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榆树

微雨清音

　　

　　  一
　　
　　榆钱除了惹眼的翠绿及入口的清爽外，它怀旧的情绪更是让人依恋的。
　　
　　榆钱儿的怀旧，不是富贵庭院里娇媚女子旗袍上浅淡的底色，也不是大户人家手腕上惹眼的翡翠，榆钱儿的怀旧，是奶奶蓝布卦里兜起的一捧鲜嫩，榆钱儿的怀旧，更是贫寒岁月里奶奶腮边的一行寒泪。
　　
　　当春的绿意席卷了大地，便会惦念起那些诱人的榆钱，惦念榆钱的时候也就惦念起奶奶叨念的那棵老榆树。
　　
　　奶奶不识字，却能把一个与榆树沾边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并于悲愤里掺杂着伤感的调子。
　　
　　二
　　
　　宽敞的庭院中间有一棵老榆树，水桶般粗细，叶子很茂盛，遮天蔽日地占据了大半个天井。春天一到，满树的榆钱像一枚枚用钢丝串起的铜钱，诱人得很。当柔和的阳光钻过没有被被榆钱遮蔽的空隙，再斑驳在落在院子的空地上，风一吹，地上的影子便一个劲地晃动。
　　
　　那时奶奶三十多岁，身材看上去很清瘦，不过干起活来却是干净利索。
　　
　　奶奶喜欢吃榆钱，看看满树的榆钱，奶奶笑了。奶奶把盘得结实的发髻用头巾一包，再把一根麻绳在蓝布大襟褂外面一系，她要准备上树摘榆钱了。
　　
　　别看小脚的奶奶走起路来摇来晃去的，可爬起树来却是麻利得很。奶奶双手抱住老榆树的树干，两只小脚也派上了用场，这样手脚并用，一跃一跃往上攀。奶奶生怕粗糙的老榆皮划破她的蓝布褂子，所以她又特意在褂子外面系上一个破围裙。
　　
　　奶奶爬到高高的树桠处，便坐在那儿休息一下。奶奶把腰间的绳子解下来，让树下的人拴个小筐在绳上，奶奶再把小筐提到树上。这样，奶奶的工具有了，可以摘榆钱了。
　　
　　采摘下来的榆钱可以马上入口，有时奶奶顾不得洗就先往嘴里送两枚，自己先尝尝榆钱的鲜味儿。榆钱也可以做成美食，奶奶用榆钱掺上玉米面或者地瓜面，做成窝头或者饼子，一家人就吃得津津有味。奶奶还会做成美味的布拉子，就是在榆钱上撒上少量面粉，再放上点盐和花椒粉，上锅一蒸，又松软又可口，家人也特别喜欢。
　　
　　摘榆钱儿，那是远去岁月里奶奶曾经拥有的幸福好时光。
　　
　　三
　　
　　奶奶讲关于榆树和榆钱的故事，自然会讲起爷爷。
　　
　　我从未与爷爷谋过面，记忆中根本寻不到爷爷的影子。爷爷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那时我的父亲仅仅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一讲到爷爷，奶奶的泪便来了。
　　
　　爷爷的故事犹如一部长篇连续剧，真正的开头，还得从我的老奶奶——爷爷的母亲说起。
　　
　　老奶奶一共有五个孩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爷爷是老奶奶唯一的儿子。在当时的农村，就经济情况来说，我们家也算得上是大户，家里开着药铺，当铺，杂活铺，生意也很兴隆。
　　
　　老奶奶也是个苦命人，那年，四十多岁的老爷爷竟然暴病身亡，留下若大的家业和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老奶奶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没有在恶运面前低头，老爷爷撒手人寰后，她以一个妇人的果断，毅然为家人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
　　
　　老奶奶不但做事干练，心地也非常善良，即便没了老爷爷，她也经常尽自己的所能扶弱济贫，在村里的口碑非常好。
　　
　　四
　　
　　就在老爷爷去世不久，老爷爷的哥哥和嫂子也相继去世，扔下了四个没人管的孩子。
　　
　　老奶奶自己拉扯着几个孩子已经不易，但看看失去父母的几个孩子，她的心又软了。于是，她一咬牙，又把妯娌的四个孩子接到了自己家里。自己五个孩子，加上这四个孩子，一共是两男七女，共九个孩子。这下，家里更热闹了。从此，一个小脚的妇人开始了前所未有的辛苦。
　　
　　领养过来的男孩，比爷爷大一岁，我们称他大爷爷。老奶奶把大爷爷当亲儿子对待，与爷爷同吃同住。
　　
　　爷爷和大爷爷渐渐长大，家里与地里的一些重要的活也便分给他们去做，店铺里的事也由让他们两个共同商量着打理。
　　
　　这里要特别费点笔墨说说大爷爷了。
　　
