圈同校的同学，想起来今天是《灌篮高手》到货的日子，可是他没时间了。
　　
　　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看到哥哥叶有宝抱着腿缩在窗边的椅子上。
　　
　　叶有贝满头大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对哥哥说：“行了，我们走吧。”
　　
　　叶有宝看一眼墙上挂的钟，又看着他弟弟，瘪着嘴说：“五点半了。”
　　
　　叶有贝擦掉额头上的汗：“下课晚了，我不是故意的。”
　　
　　叶有宝大叫：“五点要去玩沙子的！”
　　
　　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叶有贝他爸，叶有贝此时也要发火了。
　　
　　可是叶有宝不一样。
　　
　　叶有宝，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孩子。
　　
　　叶有贝压抑着怒火耐心道：“五点半也可以去啊，走吧。”
　　
　　叶有宝抱着腿坐在那里，仰着头叫：“五点！不是五点半！”
　　
　　叶有贝想要吐血：“五点和五点半到底有什么区别？！”玩沙子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啊！
　　
　　叶有宝看着弟弟：“五点，玩沙子！七点，看新闻联播！”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是你说的，我记得！我记得！”
　　
　　叶有贝生气了，他知道哥哥有轻微的智力障碍，但是他从来没觉得对方这么不懂事，这么烦人！“那我现在说五点半玩沙子，总可以了吧！你到底要不要去，不去我回房间写作业了！”叶有宝和叶有贝用目光在空中拉锯。
　　
　　叶有贝毫不退缩。他已经十二岁了，早过了玩沙子的年纪，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白痴的双胞胎哥哥，他怎么会每天什么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只因为叶有宝五点要去玩沙子！
　　
　　叶有宝低着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气鼓鼓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黑色的小铁桶，里面放着一把小沙铲。
　　
　　下午五点去玩沙子，是叶有宝每天一定要去做的事，弟弟明明答应他的，还跟他拉过勾，他记得很清楚。是弟弟不对！叶有宝越想越觉得委屈，把小桶在地上拖得“咣咣”乱响。
　　
　　叶有贝被气得笑出来。他还有理了！如果他不是我哥哥，如果我哥哥不是个白痴，我早就，早就……叶有贝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是如果没有哥哥的拖累，他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好一万倍。他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参加课外活动，可以放了学去看漫画书，可以毫无顾忌地参加每年的春游和秋游，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忍受同学在背后对他的指指点点。
　　
　　“叶有贝是白痴的弟弟。”每当听到这句话，叶有贝就像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浑身都被羞耻烧得热辣辣地痛起来。
　　
　　尽管爸爸告诉自己，哥哥不是白痴，哥哥只是一种病，叫“孤独症”，又叫“自闭症”，可是在高台这个小县城里，没有人知道孤独自闭症是个什么东西。
　　
　　叶有宝还在慢吞吞拖着铁桶跨过门槛，叶有贝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了。铁桶的分量不轻，叶有宝提不了多久就觉得吃力。平日里叶有贝总是皱着眉头主动帮他拎的。
　　
　　叶有贝从眼角余稍里看到哥哥哼哧哼哧挪步的迟钝样子，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胸腔里往外窜，忍不住转头骂：“干什么呢！这么慢！你还去不去了？！”
　　
　　叶有宝低着头没说话。叶有宝不会撒娇，即使会他也不干——他也在生弟弟的气，他拎着铁桶从楼梯上一路“哐当”“哐当”地磕下来，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弄出来的噪音。
　　
　　叶有贝看着哥哥跟他赌气的样子，火气更旺，冷笑一声抬腿自顾自地走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来到大院空地的沙坑处，以前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孩子玩骑马打仗、丢沙包什么的，最近旁边的旧楼要搬迁，还没来得及拆，附近小孩子就转移阵地去那边玩儿。
　　
　　叶有贝把书包从肩膀上脱下来，一屁股在树荫下坐下。
　　
　　二
　　
　　虽然已经进入九月，秋老虎还是十分凶猛，地面被太阳晒得烫乎乎的，叶有贝扭了好几下才烦躁地找到个不太难受的姿势。他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今天老师布置的功课是一篇六百字的命题作文，题目是“敬爱的/可爱的____”，空格处可以填人或小动物，比如“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小猫、小狗”之类。真是什么烦人来什么！叶有贝握着铅笔差点儿在本子上戳一个洞。
　　
　　叶有宝这时才拎着铁桶拖着两条腿从他面前慢慢走过，膝盖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碰青了老大一块，紫里泛着血丝，他穿着红色的背心，洗到掉色的蓝短裤，灰色的男凉鞋，剃着短短的寸头。
　　
　　叶有贝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地专心钻研他的作业。
　　
　　妈妈早早去世，爸爸要出差，常常不在家，自己仅仅比哥哥小五分钟，在这个小城镇里，每一对双胞胎走在街上，穿的一模一样、长的一模一样，莫不引起在场人的惊叹和赞许，但是自己和哥哥从没得到过……
　　
　　叶有贝在心里狠狠地对“敬爱的哥哥”这个题目打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还是写猫狗吧，叶有贝丧气地想。
　　
