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中的艳鬼妖狐,或是花精树怪,大多是既美丽又可爱的,所以读着读着,读者不仅会“竟忘其为鬼”
(《聂小倩》),而且更在会不知不觉中被其吸引,进而从心里往外地喜欢她们。这一点,也是《聊斋志异》与其他志怪小说的一大区别。原因很简单,蒲松龄写作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记录那些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他写的乃是“孤愤之书”,是要“寄托如此”(《自序传》)的。西方人称《聊斋志异》为“世界上最美的寓言”,正是因为其故事往往都是含有深刻寓意的。
如果要说其中寓意最明显也最深刻的,则非《画皮》莫属。同时,《画皮》也是《聊斋》故事中除《聂小倩》外被拍成影视作品最多的一篇。其之所以被编导们一再选中,也许正是看中了故事中“明明妖也而以为美”“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的寓意。而在处理故事的结尾时,又几乎所有的编导都省略了王生的妻子陈氏受辱食唾的情节,也许正是为了避开“爱人之色而渔之,妻必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的“天道好还”式的因果报应。如此处理,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也正是如此处理,也证明了那些编导们根本就没有读懂《画皮》,或者说,他们只读懂了蒲松龄这位“鬼”才笔下故事光鲜的“外表”,却根本看不透其中深刻的内含。
还是让我们回到故事本身,随着故事的发展一步步走进真相,慢慢揭开其可怕的“画皮”吧!
故事仍从一个书生说起。有意思的是,如此重要的一篇故事,蒲老夫子竟懒得为他起一个名字,只叫他王生。是亡生?是枉生?是妄生
?还是忘生?谁知道!反正他是活得有些腻味,所以要打着灯笼上茅房——找屎(死)去了。
且说这位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人生在世几十年,“遇一女郎”的机会应该不少,不信街上走走,随便哪儿都可能遇到。但一般不想找死的遇见也就遇见了,即便是因“前世五百年的修行才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也只能由着那五百世白修,擦肩而过也就而过了。一般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故事,除非……对了,除非你色胆包天,没事找事。
这位王生就是这么干的,他一见这女郎“抱襆独奔,甚艰于步”,二话不说,便“急走趁之”,立刻加大油门追了上去。当然,他追上去可不是要学雷锋做好事,想送老大娘回家的。要干什么呢?无非两点:一是看她是否漂亮;如果漂亮,二便是看看是否有机可乘了。
问题在于,如果该女郎是那种“看后影想犯罪,看前影想后退”的也就罢了;谁知这么一看,路上走的这位乃是“二八姝丽”,他马上就“心相爱乐”了。这里,蒲松龄又玩了个小把戏,但凡写女人漂亮,他虽惜字如金,却字字珠玑,寥寥数笔便将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如青凤“弱柳生姿,秋波流慧”,比如婴宁“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可是到了这位厉鬼化身的女郎身上,却只用了“二八姝丽”几个字,只说她长得美。可是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呢?那就不知道了。一般而论,喜欢渔色之徒大概是不分哪种美,都要兼收并蓄的,所以文中不仅没有描绘这“女郎”到底是怎么个美法,甚至连她有哪些性格特点招人“可爱”也没有描述,着重写的只是她可以给男人创造渔色条件的身世:“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
当然,王生“心相爱乐”时还是不知道这些内情的,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的泡妞三部曲而已。前两步“一趁”“二看”过后,确定了面前的是个美女,第三步则是要“问”了。这一问不要紧,恰恰走进了厉鬼的圈套。
且看第一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子的回答是:“行道之人,不能解忧愁,何劳相问?”在古代,一般情况下,有陌生男子上前搭讪,基本便可断定这是一位登徒浪子。而女人的第一反应则是:我独不独行干你甚事?或是顺便骂上几句:“何处狂生?横来干人事情?”然后便匆匆避开。可是这位女郎却并不避忌,反而弄出一副招人怜爱的怨妇模样:“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这样一来,自然就引来了王生的第二问:“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面对这样有困难的女人,很容易激起男人心中的保护欲,或者说,给男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担当护花使者的角色。所以,当女郎说出自己的悲惨身世,又表示“在亡之人, 乌有定所”时,王生邀请“敝庐不远,即烦枉顾”也就顺理成章了。
