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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空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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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5 07:1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在巫水河边对岸钓鱼。午后的太阳暴烈,鱼儿在这个时候是不肯咬钩的,都沉到水底歇息去了。我想找个地方躲阴,河坎上没有建筑物,只有几棵粗矮的水杨梅树,在阳光下疲软地翻动着叶子。有一只翠鸟站在枝头上,拉长嗓子叫了几声。水面起了一个水泡,翠鸟箭儿般地射向水面,一眨眼叼起一条筷子大的鱼倏地钻入水竹深处。我突然想起在河坎上一箭之远的地方建有敬老院,胡天魁去了敬老院,我几次想去看他,但总是忙,腾不出时间,这当儿我何不趁躲阴之际去看看他。
  
  我和胡天魁是在白岩村长大的,他整整比我大了十岁。胡天魁住在巫水河坎码头边上的老宅里,这儿靠近河边,挑水洗菜,观赏风景,几多的方便。胡天魁长得虎背熊腰,高大俊朗。可是因父母早逝,缺少教养,不明事理,加之吝啬小气,性格暴躁,无形中成了婚姻的障碍。
  
  说起他的暴躁性格,流传着好多笑话。
  
  搞集体时劳动强度很大,男子汉顶着烈日,挥着汗水,在山上扛木头。累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到家休息两个小时,下午接着干。中堂里是黄土夯实的地面,光溜溜凉浸浸的。胡天魁只图凉爽,也顾不得地气伤身,只穿条裤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脑下垫个蒲墩,一会儿即酣然入睡。
  
  神龛上搭了个鸡窝,鸡窝里塞了一些稻草。芦花鸡跳上神龛,蹲在窝里准备下蛋。一会儿芦花鸡发出细小的呻吟声,终于把蛋生了出来。芦花鸡感到一阵轻松一阵窃喜,它急着向主人报喜,就咯咯哒——咯咯哒——聒噪起来。芦花鸡的叫闹声把胡天魁从睡梦中拖了回来。胡天魁睡眼惺忪,双手捧住脸做了个猫洗脸,嘟哝一句:别吵别吵,莫耽误我困觉!中午休息的时间太宝贵了,吃过午饭下午还要继续扛木头。他闭上眼睛复睡过去。
  
  芦花鸡无法理解主人的心情,仍是处在亢奋中,扯着嗓子叫闹不休。有鸡的叫嚷声干扰,梦就不再那么香甜。胡天魁终于醒过来了,他没有起身,如果站起来复躺下会浪费时间。他向芦花鸡提出严正地警告:别叫好么?再叫老子对你不客气!他以为鸡会惧怕他的严威,会乖乖闭上嘴溜之大吉。
  
  也是芦花鸡不知死活,却不把主人的话放在心上,仍是字正腔圆地叫嚷着,中堂里充斥着鸡的叫声,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胡天魁再也没有了耐性,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俯身端起那个垫脑的蒲墩。他指着芦花鸡,大声吼起来:娘卖乖,老子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进耳。你生了一个蛋有什么了不起的?活得不耐烦了!他双手抱起薄墩一掷,蒲墩晃着筋斗飞向神龛。芦花鸡还来不及吭一声,就被砸趴在鸡窝里。邻居批评胡天魁,鸡生了蛋要叫闹,是一种生理现象,你就这样收拾了芦花鸡,芦花鸡确实死得冤枉。在你家做只鸡也不容易,真是背时倒灶,你这脾性得改改。胡天魁火气正盛,嘴软不下来,芦花鸡改我就改,它不知死活,耽误我睡觉,注定该早死早埋!
  
  那年月大人小孩都盼过年,盼过年杀头肥猪,猪肉内脏一拢水吃得满嘴来油。那时大家都穷,家家清汤寡水,能吃上几顿猪肉是最大的奢望。单身汉养头猪尤其不容易,需要时间和耐力。胡天魁养了头猪,他潜心地伺候,猪一个劲地疯长。进入腊月,猪已长到百来斤,过大年指日可待。可是有一天猪突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不想动弹。胡天魁有点急,以为猪的伙食太差,就在猪潲里加糠加米,猪潲搞得如同人吃的伙食一般好。
  
  胡天魁把潲盆端进猪圈,像哄孩子一样说:来来来,快吃快吃,我吃的还没你吃的好哩,还是你命好。猪躺在地上,只哼了一声,拿眼瞟了一眼猪潲盆,没有吃的迹象。胡天魁更加心急,心想这么好的伙食还不吃,难道想吃龙肉?太娇贵了吧!他本来想发火,又担心一发火猪记仇记恨更加不肯吃,仍旧是耐着性子哄劝着猪。
  
  猪充耳不闻,哄劝不奏效,胡天魁就找来一根棍子,想吓唬吓唬猪。他用棍子去赶猪,试图把猪赶起来好吃食。猪趴在地上像生了根,仍是一动不动。胡天魁一时性起,扬起棍子劈头盖脸就打。哪想到猪张开嘴一口把棍子咬住,啵地咬断了。咬断了棍子猪仍不解恨,硬是一截一截咬断嚼碎吞进腹中。原来棍子是一根酸汤子树,木棍有酸味。酸性开胃,猪爱吃。
  
  猪吃了那根棍子,并不吃食,还是趴在地上。看来这猪吃硬不吃软,不动粗看来是不行了。胡天魁转身进屋拿出一把斧子,一脸威严地站到猪的面前,大声说:我再说一遍,你吃不吃食?不然老子一斧子劈了你!我说到“三”你还不吃就别怪我下狠手!一、二、三——。猪没有动静,连头也不抬一下。
  