　　其实叶有贝家里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叶有贝曾经捡到过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不知道为什么被母猫遗弃了，缩在一个废纸箱里，饿得快要死了。他把它带回家，喂它泡软的稀饭，可是当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爸爸毫不留情地送走了，叶有贝哀求了好久都没有用。
　　
　　“贝贝，你哥哥对猫毛过敏你不知道吗？！”
　　
　　叶有贝后来还背着人偷偷哭过一场鼻子。不管什么时候，孤独症的哥哥总是家里最重要的，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不能忘了，自己是“叶有宝的弟弟”。
　　
　　叶有贝学着卷烟的大人把铅笔别在耳朵上百无聊赖地想，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大概被爸爸丢在路边，第二天就饿死了吧。可是这样的事儿是不能写在作文里的。虽然没有人明白地教导过他，但是叶有宝就是知道，那些丑恶的、痛苦的事，哪怕是真的，也不能写下来。
　　
　　妈妈死了。
　　
　　爸爸丢掉了小猫。
　　
　　我讨厌哥哥。
　　
　　谁愿意看？如果被爸爸知道，搞不好还要被狠狠抽一顿。
　　
　　老师说，学习要天天向上，做人要积极向上。
　　
　　就像他买的《作文大王》里面收录的小学生作文，十篇里有九篇都是以“今天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开头，好像一年到头就没个打雷下雨的时候似的。
　　
　　叶有贝把铅笔从左耳转到右耳，又从右耳转到左耳，作文簿上还是空白一片。
　　
　　他微微侧首拿眼睛去瞄哥哥。
　　
　　叶有宝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沙子。他把沙子铲到桶里，压实了，然后倒扣在地上，抽掉铁桶，只留下一个圆柱形的沙墩。
　　
　　老实说，叶有贝一直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趣味，但是叶有宝可以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把沙子都用完。叶有贝抽抽嘴角，又扭回头去神游天外。
　　
　　不知道《灌篮高手》卖光没有。叶有贝一边转着脖子一边心里痒痒。班上跟他一起迷这套漫画的还有不少人。故事编得新奇有趣不说，图也特别美，打篮球的时候一招一式都精彩纷呈，把一众男孩子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差五地就到书摊上去问新书到了没有。叶有贝一想起来就有些抓耳挠腮地坐不住。反正现在也写不出作文，不如趁天色还亮，去书摊上看看。
　　
　　他看了看沙坑里的叶有宝。叶有宝今天的沙墩才垒了三分之一，按照这小子用铁浆浇灌的脑子，不跟这些沙子死磕到底不算完。叶有贝看着地上一排排的沙墩就觉得烦。
　　
　　他理解不了叶有宝的世界。
　　
　　叶有宝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叶有贝送他去特殊学校，四点半由老师送回家，五点跟叶有贝去玩沙子，堆满整整齐齐的三十个沙墩，七点看新闻联播、七点半吃晚饭，然后洗澡，九点钟准时上床，然后眼一闭一睁，又一天开始了，跟前一日一模一样。如果这就是孤独症，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叶有贝觉得喘不过气来，老是想要逃跑，可是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他还是会乖乖地回家带哥哥出来玩。
　　
　　“喂。”
　　
　　无人答话。
　　
　　“叶有宝！有宝！哥哥！”
　　
　　叶有贝等了好久，才看见哥哥慢慢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去铲他的沙子。
　　
　　“别玩了，我带你去看漫画书。”
　　
　　叶有宝背对着他手下动作不停。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叶有宝不理他。
　　
　　叶有贝一脚踢烂一个沙墩。“你怎么搞的？听不见我讲话啊？！”
　　
　　叶有宝慢慢地转过头来，先看了一眼散成一地的沙子，呆了呆，才抬眼看叶有贝。
　　
　　“我要去看漫画书，你去不去？”
　　
　　叶有宝转回头去，加快动作往桶里铲沙子，铲子磕在铁桶边缘，发出沉闷的“铛”的声响。
　　
　　叶有贝心想，这是还在跟我生气呢。
　　
　　他也懒得理，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挎。
　　
　　“你不去的话就在这儿待着玩沙子，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你。”顿一顿又加一句，“别跟着不认识的人乱跑啊。我回来给你带雪糕吃。”
　　
　　叶有宝没说话。
　　
　　“听到没有？”叶有贝重重拍在哥哥的肩膀上。
　　
　　叶有宝把肩膀往外一扭。“听见了！”气鼓鼓地大吼着。
　　
　　叶有贝顾不上计较这些，他的心已经飞到《灌篮高手》上去了。
　　
　　三．
　　
　　叶有贝一路跑来，脖子上的红领巾都被风吹得歪到肩上去了。他挤开人群，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灌篮高手》到了没有，就听见身边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哎，你推什么你？”
　　
　　扭头一看，旁边挨自己站着的又黑又壮的小子不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学王志嘛！
　　
　　“嘿！大志，你也在啊？！”
　　
　　“叶有贝！”
　　
　　两个人索性也不往摊子前面钻了，王志勾着叶有贝的脖子退到外面说话。
　　
　　“你小子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平时放学溜得比兔子还快！”
　　
　　“别提了！我捉空儿溜出来的，等会儿还得赶紧回去呢。《灌篮高手》到了吗？”
　　
　　王志得意洋洋地挥了挥手中的漫画：“我刚刚买了。”停一停又补充一句，“最后一本。”
　　
　　叶有贝大惊：“不会吧！我不信！”说着就丢下他急匆匆地往人群里钻，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王志笑：“真没了？”
　　
　　叶有贝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小子抢了我的书！”
　　