《水浒传》中有王婆为西门庆设计猎艳步骤的著名桥段,以王婆的狡狯,居然还要分十步走,而王生泡妞却只不过用了“三问”就轻松搞定。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
经验证明,如果半路上遇见一个女人独行,千万不要去招惹,否则就很可能惹祸上身。民间戏曲里有一出著名的《十五贯》,那个倒霉的的崔宁,就是因为随便搭讪独行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卷入一宗杀人案,白白送了性命。而《聊斋志异》中还有一篇《黎氏》,那位谢中条,在半路上居然给孩子领回个后妈来,结果却是真正的“引狼入室”,那位黎氏原来是头巨狼,残忍地杀害了他的三个子女。试看王生一步步试探、勾引女郎的过程,与其说是他步步为营,引诱女郎,还不如说是女郎在引诱他一步步走进事先布好的圈套。仔细品味女郎的一言一行,不难发现,她的行为,她的身世,似乎都是为一见女人就要 “急走趁之”,见是美女“心相爱乐”的王生量身打造的,以王生的为人 ,想不上钩都难。
王生把女郎带回房中,却并没有如其他故事中直接进入主题“乃相狎”,或“遂相爱乐”,也没有诸如“灭烛登床,甚惬心怀”之类的字样。而是要女郎先问一句“君何无家口?”王生的回答则是“斋耳”。提到“斋”字,不由人不想到《庄子》里孔子教颜回的“心斋”的故事。孔子说:“虚者,心斋耳。”不喝酒不吃肉那不叫斋,心中虚无什么都没有才叫斋。可是这个王生呢?在他的心里,家口是没有了,什么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却可以把一个陌生女人或者说是一个鬼物带回来寝合,真不知道他这“斋”修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这个斋也仍然还是“心斋”,是王生自己心中的秘密之“斋”。而一个人内心的私密事是不能轻易外泄的,一旦泄漏,秘密保不住了,那个女郎自然也就留不住了,或者说,那个鬼物自然也就活不成了。王生后来之所以会识破那鬼物的真相,并采取了一系列的自我救赎措施(且不论他是否救赎成功),正是由于他“微告妻”把这秘密泄漏出去的原因。而这一泄漏,同时也就启动了相应的保护程序,要将鬼物驱逐出去,还“斋”中一片清净,一片空无。
第一个保护程序是王生的妻子陈氏,夫妻本为一体,王生心斋中住进了别的女人,哪个当老婆的都会先有反应,只是陈氏的反应太无力了些:“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生不听。”第二个保护程序则是一个道士,这个偶遇的道士“顾生而愕”,他觉得很惊讶,惊讶什么呢?惊讶的乃是“君身邪气萦绕。”有意思的是,但凡有鬼狐缠身,道士都会说“身有鬼气”或“身有妖气”,此处却说“邪气萦绕”,可见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鬼物”,乃是王生自身的“邪气”所化。鬼之所以会来,是他“唯人自召”的结果。而鬼之所以难去,也正是由于他身上邪气难去的原因。
第二个保护程序也宣告失败,第三个保护程序随即启动,这便是他那颗装满邪气的“心”,不过,这个程序本身就是有问题的。他先是“颇疑女”,然后又“转念明明丽人,何至为妖”。
叫我们觉得奇怪的是,他和这“丽人”是已经同居“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的,如果这鬼物就是为了要吃他的心,她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在王生将事情泄漏并启动相应的保护程序后再痛下杀手呢?其实,这丽人究竟是美女还是厉鬼不过只在王生的一念之差。他不泄不疑,没人知道时,她便真是个美女,王生大可以这样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如眼睛里进了沙子,如果不清除,沙子便会被眼睑包住,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尽管这东西在眼睛里怎么也没会感觉舒服。可是一旦你要把它弄出去,它就会四处乱动,磨得厉害了。如果王生只把她当一个美女,而且不把这消息泄漏出去(这点很难),自然地,他的祸患绝不会来得那么快,尽管“色是刮骨钢刀”,“粉面红颜,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颜,尽是杀人利刃。”贪色本身是要“蚀骨”而最终渐渐消亡的,但至少暂时性命无忧。而且还可以享受一阵子鱼水之乐。当然,如此一来,“斋”也就不成其为斋了,王生的那颗心,不过只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而已(看后文可知,实际上他的心就是一口痰唾)。