　　大爷爷的性格与爷爷不同，他生性有点懒惰，很多事都不愿意去操心，凡事经常做甩手掌柜，所以在打理店铺方面远远不如爷爷。那时杂货铺里比如酱油、醋之类的东西都是自家酿制的，这就要求他们哥俩除了有绝佳的手艺外，还要有吃苦耐劳的品性。只是大爷爷对这些酿造手艺不感兴趣，很多时候只学个皮毛，就自认为是学到家了，所以也就懒得再下功夫。大爷爷讨厌整天在那些瓶瓶罐罐之间来回转悠，感觉倒不如找个树荫躺下来休息更让人舒心。大爷爷每次做出来的调味成品，色香味都不怎么理想，严重影响了买卖。
　　
　　爷爷有时看大爷爷产品做得不够好，就热心地想教大爷爷：“哥，我教你吧！我做的时候你认真看着点，把每个工艺流程记熟了，自然就能做出满意的产品来。”大爷爷把脸一沉：“不用你来装能人！我自己会做，用不着你教。多管闲事！”大爷爷不乐意地拒绝了，他根本不想跟爷爷学。
　　
　　大爷爷就这样整天游手好闲，自己份内的事越来越懒得打理。
　　
　　店铺里的事大爷爷不喜欢，地里的活他也懒得去干。
　　
　　春天来了，别人都下坡干活了，大爷爷照样睡到日上中天。勤快的爷爷早已把粪拉到了地里，爷爷叮咛大爷爷该往地里送粪了，大爷爷表面答应着，却迟迟不动。爷爷看看无动于衷的大爷爷，没办法，爷爷就替他把粪拉上。爷爷告诉大爷爷，粪已经送到地里了，抽空去撒开。大爷爷依旧答应着，等爷爷耕完了地，大爷爷那儿粪还没撒呢。爷爷只好又替他把粪撒开。撒完了粪，爷爷再给他把地耕了。爷爷告诉大爷爷已经给他播种好了，让他去看看。只是等到苗子都出来老高了，大爷爷才慢悠悠地走到地里看上一眼。到了收割的季节，爷爷还会把粮食装好，帮大爷爷归仓。
　　
　　爷爷的勤快厚道是受人称赞的，所以街坊邻居时常拿爷爷当表率。街坊邻居这么夸赞爷爷的时候，大爷爷却是十分不乐意，他不但表情看上去不自在，还时常嗤之以鼻地奚落爷爷。
　　
　　大爷爷当众奚落爷爷的时候，爷爷只是笑，从来不和大爷爷计较。
　　
　　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老奶奶为大爷爷另盖了新房，为他娶了一房媳妇。这样，大爷爷分家出去，开始了独立生活。
　　
　　五
　　
　　到了吃大锅饭的年代，由于爷爷良好的品行，便被选到村里的集体食堂做会计。爷爷是个仔细人，管着全村人的窝窝票。在那个被饥饿充斥的年代，一张窝窝票几乎关系着一个人的生命，而关乎全村生命的大事，爷爷当然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马虎。
　　
　　天有不测风云，爷爷被人算计了。
　　
　　一天，大爷爷悄悄跟司务长嘀咕，说爷爷有可能私拿窝窝票，他亲眼看见过。
　　
　　私拿窝窝票？这还了得！全村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竟敢还有人私拿窝窝票，这罪名可大了去了！大爷爷跟司务长这么讲的时候，大奶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妇人的嘴有时更像毒蛇，随便喷出点汁液，都让人措手不及。
　　
　　大爷爷和大奶奶与司务长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面带微笑地走了。司务长赶紧通知村里的其他领导，经过村委会商议，立马撤销爷爷的职务。为了加大惩罚力度，也为了防止以后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村委会还决定扣罚我们家当时十天的窝窝票。
　　
　　十天啊！那些每天都饥肠辘辘的日子，别说十天，就是两三天也让人熬不过去啊！
　　
　　爷爷坚决不承认自己私拿窝窝票，他说打死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脚正不把鞋歪，相信实事总会清楚的，到时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十天啊！本来就食不果腹的一家人，一下全饿趴下了。特别是年幼的孩子们，早已被饥饿蚕食得没了半点力气，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床。
　　
当时我的父亲也就十四五岁，本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可他早已被饥饿纠缠的失去了原有的活力。父亲已经站不起来，嘴唇被厚厚的燎泡包裹着，就那么奄奄一息地等待着上天的宣判。