  胡天魁感到自己的威严遭到了挑战,决心要痛下杀手以壮威风,于是咚的一斧头砸向猪头。猪哼了一声,立即满嘴喷血,四脚痉挛,在地上挣扎了一锅烟工夫。死了。
  
  看到猪死了,胡天魁也就清醒过来,傻了眼。他很后悔,人怎么能和一头猪较劲,自己不就是一头猪么?听到有响动,邻居马上走拢来看动静。邻居说,你呀,就只知道栽着脑壳过日子,外面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村里正闹猪瘟,好多人家都死了猪。你不赶紧给猪打针服药,倒用斧子逼着猪吃食,你真是一头蠢猪!胡天魁又后悔又气愤,说,我在发火动粗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劝说我阻拦我?现在猪已被我砸死了,大家倒有兴趣跑来看热闹,用不着你们雨过送伞,贼过安枪,请大家滚吧!现在猪已经死了,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他讨厌这些邻居。
  
  胡天魁认为用蒲墩砸死母鸡,用斧子敲死了肥猪不过是小事两桩。但是就是这么两桩小事极具新闻效应,片刻间就一传十,十传百一路传开了,远近的人都晓得白岩村有一个性格暴戾的胡天魁,这样严重影响了他娶妻成家。媒人同姑娘说起胡天魁的名字,姑娘脑中立刻产生条件反射,脑子里就交替出现飞出飞进的蒲墩和斧子。姑娘就反问一句,你说的胡天魁就是那个用蒲墩砸死母鸡用斧子敲死了肥猪的胡天魁吗?这么凶的男人,惹恼了他会不会持刀砍人呢?媒人被问哑了,噎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婚事一直谈不拢,但是乡下的人贪吃,每当胡天魁把鸭子喂大了的时候,就三三两两有媒人出入胡家。婚事自然是没有着落,倒是鸭子一天天减少。没见到姑娘的影子,只见地上扔着好多鸭骨头。
  
  那年夏天,村里的麻园婶家里来了一位寡妇,那寡妇原先嫁到古楼村,是麻园婶妹妹的邻居,麻园婶想把寡妇说给胡天魁。麻园婶不是贪吃,她很想成全胡天魁的婚事。她怕给胡天魁添麻烦,单身汉办一餐茶饭也不容易,就在自己家里煮了晚饭给寡妇吃,然后把寡妇带到了胡天魁家里。
  
  胡天魁也不做什么招待,或许是手头紧张,或许是吝啬不懂礼节,胡天魁简单过了头,连瓜子糖果烟茶都不准备。桌子上就蹲了一缸凉水,茶缸边放了三个脏兮兮的杯子。桌子上还放了两把蒲扇,蒲扇破了,扇起来哗哗地响。寡妇面有难色,麻园婶也显得有点尴尬。
  
  那寡妇三十好几,圆脸,有点胖,脸上赘肉多。似乎腿脚也不是太方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虽然拐的辐度不是很大,但看起来不是正常人走路的姿势。人才是配不上胡天魁,但胡天魁四十多岁讨不上老婆,也是到了饥不择食的时候了,胡天魁不加思索地一口应承下来。
  
  胡天魁不善言词,再加上有点口吃,说起话来就显得吃力。麻园婶还想让胡天魁同寡妇多聊几句,彼此多做了解,加深印象,但发现胡天魁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总是旋着脑壳朝窗外张望,心里似乎想着其它的事,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船上的人不着急,岸上的人倒担忧,麻园婶有点生气,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婚姻是大事,今晚三人对六面,你们好好谈谈,难道你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
  
  胡天魁尴尬地笑一回,显得难为情地说,实在对不起,时间不早了,打得很利害了,我得走了!麻园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胡天魁不明不白说的哪门子经,以为胡天魁听到邻居家谁吵架打起来了,要去劝架去了。就说,这会儿没听到谁打架呀,你说么子?打得利害?我听不懂,你急么子?
  
  胡天魁嘿嘿笑一声,说,我以后再给你解释,我真的要走了!也没有等到麻园婶的下言,胡天魁起身兀自走出门去,倏地消失在黑暗中。
  
  麻园婶和寡妇愣在堂屋里,彼此望一回,皆弄得苦笑不得。也不知胡天魁演的哪曲戏,只觉得胡天魁这人太怪了,怪得不可思议。刚才进胡天魁的家门时,太阳还刚落了山,天还亮亮的,也就忘了带手电。此刻黑咕隆冬,伸手不见五指,麻园婶只得和寡妇相互牵着手,摸索着回家……
  
  事后麻园婶才清楚,胡天魁是慌着去乡政府看电视,看武打片《霍元甲》。霍元甲和陈真身手不凡,打斗起来自然是利害无比,很吸人眼球。八十年代初,电视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只有乡政府配发了一台彩电,摆放在大礼堂里。但那时乡里没有修建转播塔,乡政府大礼堂里收不到信号,彩电也就形同于摆设。有戏迷脑壳发热,把电线扯到乡政府背后的山头上,再把电视搬上山头,这样可以接收到修建在雪峰山的转播塔的信号。看完电视还得把彩电抬下山来,重新放回大礼堂里。即便是这样,每晚都有戏迷把彩电抬上抬下,为的是一饱眼福看完看透《霍元甲》。
  
  胡天魁是个铁杆电视迷,他人一个,屌一条,来去自由,没有牵挂,每天傍晚吃了晚饭,就必定要去帮着抬彩电。把彩电抬到山顶上,就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一边抽着叶子烟,一边伸个鹭鸶脖子,一直看到深更半夜才足瘾。看完电视又把彩电抬下山来,然后才回到家里睡觉。睡梦中还是刀光剑影,喊杀连天,亢奋得不得了,连说梦话也是喊杀。
  
  寡妇翌晨就走了,走了就再没来过白岩村。后来,胡天魁向麻园婶问起寡妇的事,麻园婶没好气地说,别捉弄人了,你不是早就有老婆了,还用得着我做媒?
  
