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4-8-17 17:47 编辑
提到《聊斋志异》中的《细侯》， 人们往往习惯于将其与古希腊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并称。因为细侯在最后对那个陷害他情人并将她欺骗到手的商人实施报复时，采取的也是杀子的手段。与美狄亚的杀情夫、杀兄弟、杀子女相比，细侯虽然仅仅杀了一个她与商人的亲生儿子，但考虑到子女（尤其是儿子）在中国古代社会对于一个女人的特殊意义（不妨参考一下《聊斋志异》中的《连氏》等篇，可见无子的女人晚年是怎样的悲惨。）细侯这一举动的意义绝不比美狄亚轻微多少。然而细读《细侯》,却不难发现，在整个故事中，细侯其人，除去结尾处“大悲”、“方悟”、“杀儿”等表现外，前面大部分篇幅中，竟然丝毫没有一点儿叛逆的色彩。而即使要报复商人，她也仅仅是杀了她与商人亲生的儿子，并没有采取更为极端的手段，以义无反顾的魄力，以及不计后果的决绝，把属于仇人的一切毁灭，包括他的生命，他的亲人，以及他的财产。如果不考虑在古代宗法社会一个儿子对一个男人以及一个家庭的重要性（这点当然不能不考虑），那么，细侯的杀子行为与其说是为了惩罚商人，还不如说是为了彻底割断与商人的联系，因而可以了无牵挂的重新投入到情人满生的怀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复仇”这一主题上，《细侯》远不如《窦氏》《商三官》甚至《梅女》《博兴女》更为突出。与美狄亚“复仇女神”的鲜明个性相比，她更像一个只想自己好好活着的小女人，尽管这个小女人在愤激之下居然做出了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杀死亲生儿子的举动。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细侯的生命中没有那个商人出现，她骨子里潜藏的本来就微乎其微的叛逆性格根本就不会显露出来，因为她的人生的目标本来就很简单，那就是要找一个相爱的人好好地一起过日子，而她的这一目标本来已经十分切近了。
故事的开头便写到 “设帐余杭”的满生与身为妓女的细侯偶然偶遇，结果一见倾心，满生“归斋冥想，终宵不枕。”第二天两人一见面，更是“言笑甚欢，心志益迷。”等到满生凑了些钱，得以睡到细侯床上时，更是“款洽臻至”。这样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个郎情，一个妾意，一段典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就要上演了。而他们所面临的困难也并不是很大：只不过是细侯的身价太高，而细侯又太年轻，不像杜十娘那么有心计，知道自己偷偷攒下了个“百宝箱”，“恨妾齿稚，不知重资财，得辄归母，所私者区区无多。”不过即使不多，也有足足一百两，满生只要再弄来一百两就够赎身了。
对于一个身在风尘的女人，要和一个相爱的男人“从良”，而且自己居然主动承担起一半的赎身钱，这一点本身就很难能可贵了。实际这个要求已经到了极限：一个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难道连一半的身价还不能或不愿承担吗？
其实满生还是不错的，否则也不可能入了细侯的法眼。试想，一向“声价颇高”的细侯之所以会选择穷书生满生，可见她的眼光不差（至少比那个倒霉的杜十娘要强得多）。满生也的确够意思，他有个“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可是他始终“因道远，故惮于行。”就是这么一个怕出远门连投靠当官的朋友都不肯去的穷书生，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终于决定要亲自走上一趟了。这份真情，这份担当，真不枉了细侯对他的一片真心，更可见细侯果然阅人不差。而细侯则更够意思，“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在自己心里，她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满生的女人，不可能再做有辱情人的事了。
然而她却终究奈何不了命运的捉弄。满生投奔的朋友犯了事，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了，自然无法再资助他。满生“落魄难返”，只好又干起了老本行，“就邑中授徒焉。”结果一去就是三年，不小心又因体罚学生，“弟子自溺死”，因而吃了官司。按说，满生的行为虽然有违师风师德，又触犯了《未成年人保护法》，但罪不致死，大抵不过要“取消教师资格”而已。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个看上细侯被拒的商人落井下石，“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违法乱纪的一个满生，遭受了更为严重的违法事件，被人非法禁锢，从此出狱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而商人又“转嘱他商，做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结果，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细侯不得已，遂嫁贾。”而且看起来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商人对她也挺好，“衣服簪环，供给丰侈。年余，生一子。”，既从良了，又生子了，而且学过上了小康生活，看来细侯的前途一片光明。
