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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阳光下的镰刀 [打印本页]

作者: 野猪皮    时间: 2004-9-18 13:27
标题: [原创] 阳光下的镰刀
  瓢屯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屯儿。全屯儿加起来,不过十户人家,十户人家加起来,不过五十口子人。这五十口子人里,老的老小的小,像三四月的庄稼一样青黄不接。年轻人也不是没有,有,可瓢屯儿留不住,他们谁也没把这儿当个家。一茬一茬的屁孩,长到半桩子了就跑,跑到城里去。到城里就算脱了缰绳,想拉也拉不回来了。

  谁叫瓢屯儿小,瓢屯儿穷呢。

  瓢屯是太小了,小的平地像腚那么大。全屯儿人都在这腚上啃,能啃饱嘛。于是走不了的人就想办法,在山坡上开地。先把那些乌绿乌绿的树砍了,再放一把火,烧熟,种上豆子,谷子什么的。黑油油的山地爱长庄稼,精心侍弄一春一夏,到了秋天,好收成!

  人都说憨爷是瓢屯儿的土地爷。因为憨爷生在这长在这,一步没离开过。还因为瓢屯儿数憨爷的岁数最大。憨爷勤快,一年四季在山上转悠,哪块地方朝阳,哪块地方窝风,哪块地方适合种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憨爷看不上往外跑的年轻人,憨爷说,庄稼人就得靠地过日子,庄稼人不种地,那是二溜子。城里是那么好呆的?没看电视上演嘛,乡下人给人打工,没白没黑干了一年,钱没给一分,回家过年的路费都没了。城里人,奸着呢。安分守己点稳妥呀。

  安分守己的憨爷就这样在瓢屯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可这会儿,憨爷的日子过得不安稳了,一辈子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搅乱了。憨爷的大儿子满仓是瓢屯儿的小组长,干点给村里跑腿学舌的事。大官小官是个官,瓢屯儿人对满仓从来恭敬。可憨爷不理那套,说一个芝麻绿豆的官都算不上,老爱瞎咋呼。不是要税就是要费,趁早别干了。满仓勾着头,眼睛看地,爹,那也不是我定的,都是国家定的呢。再说,我不也是为那点工资嘛。憨爷抢白满仓,别人没干,也没看谁饿死。满仓不敢还嘴,等憨爷一人说够,悄悄走了。

  一进七月,天儿就热起来,这时也正是长庄稼的时候。头天看着还刚打苞的豆子,只一晚就开了一秧子的白花紫花。齐腰深的玉米,眨个眼就结穗了。憨爷一沟一坡的走,走累了,就地坐下,掏出腰里的烟袋抽一锅,乐滋滋地打量那些庄稼。他仿佛看到了丰收的日子,村里人一袋一袋往山下扛粮食,那感觉真是要多欢畅有多欢畅。

  这一天憨爷转悠够了,觉得肚子有些饿,就下了山。一进屯子,遇上了满仓。

  爹。满仓老远从车子山跳下来,喊了一声。

  嗯。你这是上哪了?憨爷问儿子。

  去村里了。村长说有通知,让我赶紧挨家挨户宣传。

  憨爷说,又啥通知了?一有通知,准不是好事。

  满仓说,可不是,这回还真难住我了,咋弄呢。

  憨爷说,啥事让你为难了?

  满仓发愁地说,上边说,过几天要下来收钱了。

  憨爷问,又收钱?收啥钱?

  满仓说,上边说了,凡是不在村里花名册的地,都要收钱了。说这是非法用地,违反国家政策的。

  啥?憨爷有点没听懂。

  满仓说,就是咱山上的那些地。说是不能再种了,造成水土流失,破坏植被。




  不让种?那吃啥?憨爷有些急了。

  满仓说,还让我各家统计呢,这,我可咋统计呀。多了,屯儿里人得多那钱,少了,怕上边说我工作不认真。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爷说,你就是不听我话,现在知道了吧。

  满仓说,谁知道有这事呀。后悔也晚了。

  憨爷说,那咋交钱法?

  满仓说,按面积,一亩地20块钱。不交,就砍庄稼。

  吊!憨爷骂道,这不是朝死里逼人嘛?一亩地20块,2亩地就40,3亩地就60,咱这屯子,少说,哪家没个十亩八亩?那能交得起?

  交不起也得交,想办法吧。满仓一脸无奈。

  老子就不交,挺到他们来。我看他们能把我咋地。憨爷放开了嗓门。

  说着话过了一星期,清查小组下来了。

  山地清查小组进屯儿那天,屯儿里人大大小小全出来看热闹。

  领头的是镇长,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人,个个手里拎把镰刀。镇长站在屯口的一块石头上,咳了一声,环顾一下四周,用做政府报告似的语调说,大家听我说说啊,这次咱们来的目的。其实呢,收钱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让大家明白,你们看,镇长挥舞着手,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看那些地没有?已经种到了山梁上,再继续下去如何得了啊?到那时山光了,水干了,脚下的这点土也被洪水冲跑了,我们怎么在这里生活?想想都后怕呀!

