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鼓瑟 平畴和风 ——读武俊岭的散文 谭登坤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捧读武俊岭的散文,如晤老友,如回故乡。是他打开了一扇门,唤醒了睡在深心里的往事。走远了的身影,被人拽了一下衣襟,愣愣地回过头来。正是这一回头,才恍然,岁月深了,来路远了。而真的走远了的,不是岁月,却是一个人。这个人还不是别人,却恰好是自己。当年的日子,它们依然在原地,带着当年的模样,还有味道,一枝一叶地在那里伸展着,真切到让人流下泪来。这是武俊岭的功劳,也是武俊岭的高妙。
武俊岭把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和情感浓缩在散文集《我的上一辈人》中。几十年的时间在宇宙长河中微不足道,对一个人,却完全可以说是沧海桑田。《我的上一辈人》中的那个“我”,也早已从一个懵懂顽童,变成了一个城市人,一个文化人,一个操持三口之家的父亲和男人。他在书中虔敬地将童年领出,将童年里那些相依为命的亲人们领出。把自己放在一座小城市里,他便和他的亲人们之间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可正是这点儿距离,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还原,来品味和体会;也正是这种距离感,使他对那些人和事看得更清楚,更完整,更透彻。当年,他和那些人一起参与到一段岁月里去;如今,他和他童年里那一群人,依然互通着声气,依然可以,而且更加亲切地和他们一同参与到一件事情里去。
时代脉动里,遍布了人生的磨难。尤其在一段特殊的背景里,人的命运和社会的变迁兴衰紧紧缠绞在一起。生命的不屈,不期然的挫折,使本该如此的生机被推入痛苦的挣扎之中。苦难、死亡,变幻无常,命运的吊诡即在人生的真实经历中狰狞凸现,又显示出生命的无奈和悲情。
大哥干了二十年的民办教师,因为生计的艰难,错迈了人生中的一个小步,丢了差事。没过多久,上面的政策来了,民师可以转为正式的了。大哥苦挣苦熬大半辈子,却在一个临界点上痛失良机。二哥本来在部队上可以提干的,他的表现多好,可同样因为一念之差,他自己脱下了那一身军装。当年那些战友,都是连长营长的干着;转到地方的,也是科长局长的干着,可二哥扛着锄头,五十岁六十岁还在土地上奔波。大嫂,车祸死了;大姐正当壮年却得了脑血栓。还有“我”的堂兄,为了考一个中专,考了八年,每一年都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终于修成了正果后,母亲却不及与儿子一同共守岁月,离他而去。大堂兄,多么惊灵能干的一个人,在外打工,因为节省一片治高血压病的药片,而在正当英年的时候客死异乡。
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身边真实地发生。在这些人物事件中,要么,“我”就是当事人,要么,“我”就是参与者,经历者。是“我”的眼中心中真切的影相。这些人,他们守着一个小村子,守着一个小院子,他们可以在自己的那一片土地里自由发挥,不避劳作。可他们无力操控时代,无力改变命运。命运,这是一张多么诡异的面孔,多么变幻无常的面孔。这不是作者的故意猎奇,故意制造出耸人听闻的故事;相反,这恰恰正是生活的真实。这些人物事件,因为他们都曾揪痛了“我”的心,就不能带着生活的本色和生命的鲜活,在进入“我”的视野时,他们首先是动“我”心,其次才是动人心的。
岁月蹉跎,物是人非。它扭曲着,捉弄着可贵的生命,随意改变着他们的生存轨迹,却由于这种生命的炼狱,倒迸发出更加耀眼的人性的光辉。变了的是时光,改变了的,是生命的方向;不变的,是亲情,是友情,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尤其经过岁月的锻炼, “我”的亲人们,那面目和心愿便都更加清晰。“我”与故乡,与人物的那份连接着血缘的亲情和缘分,便都更真切,也更深厚。这应该是武俊岭反复吟唱的主题。
奶奶饿死了。在六十年代初那场大劫难中,奶奶悄悄地省下一口窝头,省下难得的一份口粮,宁愿自己饿死也要给孙子留下一口饭吃。省下一顿饭,再省下一顿饭,嗷嗷待哺的生命延续下来,奶奶却平静决绝地走了。这位以命相让的老人,以自己的死,成全了后代的活,也以她的最无奈的决择和全部疼爱,诠释了惊心动魄的血脉亲情。《奶奶》《祖父》《二伯》《大娘》这些人,还有哥哥,姐姐,姐夫,他们既活出了自己的日子,又以某种最质朴的形式走进“我”的心里。大姐出嫁的时候,“我”还是姐姐身后的一个小小跟屁虫。“上小学后,星期天、寒暑假里,我仍然是愿意往大姐家里去。原因自然很多,有一条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我在离开大姐的时候,她总是问我买铅笔还有钱吗?买本子还有钱吗?只要我不说话,她就会一次给我三毛、五毛的;有时还有五分、二分的硬币。幼小的我对大姐的这一点,印象极深。”(《大姐病了》)“我有一个钱布袋……夕阳红红的时候,我对大姐说:‘大姐,我回家!’‘你买铅笔还有钱吗?’我没有回答。大姐看我一眼,便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的纸币一张、五分钱的硬币两枚,放在我手里。我把钱放到桌上,一提麻绳,钱布袋就从口袋里跳出来。大姐一见,笑了一声,忙用左手把钱布袋口撑开,右手捏起钱来往袋中放。随后,略一寻思,又摸出几个硬币,叮叮地往袋里丢。”(《钱布袋》)