  胡天魁睁大眼睛,困惑不解。我没……没有老婆呀!
  
  你有老婆,别装傻了。麻园婶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说正经的,你却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只着迷彩电么,你就同彩电结婚呀!胡天魁打个尿颤,噎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不过栽下梧桐,不愁凤凰来,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南方有北方。麻园婶不愿给胡天魁说媒,并不等于天下的媒人都不愿意踏胡天魁门槛。不是么,老媒公黄牯就背剪着手走进了胡天魁的家里。
  
  那黄牯好吃懒做,日子过得窘迫,平日也就靠做媒骗吃骗喝沾点荤腥。黄牯说麻塘镇有个姑娘叫芷兰,放信要出嫁,有意者可以直接找她。
  
  哪有姑娘自己嫁自己的,黄牯显然在讲假话。但胡天魁信。
  
  胡天魁拎了礼品,跟在黄牯的屁股后头到了麻塘镇,真的见到了芷兰。
  
  那芷兰白白净净,身材均称,有几分姿色,胡天魁自是欢喜得不得了。天气热,连风也觉得炙人,黄牯头冒油汗,撩起衣摆扇风,就冲着胡天魁说,你去买个西瓜解解渴,热死了。胡天魁一愣怔,就去了。
  
  一锅烟工夫,胡天魁踅回,怀里抱了个大西瓜。
  
  胡天魁迫不及待地扬起水果刀一刀砍下,西瓜哗地被砍作两半,瓜瓤却是白的。黄牯骂,你真抠!这种瓜你也肯买,谁吃?喂猪差不多!你呀……
  
  胡天魁也傻眼了,他讨个没趣,窘得想寻个地洞钻了。
  
  刚才胡天魁四处兜游了一回,觉得西瓜价钱贵买不进手。其时有人喊西瓜放价,五角钱一斤。胡天魁拣了个二十多斤重的西瓜,卖瓜人也不过称,只说给十块钱贱卖。
  
  买了个“白瓜”,胡天魁很懊恼,骂自己蠢猪一头,省小钱误大事,活该当一辈子光杆司令。
  
  “白瓜”被芷兰丢到垃圾桶里,胡天魁打个激灵,觉得很可惜,如果把白瓜带回家还可喂得猪催得膘,怎么一扬手就丢了呢。
  
  黄牯赖在芷兰家里吃中饭,婚事谈不拢,酒饭还是要吃的,做媒的人不就是想讨口酒喝么?酒饭理应胡天魁负责,可胡天魁眨眼工夫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跑得无影无踪。
  
  芷兰与母亲孤儿寡母,家里拮据,不把黄牯当客,芷兰就煮了四碗面条。黄牯说,三个人怎么煮四碗面条?芷兰说,也许胡天魁有事去了,人家转回来也要吃东西,婚事不成仁义在嘛。
  
  三人刚张口要吃面条,有邻居推门进来,说今天来相亲的那憨汉子是不是一个叫化子?胡天魁在饭馆里舔食别人吃过了的剩盘菜呢!
  
  怎么会这样?芷兰笑了,是不是穷怕了?呵呵——
  
  刚才胡天魁觉得肚子饿了,就拱进一家饭馆要了一个便饭。邻桌有一对年轻夫妇也在吃饭,点了四个菜——香肠、牛肉、瘦肉还有一盘鱼。年轻丈夫接了个电话,就携着妻子急急火火离去。临走时对胡天魁说,师傅,这些菜我们只动了一下筷子,敢吃就拿去吃吧!胡天魁犹豫一阵,终于动起筷子来。
  
  芷兰咯咯笑起来,挖苦地说,你胡天魁真会抓生活,扔下我们不管,却背着大家在这里吃大鱼大肉。胡天魁窘得无地自容,脸就烧成两片紫猪肝……
  
  相亲回来,胡天魁做饭置酒款待黄牯。亲事肯定是泡汤了,没戏了。他不怪黄牯,黄牯没有说假话,麻塘镇是有这么一个芷兰,是准备嫁人,只怪自己太笨太蠢,出尽洋相,让芷兰看透了看死了,婚事就黄了。
  
  胡天魁炒了香肠、牛肉、瘦肉还有一盘鱼。彼此你敬我让,皆悬着臂嚯嚯地喝闷酒。黄牯用手背揩了一下油腻腻的嘴唇,终于撑不住说话了。你别怪我心直口快说你,你胡天魁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就这个通病,不会拐弯不会装假。那种场合你要摆出大款阔佬的样子给芷兰看,说话做事要一身豪气,要让芷兰羡慕得眼睛充血,哪想到你买了白瓜又去吃别人吃剩了的菜,让芷兰看透了,你呀,不是我小看你,寡人命!
  