　　王志耸耸肩：“谁让你来这么晚。”
　　
　　叶有贝气急败坏：“能怪我嘛！要不是我——”戛然而止。
　　
　　“要不是你什么？”
　　
　　“没什么。”叶有贝丧气地回答。
　　
　　“努，你先看吧！”
　　
　　叶有贝坐在路沿上慢慢翻着新出的漫画。
　　
　　王志突然问：“你跟刘凯怎么回事儿？”
　　
　　叶有贝眼也不抬，冷笑道：“看不顺眼呗，怎么回事儿。”
　　
　　“看不顺眼也得有个原因吧？我觉得刘凯人还行啊。”
　　
　　叶有贝没吱声。
　　
　　叶有贝见过刘凯背着人往叶有宝身上扔泥巴，叶有宝人傻，半天反应不过来，刘凯就捂着肚子乐，乐完了还把人推到地上骂：“白痴！”
　　
　　叶有贝那时正站在黑着灯的二楼露台上，那句“白痴”像刀子一样，戳得他浑身冒血。
　　
　　叶有贝懒得跟王志解释，他也没法儿解释。
　　
　　叶有贝拍拍屁股站起来。“行了，我得赶紧回家了。”
　　
　　四．
　　
　　叶有贝咬着雪糕从街头巨大的广告牌前走过，满嘴的凉气冻得他脑门发疼。天色慢慢暗淡下来。
　　
　　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里赶，偶尔碰到了熟人就在车子上遥遥地打一声招呼，寒暄几句，然后交错离去。空气里飘散着炒菜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孔。叶有贝仿佛能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
　　
　　叶有宝的沙子也该玩得差不多了，叶有贝想，他举着娃娃雪糕一路小跑着进院子。
　　
　　空荡荡的沙坑旁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地传来旁边住宅楼里厨房炒菜的声音和电视机的声响。熟悉的音乐声之后，七点整的新闻联播快要开始了。
　　
　　“叶——有——宝——”
　　
　　叶有贝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出去，像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然后慢慢地归于沉寂。
　　
　　娃娃雪糕在他的手上融化了，顺着棍子流到他的手上，黏黏的。
　　
　　沙坑里的沙墩乱七八糟，叶有宝的小铁桶倒扣着，叶有贝翻过铁桶，里面有张字条：“叶有贝，想找你哥哥，有本事来我的地盘。”
　　
　　“白痴，早告诉他不要跟人乱跑的！”叶有贝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跑。“烦死了！什么都不懂，净会给人找麻烦！”叶有贝烦躁地要命，却禁不住加快脚步，胶底的布鞋在沙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在心底的某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谁让你把哥哥一个人丢下来去看漫画书的。
　　
　　叶有贝一个不小心在地上滑倒，书包横飞了出去，手掌蹭在地面，被细小的沙粒划出血丝。啧！疼死了！叶有贝两手撑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关我什么事！明明叮嘱过他的，他自己也说听到了。可是……这么笨，谁来都跟着走，怎么不被人拐走卖掉算了！”
　　
　　天色越来越黑，抬起头可以看到深蓝的天幕上一轮弯月和几颗小小的星。
　　
　　叶有贝连书包也顾不上捡，就跳起来急急忙忙地向着不远处破败的废楼奔去。
　　
　　因为旧楼马上要拆了，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渣，抬眼望去，每一扇窗户都被砸破一个大洞，在晚风里发出鬼泣一般的哀鸣。
　　
　　某个房间里传来叶有宝呜呜的叫喊，然后是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的说话声。
　　
　　“喂，快点，这傻子老是动，我都快按不住了。”
　　
　　“你急什么！让我来一招流星赶月！”
　　
　　“那你快点儿。”
　　
　　叶有贝追着声音快步走过去。
　　
　　油漆斑驳的绿色木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叶有贝看到叶有宝被刘凯从背后抓着，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这帮王八蛋想要干嘛呢？
　　
　　从他看不见的角落，一个男孩子跳起来飞出一脚，重重踹在了叶有宝的脸上。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他看到哥哥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叶有宝重重地摔到地上。他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爬起来，但是没有成功。
　　
　　“喂，刚才我的动作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樱木花道？”
　　
　　叶有宝又动了一下，两只手肘撑在地面，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很快又躺了回去。
　　
　　“该我了，该我了，我这回要当赤木队长。”
　　
　　叶有宝这次终于坐起来了，脸上肿了一大片，还留着鞋底的污泥。
　　
　　一个篮球又重重地砸在了叶有宝的身上。
　　
　　叶有宝的小腿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汩汩地流下来。他侧着脸向窗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七点了，我要回家看新闻联播。”
　　
　　刘凯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哎赵博，你帮我把他抓好。我要学一下流川枫！”
　　
　　……
　　
　　叶有宝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哥哥。为了自己迟到这点小事就发脾气的白痴，碰到了真正被别人推搡欺负的时候，只会呆呆地傻站着。明明身上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他害自己不能参加课外活动，对老师和同学撒谎，搅黄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游。
　　