可是王生的心斋保守不住这个秘密,进而又启动了相应的自我保护程序,逼得那个厉鬼也就不得不现出原型了。当然,这原型也是王生自己发现的,且是在他的“心斋”中发现的。这就是《画皮》中最恐怖也是寓意最明显的一幕——画皮。“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这一来,王生 “大惧”,终于知道害怕了。于是回头再去找那道士:“长跪求救,请遣除之。”(奇怪,为什么不说请“殄灭之”呢?)这时候,道士反倒来了慈悲心:“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所以并没有出面降妖除怪,只“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结果却被鬼物“取拂碎之,坏寝入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看来,这鬼也挺有意思的,它似乎对人肉不感兴趣,只想要他的那颗心。因为明明是王生“心里有鬼”嘛,道士给他一个蝇拂,他也不能“时时勤拂拭,不教惹尘埃。”他不敢回到自己的心斋里去打扫,只把蝇拂挂在寝门吓唬人(实际是吓唬鬼),怎么会起作用呢?而那鬼乃是王生的心魔所致,是他自己招来的,所以也并没有要拿他怎样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为自己争得一个容身之地——王生的心而已。
可是这样的结果却是王生死了,人一死,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么这鬼物又将寄身何处呢?难道还要再去诱惑别人吗?当然不是的。它只是王生的心魔所感,这招对别人是不起作用的。所以王生一死,王生的心一没,她就只好找他的兄弟去了。如果说王生与陈氏夫妻本为一体,是互为依存的一个整体的两部分,那么王生的兄弟二郎则是他的另一个投影,其心纵然不完全一样,也必然是有相通之处的。鬼物杀死王生后,无心斋可归,去找二郎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许是王生好色,二郎好利吧?若无道士在其中,那位“欲佣为仆家操作“的老太太很可能就提出不要工钱只管住宿之类的优惠条件来引诱二郎上钩,并成功进住到二郎的“心斋”之中。好在二郎的保护程序启动得更为及时,也更为彻底:第一仍是他的另一半——“室人止之”,第二便是道人及时赶到“以木剑枭其首,身变浓烟,匝地作堆。”这次之所以将鬼物成功消灭,主要还是由于二郎其实是“无心”之人,“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他“无心”之中,惹上了哥哥的心魔而产生的鬼物,自然可以很轻松地借道(士)之手将其铲除了。
那么这个鬼物究竟是姝丽,是老妪,还是个狞鬼呢 ?其实都是,只看你心中装的是什么。其实又什么都不是,若都如二郎一样“不知之”,并以道(士)制之,不过只是一股“浓烟”而已。
至此,鬼物已经烟消云散,付出的则是王生也同样无心的代价。只是二郎的无心是本意,所以可以照样活下去,而王生的无心乃是被心中之鬼掬去,他那心本来就是肮脏的,本来就是有鬼的,如今鬼没了,心也空了,他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若想叫他复活,则非还他一颗这样的心不可。
那么,谁有能力帮他找回那颗“本心”呢?道(士)不行,他的蝇拂只是为心除尘的,他的木剑只是将心枭首的,都不足以救人性命。要救王生,要找回他的本心,则非他的另一半——他的老婆陈氏出面不可。夫妻本为一体,陈氏若能接受他那颗肮脏的“有鬼之心”,他便有救,否则,就彻底无望了。而这救命的方向,虽是道
(士)指引,却也是王生自己所孰知的。因兄弟二郎是王生的影子,道士指引的“疯者”“乞士”,“二郎亦习知之”,可见他不是一般的了解,这时就只有他陪着嫂子一同前往了。
接下来,就是《画皮》中最叫人恶心也是另一个寓意深刻的“食痰”情节了。那位“时卧粪土中”“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的“疯者”“乞士”,不仅出言调戏侮辱,还“怒以杖击陈”,最后则是“咳痰唾盈把”叫陈氏“食之”。当陈氏吃后又“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这位世外高人来去匆匆,似乎就是为了吐一口痰给陈氏吃,并以此化作一颗心,来救她的老公王生的。王生的心,不过只是那一把“痰唾”而已。
王生最后是活过来了,经过这一番变故,他会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真正达到“心斋”的境界吗?恐怕未必,试看他醒来时说的话:“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这番死去活来的遭遇,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大梦,留下的也只是腹中的隐痛而已。再往后呢?“视破处,痂结如线,寻愈。”伤疤是好了,痛也随之忘掉了吧?至此,我们似乎隐隐看到,他那颗肮脏的心中之鬼又在蠢蠢欲动了。又在一个昏蒙蒙的早晨,又有一个女郎在踽踽独行,在等着他去上前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