  酒过数巡,菜过五味,胡天魁喝得微醉,说话也就颠三倒四不分出进。芷兰说……说得对,我是穷……穷怕了,不瞒你说,我是抠,今晚我和你喝的酒吃的菜都……都是我从饭……饭馆里悄悄带回家的残酒剩……剩菜……
  
  黄牯先是一怔,那肠胃就翻滚着要呕吐。他指着胡天魁骂,胡天魁你……你这穷鬼,世上哪像你这么抠的,你活该打……打一辈子单身……我再也不理你了……
  
  黄牯甩手而去……
  
  也是命中注定不让胡天魁打光棍,胡天魁五十五岁那年终于结婚了。
  
  女人叫伍大翠。走进胡家的不是一个人,跟在伍大翠屁股后头的还有一个七岁的男孩。伍大翠说她和男人一直合不来,吵生吵死吵了十来年,终于被丈夫一顿乱棍打出了屋。如果胡天魁愿意接纳他们母子,她们母子就落心落意在此安家,不愿接纳翌晨走人。伍大翠虽然是个二路货,但说话干脆利落,毫不含糊。
  
  胡天魁庆幸天赐良缘,热锅热灶,自己既得了老婆又得了孩子,这回可要把这对母子死死抓在手中,不能轻易放手。于是就拍着胸膛表态,走进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孩子嘛,虽然不是自己的血脉,但我会把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骨肉,穿的吃的绝不会少了他的,我不会有二心。于是就当着伍大翠和胡天魁的面,孩子行个俗礼,跪在地上怯怯地叫了胡天魁一声爹。胡天魁感动得鼻子酸涩泪水盈眶,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孩子原名叫田冬生,来到胡天魁家后改名胡冬生。那时我在村上小学当民办老师,田冬生来插班,读一年级。他长得矮小,就安排在第一排第一个座位。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婆进了屋,但胡天魁的禀性没什么改变,因此夫妻之间常是磕磕碰碰吵吵闹闹。比如说吃菜的问题,胡天魁平时节俭,一个人演独角戏时,买块豆腐要吃三餐,可现在增添了两口人,一餐一块豆腐还不够。他把一块豆腐割成八片,胡天魁和胡冬生各吃三片,伍大翠吃两片。而偏偏胡冬生不明事理,一伸手就夹了三片。三扒两咽,三片豆腐一会儿吃光,又一伸手夹走了菜碗里的三片豆腐。菜碗里还剩两片豆腐,伍大翠眼疾手快,筷子一伸就把两片豆腐夹走了。
  
  胡天魁好酒,光顾喝酒,却忘了吃菜。等他醒过神来时,碗里一片豆腐也不见了。他火了,扬起筷子朝胡冬生脑壳敲了几下。胡冬生就夸张地哭了起来。伍大翠就心痛了,把碗筷一撂,暴嚷起来,吃了几片豆腐,又不是吃了你的心肝五脏,用得着你狠心打孩子。三口人吃一块豆腐,你还好意思同孩子争食,天下少见的穷鬼!
  
  胡天魁也大嚷起来。你晓得么,小吃如同大赌,孩子要读书,一家人要生活,我又没挣钱门路,钱从何而来?
  
  我跟着你就过这种鬼日子,我真是被野鬼蒙了心看不出黑白才来到这里。早知是这样,打死我也不愿同你搭伙,我肠子都悔青了!伍大翠不示弱,继续嚷。两个人吵成一窝。
  
  其实胡天魁很心疼胡冬生。他是觉得孩子吃东西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这种习惯不好,长此以往,孩子娇生惯养,将来会变得很自私。伍大翠太溺爱孩子了,这种溺爱对孩子成长不利,反而会害了孩子。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山上的三月莓开始成熟。三月莓不但清香可口,还润肺生津,不但山里的孩子爱吃,就连画眉、山雀等鸟儿也青睐三月莓。胡天魁爬上高高的油桐树,摘下宽舒油亮的油桐叶,然后把油桐叶摊放在地上,左右对折,下方再往上折,用蕨箕别牢,做成一个荷包。用油桐叶做的荷包装三月莓,既干净又保鲜。
  
  见继父采来三月莓,胡冬生自是欢喜得不得了,一阵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泛红。胡冬生每吃下一粒三月莓,胡天魁的喉结就跟着滑动一下,好像是他自己有滋有味地在吃三月莓。眼光里闪烁着怜爱和仁慈。
  
  胡冬生消瘦矮小,面黄肌瘦,恐是缺少营养,胡天魁就很担心。但又舍不得花钱买补品调养胡冬生。听说山里的石蛙肉药性平,味甘,入心、肺、肾三经,有滋补强壮、促进儿童骨骼生长的功能。胡天魁就想去山里捉些石蛙给胡冬生滋补身子。现在石蛙滥捕无序,石蛙数量极少,几乎达到绝迹的地步。石蛙生性胆小,是一种昼伏夜出的动物。一般潜伏于深山老林的山涧边,很难轻易捕获。
  
  胡天魁吃过晚饭,背上背篓,背篓里装着枞膏,往老羊界走去。他要去捉石蛙。走到老羊界的山涧边,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点上枞膏,举着火把,栽着脑壳搜寻石蛙。火光一亮,把石蛙惊呆了。它们蹲在爬满青苔的岩石上,鼓着双眼,发出幽幽的光,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这时你只要蹑手蹑脚悄行潜走,走到石蛙跟前停下来,瞄准目标迅速出手,石蛙就会手到擒来。
  
  但捉石蛙也有危险,上山的路极不好走,都是狭窄的的山路,且坎坷不平,乱石磕脚,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而且常有毒蛇挡道,踩上毒蛇就有被咬伤的危险。一次胡天魁捉了石蛙回家,被毒蛇咬伤,卧床半月不起,胡冬生候在床着熬药煎汤,寸步不离,胡天魁很是感动。胡天魁铁了心,决心好好呵护胡冬生,把胡冬生养大成人。
  
  胡天魁天天上山劳作,伍大翠就在家里办办茶饭。变着花样抓生活,花销越来大。胡天魁开始手紧,钱都被他藏起来了。伍大翠反正有的是时间,她翻床垫,翻枕头,甚至蚊帐顶上都翻。钱终于被他搜寻出来,钱一到手就是买糖果买好菜。胡天魁就气得翻了白眼,悠悠地叹长气。
  