  人群里有人接茬说,不种了,我们就这点腚大的地,咋活呀?镇长说首先我们要转变观念,不能死守过去的一套。调整产业结构,因地制宜,发展多种经营。这地方,发展个啥呢。有人接着说。镇长说镇上已经去外地学习了,取得不少新经验,回头就要逐步落实。有人就窃笑说,凡是政府号召的,我们准赔钱。前几年我们吃的亏多了。镇长不高兴,世界哪有那么多顺利的事情,失败是成功之母!那既然这样,今天就这么地,就别收钱呗。我们确实没钱。有钱谁还扯这个。明年我们保证不种了。镇长说那可不行,不是每个人的觉悟一般高。也起不到教育的目的。也不是收钱,是等于收税。大家种的地,都是国家的,种国家的地,就该向国家纳税。自古皇粮国税,天下规矩。有人说那能不能让咱看看国家的红头文件。镇长脸色一沉,难道我们这一帮子人会说谎吗?我们不就是在替国家执法吗?红头文件是随便拿出来的吗?人群里不吭声了。

  镇长讲了多半天,就是没人主动出来交钱。镇长给村长使个眼色,村长急得一边冒烟,收,伸不开手,不收,领导亲自督阵,当领导面事情都没做好,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大小不济,算下来也是行政七级呢。只好硬着头皮问,王二你家有没。王二说我没有。张三你家有没,张三说我没有。问了一圈,镇长不耐烦了。说既然大家都没有,那山上的地就是无主的了。既然无主,那就采取措施吧。村长一听镇长话里有话,慌忙摆手,说镇长别,先别,我这有名单,咱先按名单来,管多少的,把这事圆过去。镇长沉吟一下,说就给你个面子,好歹他们也是你的人。闹僵了以后不好开展工作。我看这样吧。我带来的人和大家一块上山,挨个地块落实,落实到谁家,谁也别找麻烦,主动一点,事情都好办。村长一招手,满仓你过来,你领工作组同志上山,到谁家谁应一嗓子,看点火候啊。

  满仓知道捱不过去,不仅暗骂村长,你怕得罪人,拿我当枪放。满仓紧张得不知该先抬哪条腿,好容易挤出人群,说声大伙都上前山吧。

  事情进行的还顺利,说到底,谁也不希望工作组当真砍了庄稼。毕竟从春到夏的侍弄,都是血汗,舍不得呢。但是到了憨爷那儿,碰钉子了。

憨爷坐在地头上,不紧不慢地吧嗒烟。山风刮得玉米叶子沙拉沙拉响,豆秧子长满稠密的豆荚,爬到草棵上的角瓜秧也结了拳头大的瓜纽。一只小松鼠蹲在高大的核桃树上好奇地注视着下面的人,它在猜测,这些人要干什么。

  工作组的人说,老爷子,你痛快少交点钱,我们好走人。憨爷说我一分钱没有。工作组的人说你和谁借借。憨爷说,借?找谁借去。屯里人哪个不交钱?你去给我借个试试。工作组的人说你这老爷子,咋说话冲人呢。憨爷说我说话是冲人,可我不干缺德事。工作组的人说你这是指桑骂槐,你说明白点,谁干缺德事了。满仓见爹在和人唱对台戏,急得扯他爹的袖子,压低声音劝他,爹,别人都拿了,别差咱,要不,这钱我拿。憨爷说我的地,碍你啥事?你要有钱,把全屯儿的都拿了。满仓哑了,全屯怎么的钱他拿得起吗。憨爷说还是的,我的事,你靠后。扒拉开满仓,憨爷仍蹲在地上抽烟,吱,一口;吱,一口。一团儿一团儿的蓝烟飘飘悠悠地升起,慢慢散开,散在七月的空中,时间在憨爷烟雾的一起一散中过去,七月的阳光热辣辣的,一把把镰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亮,叫人心里发紧。工作组的人等得烦,嘀咕几句,其中一个瘦子下山了。憨爷翻翻眼皮,继续抽他的烟。好像他没看见眼皮底下的事。

  不大功夫,下山的人回来了,对憨爷说,老爷子,你想好了,我们一帮子人,不能无限期的等你,你是交钱,还是怎么着?憨爷说我不是不交,要交钱,先给我说明白,这钱照哪个文件收的,照什么标准收的。工作组的人说,嘿,你这老爷子,不是都说了吗。你没听懂?憨爷说那是懵人。不说出个道道,我绝不交钱。我也没钱。你去看看,屯里的为了交钱,就差脱裤子当袄了。工作组的人说那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收钱,不交,最后一招就是砍。憨爷忽地一下站起来,哆嗦着手,指着身后的一片青庄稼,有种的,你们就砍!我就不信,你们不是吃粮食长大的!工作组的人说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们镇长也下令了,有故意生事的,不论是谁,一定严办。