　　
　　六
　　
　　爷爷为了家人，为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他强忍着饥饿和被恶语中伤的罪名，跌跌撞撞地到亲戚家去借粮。只是那样的岁月，到处都被饥饿充斥着，哪儿有什么粮可借！亲戚家照样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看看亲戚家的状况，也就没好意思开口，只好饿着肚子回来了。
　　
　　爷爷一摇三晃地走着，他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回家的路竟然那么漫长。爷爷走着，走着，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谁知，这一倒下去，竟然再也没醒过来。
　　
　　爷爷走了！就这样冤屈地走了！而他走得时候那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扣在他的头上。
　　
　　看看奄奄一息的一家人，奶奶强忍着眼泪，抬头望了望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
　　
　　此时的榆树，榆钱儿早已落了，只有些榆叶依旧苍翠满枝。其实在饥饿来临的时候，榆树已经在奶奶的食谱之中了，奶奶本想再等一段时间让那棵老榆树来救急的，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那棵老榆树了。
　　
　　奶奶忍着悲痛和饥饿，又把手搭在了那棵老榆树上。
　　
　　奶奶也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可为了孩子，为了家人，她不能倒下啊！她必须再爬上那棵她经常爬的老榆树，她要为家人弄点吃的。
　　
　　奶奶慢慢地爬着，没几下，她就累得不行了。可她不能放弃啊！奶奶使劲地抠着榆树的老皮，生怕自己一松手就从树上掉下去。奶奶一点一点往上爬，像是在征服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奶奶的指甲被抠了下来，鲜血沾在了老榆树皮上，可奶奶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奶奶就那么执着地往上爬，爬了多久，她也记不清了。最后，她还是爬上了老榆树。奶奶坐在树桠间喘息着，她已筋疲力尽，抱着树干一动也不动。
　　
　　奶奶边摘榆叶边流泪，泪落到了树干上，再和着手指上流出的鲜血，一起沾在了衣服上。
　　
　　奶奶一片一片地摘着榆树叶，生怕有哪一片被遗漏。奶奶不想放过每一片叶子，够不着了地方，奶奶就把树枝折断，她要充分利用这棵老榆树。
　　
　　榆树叶摘下来了，榆树的嫩枝也被奶奶折断了，奶奶又盯上了那些嫩一点的榆树皮。奶奶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剥着榆树皮，只要是能嚼得动的东西，就是家人的口粮啊！
　　
　　奶奶把榆树皮用刀剁碎，这样就能下肚了。榆树的嫩枝怎么办呢，奶奶自然有办法。奶奶把它们放在碾子上，借着最后的力气，一圈，一圈，这些骨头一样的东西就碎了一点。说是碎了，其实颗粒很大，也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而不至于扎破喉咙。
　　
　　 榆叶对孩子来说实在是好东西，奶奶用榆叶喂小一点的孩子。
　　
　 　奶奶把希望寄托在这棵老榆树上，她希望这棵老榆树能挽救孩子和家人的性命。
　　
　　 生命是一场考验，饥饿则是最惨痛的掠夺。
　　
　 　在饥饿的折磨下，我的三个姑姑，最终没有挣脱死神的双手，先后随爷爷而去。
　　
　　 在最后的较量里，最终命大的父亲和小姑姑活了下来——这是我们家的希望。
　　
　 　奶奶和老奶奶也都在那场浩劫里死里逃生。
　　
　 　七
　　
       后来窝头票事件查清了，爷爷没多拿半张窝头票，是大爷爷和大奶奶串通司务长故意加害爷爷。
　　
　　 爷爷一生为人善良正直，没想到却被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害了，而强加给他这个罪名的却是他情同手足的兄长——那个被他当亲兄弟对待的人。
　　
　　 爷爷走得时候遗恨留在了心间，不知他老人家现在瞑目了没有。
　　
　　 事情水落石出了，大爷爷看上去却平静得很，丝毫没有半点的后悔与悲伤。
　　
　 　爷爷去世后，奶奶和老奶奶拉扯着父亲和小姑姑生活。
　　
　　 大爷爷对于老奶奶，并没有尽赡养的义务，只是在老奶奶过生日的时候偶尔会把会她接到家里吃一顿饭。
　　
　　 我父亲也是个勤快憨厚的老实人，他继承了爷爷正直善良的品性，并没有把怀恨的种子埋在心头，依旧把大爷爷当长辈看待。
　　
　　 父亲时常教导我们：人要有一颗仁慈的心，不要心存仇恨，仇恨，只会毁灭人的本性。
　　
　　 老奶奶在我们的相伴下，幸福地度过了晚年，一直活到九十三岁。
　　
　　 感觉时间是最公正的，它最终会还原历史的真相。