  农事开始忙起来,人说芒种前好栽田,芒种后好种豆,春末夏初,进入插田季节。胡天魁一个人要犁田,要扯秧,要栽田,忙得像打陀螺,就说冬生妈,抢栽抢种如救火,你在家里反正闲着没事,就帮着我去栽栽田,好歹也就忙几天。
  
  伍大翠过惯了好逸恶劳的日子,农事一概不会。经不起胡天魁再三催促,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胡天魁上了山。伍大翠平时很少栽田,栽得极慢,像老和尚上香一样。有伍大翠在身边栽田,胡天魁反而觉得碍手碍脚甩不开,自己栽田也跟着慢下来。就说,把田分作两伴,各人栽一半,我栽好了一半再来帮你。
  
  胡天魁就弓着腰只顾自己栽田,田栽得又快又直,横竖成行,像一幅巨大的窗棂格子嵌在水田中。胡天魁那一半栽好了,就停下来吸支烟歇口气。再看伍大翠,她仍在弓着腰栽田,不时停下来用手捶捶腰,皱眉苦脸,一幅痛苦不堪的样子。胡天魁想去帮伍大翠栽田,走到田边,他愣住了。
  
  田栽得很零乱,横竖都不成行,而且秧苗栽不稳,东倒西歪的。有的秧苗断了根,有的秧苗漂浮在水面上,这样成活率肯定很低。胡天魁动怒了,大声骂起来。伍大小姐,你看你栽的田是不是人栽的,会有收成么?你是吃饭长大的还是吃泥巴长大的?一个农村长大的人不会栽田打谷,你吃什么?只怕吃屎都找不到茅坑!粮食是命根子,你懂么?
  
  伍大翠并不接收意见,反而火起来。为什么天下的男人都说我懒,都说我不行。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一个女人都养不活,还算什么男人?自古男人忙外头,女人忙家里,为什么要我来栽田?我是一次次瞎了眼,一次次嫁给了不中用的男人!你嫌我栽不好,我早就不想栽了,可恶!伍大翠走上田埂,就要回家。
  
  站住!你今天不把田栽好,不准回家!
  
  我就要回家,你还能杀了我?
  
  你……他娘的,还想跑!我让你跑……胡天魁弯腰抓起一垛烂泥巴,劈脸朝伍大翠砸去。
  
  伍大翠成了大花脸……
  
  胡冬生已有两天不来读书了,这孩子读书很努力,从来是不缺课的。我心里急,想去做家访。刚想走出家门,却和胡天魁撞了个满怀。
  
  原来那天栽田伍大翠挨了胡天魁一顿骂,心里不服气,从山上回家就赌气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胡冬生见母亲歪在床上赌气,自己也就不敢吃饭,就陪着母亲赌气。
  
  我说,就是伍大翠做得不对,你要训斥她,也要注意方式。她懒惯了,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据我所知,伍大翠就是因为好吃懒做,她先后嫁过三位男人,先后都被男人赶出了家门,不信到你家你就能把她治好。
  
  胡天魁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说,你是晓得的,我父亲是地主成份,却在六零年过苦日子时给活活饿死了。我小时候啃树皮,吃野菜,被饿怕了。我把责任田当成了命根子,田栽不好,我就要发火。过去我人一个,屌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钱米米都不放在心上。现在我有家了,而且有儿子了。儿子将来要上大学,要房子,手中不积存一点钱粮怎么办?我是太急躁了,不该动不动就发火。但是我已经给伍大翠认了错道了歉,她仍是不依不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你帮我劝劝他们母子吧,他们三天三晚都不吃饭了,再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来的。
  
  胡天魁感到事态严重,言下之意是要我帮着他劝劝伍大翠母子。
  
  于是我就做了一回和事佬,劝说了伍大翠一番。其实事情并没有像胡天魁说的那么严重,伍大翠母子并没有绝食,而是等胡天魁白天上山劳作去了,伍大翠就偷偷起床办茶饭吃。等胡天魁收工回家,伍大翠母子又躺在床上。伍大翠说胡天魁太霸道了,她想吓吓他气气他。
  
  栽田的事件终于平息了下来,可是以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平,总是为了上山劳作或钱钱米米的事发生争执。好逸恶劳的伍大翠根本过不惯这种日子。
  
  胡冬生又是两天没来上课了,肯定又是家里闹矛盾影响到了孩子。我来到胡天魁家里,胡天魁一个人栽着脑壳喝闷酒。我问,伍大翠母子呢?胡天魁没有抬头,兀自喝了一口酒。说,跑了,都跑了!
  
  跑了,伍大翠母子跑了?我怔住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伍大翠母子会跑。
  
  跑了也就跑了,还偷走了我一万多块钱,这可是我多年的积蓄呀!胡天魁怔怔地看着酒杯发呆。其实伍大翠是误会我了,我攒钱干嘛,我逼着她劳动干嘛,还不是为胡冬生。虽然胡冬生不是我的骨肉,但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这孩子聪明,将来会有出息的,我不攒几个钱,将来怎么读大学?
  