问题只在于，这就是细侯想要的生活吗？
如果只贪图迎来送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细侯完全可以“隶籍”，做一个专业妓女，靠着自己的年轻貌美，吃青春饭，先过几年尽享奢华的日子再说。然而妓女的结局总是悲惨的，一旦年老色衰，便会再也无人问津，白居易《瑟瑟行》中便有“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句子。一旦失去经济来源，结局可想而知。所以对于一个妓女，最好的出路就只有“从良”。
当然，若能找一个与自己年貌相当、风流倜傥，有名利有地位有才学的少年郎是最佳选择，如杜十娘就相中了那个李甲。不过这种概率实在太低了，原因很简单：那么好的条件，好人家的女儿多的是，人家凭什么要娶一个妓女？即使是娶了，大抵也只能做个妾氏，永远没有扶正的机会。所以便只好求其次，或是找个人不咋样而有钱的，或是找个人不错而贫寒的。《琵琶行》里的那个妓女选择的是前者，“老大嫁做商人妇”，而细侯选择的则是后者，因为这也正是她人生的终极目标之所在：“每愿得同心而事之”，也就是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好好的过日子。
细侯的可爱这处正在于这一点。她对于人生没有更高的要求，她不求锦衣玉食，也不恋荣华富贵，只是要与所爱的人相依相伴，只是要好好的活着，只要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当商人捎来满生“已瘐死”的消息，老鸨劝她“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的时候，细侯的回答十分干脆：“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
那么是否意味着在细侯心里，爱情至上，为了爱情，她可以甘愿舍弃富贵，可以甘愿贫穷，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呢？答案仍是否定的。细侯很现实，在她看来，爱情固然必不可少，但面包也同样重要。而《聊斋》中其他为了爱情可以不惜牺牲一切的奇女子们相比，细侯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更为现实的小女人罢了。就在他们初享云雨“款洽臻至”，并定了嫁娶，满生“即叮咛，坚相约”后，细侯却不合适宜的问了他一句：“家日产几何？”问起了最世俗的家庭收入问题。当得知满生尚有“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后，她便已为将来的生活做了详细的规划：“妾归君后，当常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粟，织五匹绢，纳太平税足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诗酒互遗，千户侯何足虑？”（当然，她的这计划仍有很大的理想性，因为在那个时代，“纳太平税”哪是那么容易的。）
可以想像，如果满生如司马相如一样家徒四壁，穷得没有立锥之地，那么即使他同样有“相如之才”，细侯也不会考虑也他谈婚论嫁的。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的：“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爱情的火花不可能一辈子迸发个没完没了，但日子却是要一天天过的。你可以没有钻戒没有宝马没有洋房，但你总不能叫老婆天天和你一起喝西北风吧？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甚至是卑微的愿望，这个残酷的社会竟然也不让她达成。因为商人的阴谋，犯了案子的满生久久得不到释放。而细侯又是一个弱女子，他不能如女鬼小谢一样奔波千里去看他，更不能如狐仙辛十四娘一样运筹帷幄救他脱离囹圄，作为一个平凡的弱女子，在得到伪造的满生的绝命书后，也只有“朝夕哀哭”而已了。然而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还是要过的。细侯不会如《聊斋》中的那些奇女子们一样，为了爱情可以死去又活来（本篇写的都是人间故事，其中没有鬼神，如果她真的“死去”，就不可能“活来”了。），既然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好好活着”的愿望已经不能达到，那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仅仅“活着”罢了。所以当老鸨说到“既不愿隶籍，又不肯嫁，何以能生活”时，她便再无选择，只好做出“不得已，遂嫁贾”的决定，只好守着那个她不喜欢的“龌龊商”，过着毫无滋味的日子了。