武俊岭善于在家常的琐碎里见高古,在质朴的生活里隐藏着儒道的韵味。或远望或透视,都有深深的忧患,有深厚的同情;亦有对人性之恶的揭露和痛斥。在这里,他和传统的人文情怀打通了血脉,这让他的散文,就不仅仅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就有了深度和广度。
武俊岭写人写事,纯工笔,多素描,却无不散发出亦真亦幻的超逸之气,冲淡之气。故乡人物里,多有才俊奇异、风流倜傥之士,有勤劳的人,持家的人,睦邻相助的人,也有学戏学武的人,有舞文弄墨的人。这些人物都在武俊岭一支神笔之下呈现风致。沉迷于评书和影视故事的玉香,通体蕴藉着一团痴气和孩儿气。看了《三侠五义》,“玉香走着走着路,会突然站住,大喝一声‘无量天尊!’”看了电影《少林寺》,“玉香来了精神,快速跑了五六步后,身子往空中跃起。跃了一米多高时,双脚往下猛踹。不想,他的肩膀却先落了地。好在摔在一片浮土上,没有受伤。”(《玉香》)身有残疾的六奶奶,又天生一付热心肠。“不管村子里谁家有红白之事,六奶奶是必到之人”,“一开始,人们对六奶奶参加红白之事的行为很是不解,以为她是馋嘴老婆。但是,时间一长,人们便改变了看法。人们发现,六奶奶一心干活,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吃好吃坏,她不说什么,凉了热了,她一样照吃。”“逢有谁家夫妻、父子、兄弟吵架、打架,只要是听到声音,她就会倾斜着身子,急速地走去。去了,六奶奶先把女的拉到一边,嘴里说别与他王八崽子一样。然后转过身来,继续对男的小声骂两句;低声说,你给你六奶奶面子,别再吵了,让人家笑话。”(《六奶奶》)这位六奶奶有许多壮举,仿佛一个村子的安宁祥和都寄托在这样一位老人的身上。事实也是。他写一位无名无姓的老人的怪异和高妙,他的说书艺术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尽情展露。夏夜无聊,无以为乐。“突然,你一磕烟窝,一挺脖子,唱出一句悲壮的戏文来。众人同时‘呀’了一声,张口无语,呆若听雷的鸭子。你愈唱愈烈,词哀情切,似有无限的冤屈。”“从此,你成了一村之乐。夏日场院里,冬日火炉边,成群的人围着你,听你说书。短短几年,《三侠剑》《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籍,全都说完了。”(《村乐》)类似的人物与情境,会在你的阅读中纷至沓来。他们摇曳多姿,动人心旌。这些,是小人物的风采,也是乡村的风流。他们是单个的人,又是一个家庭里的一分子;同时,他们又融在街巷里,构成一幅人物群像,让一座村子有声有色。
武俊岭的语言,因为叙述,绝少描绘,呈现出惊人的节制。他的满腔深情全融化在冷静的雕刻中,渗透在客观的陈述里。
“带一瓶凉开水,带一个窝窝头,挎一只旧篮子:我随堂姐玉菊及村上的几个姐姐,到下堤去拾麦子。”
“村上的那头老牛死了,拉耙拖犁累死的。老黄牛活了二十年,生下四个牛犊子。”
“大哥驾辕;我呢,在车帮上拴了一根绳子,使劲地往前拉。”
“我病了,风寒,浑身发热,怕冷。”
书中到处是这样平静的冷色调的叙述。这样的一种不动声色的叙述,形成一种风格,延续到全文全书,便无意中凝成了一种氛围,一种真实的氛围,一种令人惊讶的场景感。武俊岭将自己的根深深扎进泥土里,让自己的文字像禾苗一样萌芽和生长,多的是自然和清新,绝无矫情和造作之气。唯其真实和真切,才有切肤的痛感,才感人化人,让人的感情不自觉地随着人物事件的展开而展开,故事讲完了,感情却依然在;或者掩卷深思,那感情却正达到高潮,久久不散。读武俊岭的散文,让人领略到撼人心魄的力量,亦即真实的力量。的确,唯有真实,乃散文的生命所在。
既有朴素、平淡之风,又以方寸见世面,以平淡见繁华。于洁净、自然中见风致。武俊岭是有真情的人,是有痴情的人。将一已修为化在性情里,不酸腐,又不过于峻拔,武俊岭可谓得之。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高山鼓瑟,平畴和风,他活在自己的境界里。
《我的上一辈人》武俊岭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10月版 感谢登坤老友的鼓励!这将成为我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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