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悟书,没有度脱,没有证悟,就没有《红楼梦》。从这个意义上讲,贾宝玉的一生,也是与佛家结缘的一生:他由和尚道士携带而来,又受和尚道士点化而去,他与黛钗等人多次证悟禅机,他“女孩儿似水”理论也与佛家的“上善若水”思想暗中相合。贾宝玉与佛的渊源既有与生俱来的悟性,也有日常生活中的慢慢培养,他用佛家的悲悯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用佛家救赎的行为来对待这个世界,这其中有三次佛家思想启蒙尤为重要。
宝玉第一次接触佛家思想在宝钗生日那次,是对色空不异人生观的启蒙。由于史湘云心直口快,说演戏的孩子像黛玉的模样儿,宝玉怕湘云惹恼黛玉,忙给湘云使眼色,结果被湘云误会。宝玉向湘云使眼色,不巧恰又被黛玉看见,于是也向宝玉发脾气。宝玉被冤枉两面受气,不禁想到了宝钗生日宴上刚听到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戏文,于是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并占了一首禅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意思是只有通过心与意的交融互通,才能够真正达到领悟的地步,等到了再没有什么可以领悟的程度,才可以说得上是真正彻底的觉悟了。宝玉觉得这样“还未尽善”,又在偈后填了一支《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何为?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第二天,黛玉看了偈子,仍觉得“还未尽善”,于是又做了续:“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并且这样问宝玉:“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警醒宝玉:世无至贵,也无至坚,一切不过只是浮生一梦罢了,这实际就是对佛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思想的另一种表述。在宝黛的潜意识里,也许已经感觉到了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虚幻的难以长久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是孤独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宝玉第二次接触佛家思想是龄官画蔷,是对情缘分定爱情观的启蒙。“龄官画蔷”可以看作一则纯情唯美的散文:在仲夏“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的蔷薇花架下,一位“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的女孩,沉醉于金簪画地,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下笔的规矩写了,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她画完了一个“蔷”字,又画一个“蔷”字,已经画了有几十个”,显然,一个“蔷”字,寄寓着她对那个名字为蔷者的相思情怀。但是,盛夏骤雨,飒飒落下,瞬间冲散了这唯美的意境。后来,宝玉去找龄官唱《牡丹亭》曲,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到龄官房内,见她独自倒在枕上,宝玉进来,也不理睬。宝玉陪笑央求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曲子,却遭到拒绝:“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不没有唱呢。”身份尊贵的宝玉从来没受过这般冷落,自觉没趣,只得红着脸出来了。后人评价说“宝玉过梨香院,遭龄官白眼之看;黛玉过栊翠庵,受妙玉俗人之诮,皆其平生所仅有者。”正因这一从未经过的被人弃厌遭遇,对比于之前看到的龄官对贾蔷之情有独钟,让宝玉的思想有了进一步的升华,豁然领悟自己意欲独占天下之情的褊狭虚妄,他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和爱情宇宙,从而想到大观园女子并非都喜欢他讨好他,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不禁暗自伤心:“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这次启蒙是对前次启蒙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之孤独意识的进一步落实,从而让宝玉甘于保持“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淡定心态。
宝玉第三次接触佛家思想在藕官烧纸一回,是对情理兼重婚姻观的启蒙。藕官也是为贾家演戏的十二小官之一,她演小生,另一个菂官演小旦,常在舞台上做夫妻,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寻常饮食起坐之时,竟也是你恩我爱。菂官去世,藕官哭的死去活来,每逢节日便烧纸祭奠。后来补了蕊官,两人又是一样的温柔体贴,芳官问他这算不算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 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宝玉听说了这番话,独合了他的性情,又是欢喜,又是悲叹,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汤显祖曾提出“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说”,《红楼梦》借藕官之口,进一步提出了“情理兼备,两尽其道”的情理兼重说,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此前,宝玉不但在广度上极力追求情的全备皆有,同时也在深度上全心执着于情的唯一不二,如果说龄官画蔷让他“极力追求情的全备皆有”之信念产生崩解,这次藕官烧纸使他对“全心执着于情的唯一不二”之理想也被破除,从而认识到了情的终极虚空,并更进一步从自我中心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于去中心化后达到人我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协调,使其最终的出家不是逃避而是超离,不是抗议而是了结。
色空不异让人不贪于红尘乐事,情缘分定让人不嗔于他人评论,情理兼重让人不痴于唯一不二,宝玉的佛缘与生俱来,在他的成长经历中也一直有着对佛缘的体察领悟,他最终选择出家又何尝不是一种必然结局?宝玉从青埂(情根)之峰转世而来,最终仍旧回归于青埂之峰,这也许正好验证了佛家的“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放下一切,诸事随缘”的思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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