如果满生没有学生们的帮助，最终真的死在狱中，那么细侯自然也就会这样陪着商人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因为商人喜欢她，所以对她的物质供应很充足，她在家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会太低；而且她又为商人生了儿子（注意：是她“为商人”生了儿子，不是她自己生了儿子。），即使丈夫死了也终有依靠。一个妓女，一个“贱污”之身，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不错，甚至足以叫人羡慕忌妒恨了。其间，即使她偶尔得知，满生之死与商人有关，她也只能无可奈何。杀了商人给满生报仇吗？那可叫“谋杀亲夫”，她同样会搭上性命的。杀了儿子吗？那她又怎么能在商人家立身？她后半生又要何去何从？所以，如果满生真的死掉了，她大概是不会为他报仇的，因为这与她人生最基本的目标“活着”并不相符。而看她最后杀子的情节，似乎也与“复仇”二字的关系不大，因为陷害满生的明明是那个商人，儿子是无辜的，更何况儿子绝不仅仅是属于商人一个人，也有她的一半。
那么似乎就可以做出如下的判断：细侯之所以杀子，只不过是为了追求她人生的终极目标：“愿得同心而事之”，也即是和相爱的人一起好好地过日子罢了。这一点，倒是和左拉笔下的苔丝·德伯菲尔德有些想像。她杀死儿子，便恢复了自己利手利脚的初始状态（东北话称没有子女拖累或子女已长大不会造成拖累的叫“利手利脚”）；她杀死儿子，也使自己与商人之间的过去彻底决裂。至于报复，只是自己追求美好生活的副产品罢了。否则，她既可以杀子，就可以杀夫；既可以“携所有以归满”，就可以再多拿些财物；甚至她拿不走的也可以一把火烧光，最后顶多是鱼死网破。她能够细心做到“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其实和她杀儿一样，都是为了彻底割断与商人之间的联系并且避免发生不必要的财务纠纷。至于她杀子可能带来的风险，则要小得多，甚至要比她多拿几两金银小得多。因为这种事情放在现代社会叫故意杀人，然而在“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古代，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或者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
不得不说，细侯最后的结局仍然带着作者浓重的理想色彩。很难想象，在一个“官虎吏狼”（《梦狼》）“铜臭熏天、金光遍地”（ 《席方平》），甚至可以“三百钱诬奸”（《梅女》）的世道，那个可以花点儿银子就叫满生超期羁押的商人，“怒讼于官”后竟会碰到一个讲人情不讲法律的官吏，“官原其情，竟置不问”。也许，这只是蒲老夫子给我们带来的最后一点儿希望吧！细侯最初“与相爱的人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愿望看似已经重新达成。然而作为一个亲手杀死亲生儿子的母亲，又怎么可能毫无愧疚地运安享她日后“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又怎么可能抹去这份彻骨的伤痛？
与《聊斋》中的其他奇女子相比，细侯除了同样的美貌之外，我们似乎找不出一丁点儿更加突出的也更叫人迷恋的性格特征，有的只是满满的世俗心和烟火气。如果说，诸如婴宁、娇娜、连琐、辛十四娘等鬼狐化身的女子，只是男人们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那么细侯却分明就活生生的生活在我们的身边，可能就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女儿，或是正在读着本文的女性的你……
附注：作者似乎对细侯也有些情有独钟，在篇末，他还把这个烟花女子抬到和被封建时代尊为圣贤的关圣（关羽）同样高的地位，说细侯杀子归满生比之“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从细侯这个人物的命名也能看出蒲松龄对她的推崇。汉代郭伋字细侯，任并州刺史，“所过问民疾苦，聘求耆德雄俊，设几杖之礼，朝夕与参政事。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问民疾苦，推举贤良，所过县邑，老幼相携迎送。”后以"细侯"称颂受人欢迎的到任官吏。宋·陈师道《寄侍读苏尚书》诗：“一时宾客馀枚叟 ，到处儿童说细侯 。”蒲松龄用细侯为一个烟花女子命名，分明大有深意。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4-8-17 08:35
收藏
楼主
感谢！才知道，原来是化学反应，今后一定更好地反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