　　叶有宝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哥哥。明明和自己一样大，智力却低得要死，学什么都不会，上小学不到半年就被老师送回家——“这样的孩子我们教不了。”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老师、同学，在一个学校里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哎，你听说没有？叶有贝的哥哥是个白痴。”
　　
　　叶有贝一边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掉的桌腿。
　　
　　五．
　　
　　——乓！
　　
　　“起来！你刚刚不是很英勇地要打死我吗？才打了两下就变软蛋了？你以为你拿根棍子我就怕你了？”
　　
　　“哑巴了？！不会说话了？！你不是能说会道嘛？！跟班主任打小报告，说我迟到早退、抄别人作业的不就是你嘛？！你再说啊！再说啊！不说话？”
　　
　　“就这点儿能耐还敢动我！赵博，给我找块砖来。”
　　
　　“行了，刘凯，他都被你打成这样儿了。”
　　
　　“哈哈，走人了！”
　　
　　叶有贝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大咧咧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是什么时候了，是四岁，还是三岁？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慢慢地连去世的妈妈的脸都看不清了，家里只剩下爸爸、叶有宝和自己。爸爸对自己很好，可是那种好和他对叶有宝的好是不一样的。那种毫不掩饰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慈爱，连旁观的叶有贝都觉得吃惊嫉妒。不管自己多么努力，考了100分，作文拿奖受表扬，当了星期一全校的升旗手，爸爸都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顶多加一句“继续保持”。可是叶有宝哪怕是学会了系鞋带这样的小事，爸爸都会兴奋地抱着他欢呼亲吻，恨不得打开大门对着全世界喊：我的儿子会系鞋带了！
　　
　　叶有贝轻轻地动了动手脚，全身上下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轻呼一声。
　　
　　从角落里慢慢地爬起一个身影，有些蹒跚地走到自己面前。
　　
　　“七点了，该看新闻联播了。”
　　
　　叶有贝没有说话。
　　
　　叶有宝停了停，又重复一遍：“弟弟，七点了，该看新闻联播了。！”
　　
　　“你自己回去看吧。”
　　
　　叶有宝好像没听见似的大声说：“我要看新闻联播！”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银色的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洒入废弃的房间。叶有贝忍着疼撑起身子，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
　　
　　叶有宝睁着圆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弟弟。他腿上凝固的伤口刚刚又被撞开了，流出了很淡很淡的血。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跟在弟弟身后走了出去。
　　
　　从一盏路灯到另一盏路灯，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缩短，时而相交，时而分离。远远的，可以看到自家楼上的点点灯火。
　　
　　叶有贝立定脚跟，很疲倦地对叶有宝说：“行了，到这儿你就认识路了。自己回家去。”
　　
　　“我要看新闻联播。”
　　
　　“你回家去就有新闻联播看了。”
　　
　　“我要看新闻联播。”
　　
　　“你一个人回去！一个人回去看新闻联播！”叶有贝大吼着。
　　
　　叶有宝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七点了……”
　　
　　叶有贝冲上去连着扇了叶有宝几个耳光。
　　
　　“别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
　　
　　“弟……弟……”
　　
　　“不要叫我！”
　　
　　一边狂暴地对哥哥拳打脚踢，一边又仿佛伤心已极地汹涌流泪，很快就在哥哥的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加上之前被踢肿的半边脸，显得愈发狰狞。
　　
　　“你哭啊，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流眼泪？你是不是人？你有没有心？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叶有宝被打得太痛，顺手推了叶有贝一把，叶有贝一只脚绊在石头上，向后重重栽去。
　　
　　头上的伤口被碰得开裂，血顺着他的脑门直直地往下淌。
　　
　　叶有贝和叶有宝都呆住了。
　　
　　叶有宝走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弟弟。”
　　
　　叶有贝的头很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轻轻推开哥哥的手，血和泪水在面颊上混在一起。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六
　　
　　这一天深夜，叶有贝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晃荡着进了小区诊所，他有点高烧，看到地板上蓝色的地砖在日灯光下旋转。脑子里回旋着：妈妈去世，他和哥哥开始上小学了，哥哥被退学了，爸爸差点儿跟李阿姨再婚却突然什么也不再提起……
　　
　　等清醒已经第二天早晨了，叶有贝包着一脑袋白色绷带，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兵，他磨磨蹭蹭地上楼。
　　
　　半边脑袋光秃秃地看起来实在太挫，干脆剃成光瓢买顶帽子戴吧。老师昨天布置的作文自己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写，书包也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去了。更讨厌的是，一旦上学就会每天见到刘凯……
　　
　　叶有贝各种愁闷怨恨一起往上涌，激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然而这些烦恼毕竟还遥远，眼前的问题却急需解决。
　　
　　叶有宝。