  两下一僵持,事态就升级了。

  工作组的人拱进地,镰刀一横,沿垄沟一趟走过去,玉米拦腰而断,起刷刷地剑戟一样朝天竖着,棕红色的玉米穗被一双双大脚踩扁;豆秧子掉了尖,没掉尖的,也是伤筋断骨。憨爷见自己的血汗被糟蹋惨不忍睹,气喘如牛,颤颤巍巍捡根木棒直奔过去,没头没脑地砸。前面的人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根本没想到憨爷敢动真格,不免有几个挨上棒子。这一来,事态扩大了,工作组的人一齐上前,不约而同把憨爷围在中间,憨爷叫喊着,朝他们身上撞,工作组的人说你再捣乱,我们就法办你。憨爷不理,疯了似的抢镰刀。满仓跺着脚,哭着喊,爹,你可别傻呀爹!我求你们了,快放下刀,大伙看在我为村里工作的份上,放开我爹呀!没人搭理满仓。

  满仓一会劝爹,一会求工作组的人,这场纠纷就有点看头了。一方是个倔犟的目不识丁的老爷子,一方是拿工资有知识的一群国家干部,屯里人在山下看得真真儿的,纷纷往山上涌。工作组的人一看不好,一边抢憨爷手里的棒子,一边派人下山汇报情况。

  憨爷以防碍公务罪被扭送进派出所。

  搞完材料,派出所的人对等在外面的满仓说,对不起,你得交200块钱。满仓纳闷地问,交什么钱?满仓以为是爹在里面伏法了,甘心交钱了。派出所的人蔑视地笑了,你爹真够党员的。说什么不认帐,那就委屈点,拘留15天,一会我们派车送县城去,你准备伙食费。满仓的脑袋嗡地一下炸了,别呀,可别,我爹年纪这么大了,不经折腾的。那地要交多少钱,我给,我加倍给!派出所的人说,你也不用给了,材料搞完了,县里那边也传过去信儿了。赶紧到县里托人吧,你爹年纪一大把,里边黑着呢。满仓知道完了,不仅嚎啕,爹呀爹呀,我说什么的,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偏不信邪呀。憨爷在屋里听见,骂满仓,小子,你给我听着,我行得端立得正,我就不信,这里不归共产党管!别给我哭丧,把猫尿擦了!

  满仓出去找人借了钱,交给派出所,办完了手续,派出所的人给憨爷戴上扣子,憨爷在众人的注目下,昂着头出来,看见儿子满仓在人群里哭,就说,小子,到了县上,想着去找县长,问问,有没有上头的红头文件。满仓呜咽着说,爹,你真是傻,这事儿就是县上让搞的。憨爷说,那就再往上问,要真是合理合法,我认罪。要不是,我就不服。你要是弄不明白,出来以后我自个儿去找。满仓喊出一声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派出所的人推开扑在车窗上的满仓,关好门,发动,加油,起步,在政府大院里拐了个弯儿,朝县城的方向去了。满仓呆呆地立在那里,他辨不出这件事情到底孰是孰非,而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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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袁和鲁    时间: 2004-9-18 15:29
小说对憨爷这个人物的形象刻画得比较深。同时对满仓在父亲与国家公务人员双方的夹杂中的心态也作了相应的描述。让我们更了解了一些乡村里的生活。应该说,小说的笔力比较好。问好。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4-9-18 16:29
很深刻,学习了!
好久不见,问好!
作者: 野猪皮    时间: 2004-9-18 16:39
问袁兄好:)

问左兄好,真的是好久不见咧,你还好吧?
作者: 羽佳    时间: 2004-9-18 19:43
标题: 回复: [原创] 阳光下的镰刀
最初由 野猪皮 发表
  瓢屯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屯儿。全屯儿加起来,不过十户人家,十户人家加起来,不过五十口子人。这五十口子人里,老的老小的小,像三四月的庄稼一样青黄不接。年轻人也不是没有,有,可瓢屯儿留不住,他们谁也没把这...


生动的故事,生动的语言,生动的人物描写。皮皮好!
作者: 若荷    时间: 2004-9-19 11:37
好小说,才看到,你的小说语言,情节安排的真好。
作者: 晚亭    时间: 2004-9-19 21:01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好小说,才看到,你的小说语言,情节安排的真好。


我也这么认为。
作者: 素心一点    时间: 2004-9-20 00:17
标题: 喜欢这样的地道的乡土小说
学习
作者: 一楠    时间: 2004-9-21 08:47
好小说,语言生动,人物刻画鲜明,意蕴深刻!当之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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