      奶奶后来依旧喜欢吃榆叶和榆钱窝头，也时常给我们讲这段和榆树有关的故事。不管怎么说，榆树在危难的关头，救过家人的命，这是奶奶念念不忘记榆树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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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清音

文章有点长，让大家费眼了。

冉令香

一棵榆树见证了人性的善恶。
人间自有公道，好人有好报。

欣欣向荣

时间是最公正的，它最终会还原历史的真相

普通的榆树和它结的榆钱给艰难岁月的人们带来活下去的希望；榆树的无私与坚韧也成全和影响了它的主人——对于乡人能够济弱扶贫；对于院中人能够抚养救助，哪怕后来忘恩负义；厚德总能载物，儿孙的平安与自己的高寿就足以证明。传统美德继续发扬

学习并问好

李兴文

驻留于漫长时光中的平凡一物，关涉生活与人生，其中底蕴，凡有类似生活经历的人内心近知。生活本身其实很公平，它让一个人平穷且平常，同时也给此人平常的心态、安乐的内心和健壮的体魄。凡事皆有来由，上一代人留下的除了乐观的人生态度、坚韧的生命意志，还有广博的亲情之爱，人生常有希望，此乃原因之一。
故事性强，并有丰满的人物形象，此乃人物类散文的常法，传统与经典总是与价值的。
欣赏新作，即颂秋祺！

微雨清音

回复 3# 冉令香

感谢冉令香老师，好人有好报。

微雨清音

回复 4# 欣欣向荣

感谢欣欣向荣老师，是的，我们家现在很幸福，父母健在且身体健康，兄妹之间团结互助，一切安好。

微雨清音

回复 5# 李兴文


    感谢李老师对我文章的精彩点评。
是的，看似平常的东西也许更体现人性的一些东西。
我们已经能够坦然接受曾经的实事，何况，随着时间的演变，一些的变故已经不随人意，那曾经的伤害已经变得没了痕迹，因为某些原因，我们还要孝敬和善养我们现在的叔婶。

何足道哉

由榆树钱说起，诉说过去岁月里的人与事，艰辛而平常的岁月里所展现的人性的美好。
那些平凡琐事，有些已经随岁月消失了，有些却留在记忆中，难以忘怀。
拜读佳作，问好。

诗金

人啊人！在那样的岁月亲情不在，人性在丧失；可是时间是公正的，它最终会还原历史的真相。内蕴丰厚，所写的人物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欣赏学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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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清音

回复 9# 何足道哉


感谢何老师，这样的故事虽说是真实的，于我也是听来的，所以记下来，以当怀念。

微雨清音

回复 10# 诗金

感谢诗金老师，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也许人性的东西是最值得挖掘的，所以即便曾经的岁月有多大的苦痛，我也是尽力去展现人性中美的东西。

芳菲

那个年代，冤枉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浑水摸鱼。应该枪毙那个可恨的大爷爷。

微雨清音

回复 13# 芳菲

感谢芳菲。那个年代或许对这位的事谈不上枪毙一说。
大爷爷命大，心也大，活到八十多。只是他不知道他死后他后代的变故，这些都是后话，要写定是长篇连续剧，不提。
人还是多行善事的好，虽然我不迷信，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我宁愿相信有因果报应。

房子

人物在时间里的历史感，简明的语言，使得表述的人物与事件，具有生命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