　　
　　自己不见了一晚上，之前又一边揍他一边大声地吼着让他去死，头脑清醒下来的叶有贝开始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深深后悔。可是这后悔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叶有宝那个白痴，说不定连去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吧。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硬着头皮回到家。拿钥匙打开门之后，他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劲儿。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阵，才跨进门槛。
　　
　　小铁桶不在桌子底下。叶有宝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间的任何一处。
　　
　　叶有贝站在客厅的正中央，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喊了一声：“叶有宝！”
　　
　　没有人回答。家里真安静。
　　
　　叶有宝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制造各种声音，他笨手笨脚的，有时候走路都会撞到桌子，发出老大的“哐”一声，却从来没听见他呼疼。
　　
　　叶有贝在房间写作业，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哥哥，确保他没有闯祸。开始时还会搁下笔四处去找，到后来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声，叶有宝就会默默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叶有宝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数多么频繁，只要弟弟叫他的名字，叶有宝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一样立刻出现。
　　
　　有时候叶有贝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到家就会不停地叫叶有宝的名字来发泄，哥哥来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叶有宝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跑了几十趟，累得满脑门的汗，仍旧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儿，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一直觉得哥哥是白痴，反应迟钝，感情缺乏，所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不但殴打他，还对他说让他去死。其实一直欺负伤害着叶有宝的就是混账的自己吧。
　　
　　叶有贝红着眼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去找吧，找到叶有宝把他带回家，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痴，叶有宝也是自己唯一的、宝贵的哥哥。
　　
　　他抓起钥匙带上门。
　　
　　整个楼院都空荡荡的，沙坑里还搁置着昨天忘在那里的小铁桶。连大院的单元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
　　
　　叶有贝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着叶有宝的名字。回声从楼宇间反射回来，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整个世界拼尽全力地叫着叶有宝。哥哥当然没有回答。叶有贝把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哥哥。
　　
　　就这样一直找到下午，叶有贝又累又饿，头上的伤口好像也开裂了，像被人敲进一根楔子，疼痛难忍。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叶有宝还是没有回来。
　　
　　叶有贝一直以为哥哥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让他想象不到的事。他找遍了附近所有叶有宝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哥哥的名字，可是叶有宝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那个他们曾经挨过打的废楼。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叶有贝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他以为自己曾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哥哥不见了……哥哥大概就在某一处，只是叶有贝找不到他了。
　　
　　他想对着这座大楼大喊：“叶有宝，你出来！”可是嗓子里干的冒烟，什么都喊不出来，叶有贝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哥哥弄丢了。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这是叶有贝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叶有宝在里面，如果哥哥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刘凯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窗户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上，一个小小的、和自己很相似的黑影窝在旧报纸和废弃的纸箱当中，抱着腿静静地蜷缩着。
　　
　　叶有贝终于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14-1-23 09:52 编辑 ]