  这个伍大翠是只知道玩只知道吃,全然不顾自己的孩子,她误会了胡天魁。伍大翠母子跑了,她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我突然想起女人比男人生活能力强,她们好歹有个女人身。
  
  我知道她是滩上的鱼儿,我这死水池塘是关不住她的,她迟早是要跑的。只是这样打一枪换个地方苦了孩子。胡天魁喟叹一回,又把酒瓶亮起来开始倒酒。
  
  胡天魁似乎无限感慨,说,如果胡冬生不跟着他娘跑该有多好呀!我早就给胡冬生计划好了,将来如果他考不起大学,我想给他开一家饭店。你想,我家的老宅建在巫水河的码头边,我攒把钱把老宅拆了建一家“农家乐”,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情,有吃不完的钱呀!我们白岩村是国保古村落,又是四A景区,时常有游客来这里参观旅游,这些游客要看要玩要购要吃,有了“农家乐”就好掏游客兜里的钱呐!现在什么都是白想了,想也没用。
  
  我抢下胡天魁手中的酒瓶,严肃地说,你这不是傻鸡婆养鸭崽么,胡冬生本来就不是你的儿子,你担心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我好歹同伍大翠母子生活了三个月,我对胡冬生还是有感情的。呵呵——你是说得对,我是傻鸡婆养鸭崽!我……我是他娘的傻鸡婆养……养鸭崽……胡天魁扬手一甩,手中的酒杯呯地砸向地面……
  
  我在敬老院见到了胡天魁。胡天魁老了许多,满头白发,像铺满霜雪,额上的皱纹刀砍斧凿一般,一道道沟纹像趴着好多蚯蚓。他拄着拐棍,拖着一条瘸腿,挪一步好艰难。
  
  去年夏天他到山上看完稻谷回家,酷热难耐,就像往常一样,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直条条地躺在地板上困觉。结果一觉醒来,人活着,手脚却不能动弹,嘴不能言语。邻居急忙找来医生,医生诊断说他经常赤条条地睡地板,沾了地气,中风了,很有可能会瘫痪。
  
  他没有妻室儿女,只有一位出嫁的姐姐。虽然有一位堂弟,但平日胡天魁手紧吝啬,加之脾气暴戾,他与堂弟彼此没有多少来往。但胡天魁说不是他手紧吝啬脾气暴躁的问题,是堂弟心怀鬼胎,想夺他的家产。公讲公有理,婆讲婆有理,外人也无法知晓兄弟之间的详情。
  
  姐姐来了,乡邻让姐姐拿个主意。临危盼救,遇难思亲,毕竟是一个胞胎的姐弟,在这个特殊时刻,姐姐必须唱主角。姐姐是个老实人,嘴笨舌拙,只会做瞎工,拿不了主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得起什么主意,还是叔侄大家拿主意。胡天魁歪在床上,处于昏迷状况,大家总不能见死不救。乡邻就想起了胡天魁的堂弟,表亲三代,家族万年,在这个危急关头,堂弟必需坐镇。
  
  堂弟来了,眉头紧锁,一脸苦相。愣了好一会才说,胡天魁是个怪人,他家的主意我不好做。大家都晓得,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这主意怎么做?
  
  听口气,堂弟与胡天魁之间有过节有龌龊,彼此之间很淡漠,他是不想插手胡家的事。堂弟是个生意精,做事精明,善于钻营。他见胡天魁五十好几也讨不上老婆,这辈子恐是孤家寡人潦倒终生了。于是就与胡天魁商议,想合伙开办一家“农家乐”,地基胡天魁出,建房的钱堂弟出。堂弟瞄上胡天魁巫水河码头边的老宅。但胡天魁晓得堂弟非等闲之辈,与他合伙绝不会有便宜可赚,只会吃亏上当。就一口回绝,他说就安安心心种种阳春算了,开馆子做生意他不是那块料。一招不行,堂弟又出二招,说不合伙开“农家乐”也行,那就干脆把地基卖给他。胡天魁想,这主意倒还可以商量,自己反正无家无室无嗣无后,自己死后宅地也会归了别人。在生时卖了宅地,一手交钱一手交地,一了百了,这样做也好。胡天魁思谋再三,答应把宅地卖给堂弟。
  
  可是后来遇到了伍大翠母子俩,胡天魁就认定自己有了后代,就反悔毁约,一口回绝了堂弟,说给多少钱都不卖宅地,这宅地是要留给他的儿子胡冬生的。
  
  至此堂弟无计可施,也就红了脸,是话不是话地骂开了。你别以为你现在能做能吃,总有一天你会老,总有一天你会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到时你别怪我不认亲疏,你就是死了臭了在床上我也不会给你收尸!什么鸡巴儿子,别忘了胡冬生原名叫田冬生,姓田的血脉怎么变成了你的儿子?荒唐么?好笑!
  
  胡天魁拙劲来了,也凶起来。我不会让你开眼的,我有儿子养老送终,我不会劳驾于你,你心里的小九九我清楚,我就是不把宅地卖给你,你奈我卵何?
  
  此后兄弟俩反目成仇,视为路人。
  
  现在胡天魁病在床上,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大家总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呀!乡邻就同堂弟讲好话,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宽宏大量一点好么?胡天魁都这副模样了,你还跟他计较?如果把胡天魁的病医好了,说不定胡天魁会感激你这堂弟的。
  
  堂弟莫名其妙地笑笑,感激就别说了,只要他不记仇记恨就好了。我有个想法,胡天魁昏迷不醒,十日半月是医治不好的,得请个人来护理?谁来护理?老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我们不是他的子孙。另外,请人护理的工钱,还有医疗费,这钱从哪里来?这才是关键。没有钱,任何好主意都等于零。
  
  大家似乎突然想起问题的严重性,就面面相觑,一时语塞。胡天魁的姐姐悄然走进房里,一会儿拿出一个布包,当着众人的面,把布包打开。布包里裹着一卷钞票。有百无票额,五十元、十元票额,还有分分角角零钱。数了数,有4734.5元钱。
  
  堂弟说,如果请一个人来服侍,工钱至少每月1500块,另外护理人员和胡天魁吃的花销,还得每月加上600元。这样每月的开支是2100元,这4734.5元又能撑持几个月呢?
  