曾经沧海

坐沙发，品读田老师的新作。

昨夜秋风

认真读下来，渐渐打动了我。小说刻画了两个双胞胎兄弟的故事，人物生动，充满了忧伤的氛围。

暴雨迎风

先支持，空了再细读

刘满园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4-1-23 22:20 发表
认真读下来，渐渐打动了我。小说刻画了两个双胞胎兄弟的故事，人物生动，充满了忧伤的氛围。

传统的描写叙述，对话也精彩，支持版主的点评。

木门长子

亲情的故事，娓娓道来，彰显着一种暖意。

暴雨迎风

催人泪下的作品。将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展示得真实生动，感人心弦，令人怜悯同情。

田瞳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4-1-23 15:14 发表
坐沙发，品读田老师的新作。

谢谢沧海，新年快乐！

田瞳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4-1-23 22:20 发表
认真读下来，渐渐打动了我。小说刻画了两个双胞胎兄弟的故事，人物生动，充满了忧伤的氛围。

秋风版主新年快乐！

田瞳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4-1-24 22:39 发表
传统的描写叙述，对话也精彩，支持版主的点评。

祝满园新年快乐！

田瞳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1-25 20:37 发表
亲情的故事，娓娓道来，彰显着一种暖意。

谢谢木门阅评，祝新年快乐！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26 10:26 发表
催人泪下的作品。将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展示得真实生动，感人心弦，令人怜悯同情。

谢谢版主鼓励，祝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