  有人就建议胡天魁的姐姐来服侍,这样可以节约一些开支。胡天魁的姐姐就连连摆手,说,我都是七十多岁的人,而且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能抽得出时间来服侍呢?还是大家想办法吧。
  
  堂弟想了想,如果钱不够,我倒想起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胡天魁的老宅卖了,多少能卖一些钱。大家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但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妥,如果把老宅卖了,那么胡天魁以后又到哪里去住呢。堂弟说,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胡天魁今年59岁了,还过几个月就满60岁了,巫水河对岸修有敬老院,像胡天魁这种无儿元女,且年满60岁的人,是符合进敬老院的。
  
  堂弟出的这个主意好是好,问题是要征得本人同意。胡天魁性情这么暴躁,如果他清醒过来不认帐,寻衅闹事,谁能抵挡得住。于是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胡天魁的姐姐,说在场的人就算你们姐弟最亲,这主意你拿。老宅卖不卖,老宅具体卖给谁,也只能是你说了算。
  
  胡天魁姐姐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田地,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就依大家的主意,卖老宅。卖给谁嘛,胳膊还能往外拐吗?打架不过亲兄弟,上阵不过父子兵,堂弟如果你愿意买,就卖给你吧。价钱我来定,最低不能低于15000元。于是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卖给堂弟最合适。即使胡天魁清醒过来反悔翻案,毕竟是两兄弟,属于内部矛盾,好处理。
  
  堂弟说,老宅我愿意买,价钱嘛,在15000元的基础上我再加5000元,就当是我支援了胡天魁一把。现在胡天魁病倒在床上,神智错糊,全权由胡天魁的姐姐做主。说穿了胡天魁姐姐就是卖方,我是买方,在场的人都是证人。现在立个字据,当事人和证人都按上手印,事情就可以成交。
  
  立了字据,堂弟当场拿出20000元现金,交给胡天魁姐姐保管。日下请村里的黑子来服侍胡天魁,胡天魁就边治疗边调理,病情慢慢好转。
  
  一个月后,堂弟急着要做新房开办“农家乐”,就催胡天魁出屋。堂弟与胡天魁姐姐商议,胡天魁去敬老院只是迟早的事,迟去不如早去。先住进敬老院,以后也就有个安身之所。再者,趁胡天魁神智还不是十分清醒离开老宅好,免得他反悔吵闹,到时老宅不能拆新房又不能造,几多的麻烦。
  
  胡天魁姐姐默了会儿神,觉得堂弟讲得有道理,同意这么办。事不宜迟,堂弟拎了礼品,划船渡过对岸,找敬老院的领导通融。领导考虑到胡天魁的实际困难,答应胡天魁提前进到敬老院。
  
  堂弟加快了修建“农家乐”的步伐,一天工夫就请人把老宅拆了,紧接着挑砂运石,买水泥购木材忙开了。
  
  半个月后,胡天魁终于清醒过来。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敬老院里,感到很是奇怪。姐姐只得把事情的原委从根致底向他说清楚。当听到老宅卖给了堂弟,胡天魁竟急得脸色发白,嗷嗷叫嚷起来。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擅自卖我的老宅。如今我一无所有了,就剩下这栋老宅了,想不到……不行,老宅我不卖,我要去制止堂弟拆老宅竖新房……胡天魁说着就要下床去找堂弟,无奈腿脚不灵便,身子一挪动就滚下床来。
  
  姐姐连忙把胡天魁抱了起来,再把他扶到床上。说,你不要胡闹好吗,卖老宅不关堂弟的事,你担水别走错了码头。是我做主卖了老宅,要打要骂,要吵要闹冲着我来!你可知道做姐姐的难处,卖老宅也是出于无奈,不卖老宅哪来的钱?没有钱拿什么去买药打针,没有钱谁愿意来服侍你,没有钱你能活得到今天吗?
  
  胡天魁语塞了,捂着脸好久不作声,有清泪从指缝中渗出来,无声地滴落到地面。他哽咽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胡冬生,他肯定会回来的,这老宅地我想留给胡冬生。
  
  嗐!如今你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顾什么胡冬生。你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多想想自己吧!
  
  胡天魁就不再吵闹,只是默默地流泪……
  
  胡天魁能够下地走动了,拄着拐棍慢慢地学走路。尽管走得慢,走不稳,常摔跤,但他仍是咬紧牙关走着。每天清晨,他第一个起床,在敬老院门前来回走动。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走一个来回累得气喘吁吁,直冒虚汗,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有时他还一颤一拐走到河边去,走累了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他伸长脖子望着巫水河的对岸,对岸那鹅卵石砌成的码头依稀可见,只是码头边那栋老宅从视线中永远消失了,堂弟正在忙着整地竖新房。胡天魁用拳头擂了擂那只瘸了的右腿,长长地喟叹一声。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胡天魁。院长急了,着人四处寻找,先在附近搜寻,没见其踪影。再到河边去看,仍是不见胡天魁。院长突然想起,胡天魁莫不是过河去了?于是就急急火火往河边跑。摆渡的麻扣子说,胡天魁刚过河不久。麻扣子见胡天魁腿脚不便,劝他还是别过河,这样来回过渡既不方便又很危险。胡天魁霸蛮要过河,说哪怕洗澡也要游过河去。没法,麻扣子只得把他渡过了河。
  
  院长过得河来,就听得胡天魁嗓大气粗,吵闹爆爆,与堂弟吵起来了。胡天魁斥责堂弟为什么拆他的老宅,为什么在他的宅地上做新房子。堂弟反击,你不要假装糊涂,你没钱救命把老宅卖给我了,老宅归我了,你有什么权力来干涉,滚!
  
  胡天魁扬起拐杖,眼睛鼓起牛卵子大。娘卖乖,你是什么兄弟?你趁火打劫,你是内奸!你和蒙面强盗又有什么两样?老子跟你拼了!
  
  你不要乱来,我不是强买强卖,白纸黑字,我这里有字据。我有人证物证,你就是告到北京我也不怕你!
  
  院长急忙上前把胡天魁拦住,说,你冷静一点,不要乱来,有关卖老宅这件事,你姐姐跟我说了,有字有据,合理合法,你再闹就是无理取闹了。好了,听话,跟我回敬老院。如果你不听劝告,打死牛打死马我也管不了,到那时你真的就变得无家可归了,敬老院也不敢收留你了。
  
  在场看热闹的乡邻也围拢来,急忙把双方劝住,胡天魁傻愣了一阵,瘫在地上大哭起来……
  
  晚上,敬老院里那些孤寡老人吃了饭,都坐在台阶上看热闹。隔河对岸花炮冲天,轰轰声此起彼伏,空中流金溢彩,焰火灿烂,把天地间映照得五彩缤纷。
  
  燃放花炮持续了个多钟头,终于在稀稀拉拉爆炸声中停止了燃放。那些老翁老妪见没了花炮,也就没了兴趣,再看也就觉得乏味,就各自回房歇息,熄灯就寝。胡天魁没有睡意,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对岸。对岸红灯高挂,彩灯闪烁,人声鼎沸,一番热闹景象。
  
  明天是个好日子,堂弟的“农家乐”准备开业,四方亲朋前来祝贺捧场,堂弟大宴宾朋,庆祝明天开业……
  
  翌晨,堂弟欢天喜地打开大门,却吓得扯着嗓子惊叫起来——他看到大门上的横梁上吊着一个人。立马蚁囤蜂涌聚满了好多看稀奇的人,人们七手八脚把上吊的人解了下来。上吊的人身体僵硬,已死去多时。有人认出了死者,上吊的人是胡天魁。
  
  胡天魁的死成了轰动性新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几年过去了,人们也就淡忘了。只是堂弟的“农家乐”越办越红火,赚得盆盈钵满。又过了些许年头,某天一位年轻人来到村里,径直进了我的家。年轻人自报家门说他叫胡冬生,他是来找继父胡天魁的。
  
  原来当年母亲出走时,胡冬生本来是不想离开胡天魁的。但是母亲用剪刀胁迫着自己走,自己不得不跟着母亲走了——胡冬生不走,母亲就要死在胡冬生面前。伍大翠跑到了江苏,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十几岁的退休工人。但她只跟那位退休工人生活了几年就患了癌症死了。她在临死时对儿子说,胡天魁是个好人,我死后你回去找那位曾经的继父吧!
  
  我带着胡冬生去敬老院。老院长告诉胡冬生,胡天魁已经去世了,找不着了。胡冬生说当年母亲偷走了胡天魁的10000元钱,这次他带了10000元钱准备还给胡天魁。既然胡天魁已经已经去世,就用这10000元钱给胡天魁修座坟墓吧。院长说,当年胡天魁吊死以后,尸体送往火葬场火化,因没有亲人认领,骨灰就留在火葬场不知所踪了。
  
  胡冬生止不住泪如泉涌,就在河码头对岸的山头上修了座空坟,空坟前立了块高大的石碑。上书“继父胡天魁之墓”……
  
  (字数:137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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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4-5-15 12:37 编辑 ]
2#
发表于 2014-5-15 08:05 | 只看该作者
好人没好命,胡天奎这一生辛酸凄苦啊!结尾温暖,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光亮。
3#
发表于 2014-5-15 08:42 | 只看该作者
先记个号,再细细品读。
4#
发表于 2014-5-15 09:13 | 只看该作者
情节波澜起伏故事好读,作者塑造了一个古怪吝啬,节俭勤劳,本份善良命运凄苦的悲剧人物形象,极具典型性。传说中的杀鸡砍猪,可笑可爱,婚姻的不顺,可恼可气,对继子的关爱,看出他的仁爱之心,对老宅的坚守,看出他的正义感,继子的回报揭示人性的光辉,这部分十分感人催人泪下,小说中的每个细节写的都生动传神很精彩。不错的一篇小说,学习了
5#
发表于 2014-5-15 11:02 | 只看该作者
婚事不成人义在嘛。--仁义
6#
发表于 2014-5-15 11:04 | 只看该作者
黄牯在饭馆里舔食别人吃过了的剩盘菜呢!---这里的黄牯应为胡天魁吧?
7#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1:1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暴雨迎风 的帖子

谢谢指出。改过来了。
8#
发表于 2014-5-15 11:23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很不错。厚重深沉,情节线索有条不紊,人物个性立体鲜明生动,很生活,细节也很感人。
有一点:我在文中起了一个穿起故事线索的一根线,开头和中间都有出现,结果却无影无踪。要么在结尾呼应一下我遇上胡冬生使小说情节完整,要么不要我在文中出现,直接用三人称叙述。不知恰当否?
9#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12:3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8# 暴雨迎风 的帖子

你的建议很好,结尾应该有个照应。我再改改。谢谢。
10#
发表于 2014-5-15 13:52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杨老师小说。
11#
发表于 2014-5-15 14:14 | 只看该作者
沧海老师一直致力乡土题材的探索,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鲜活,让人爱不释手。
这一篇更是这样,看完,受益匪浅
12#
发表于 2014-5-15 17:01 | 只看该作者
来学习怎么写小说。
13#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20:31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林晓妮 的帖子

谢谢阅读。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20:32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蒙正和 的帖子

问好朋友,好久不见了。
15#
 楼主| 发表于 2014-5-15 20:3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8# 暴雨迎风 的帖子

谢谢版主支持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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