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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原创] 夜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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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7 14: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0 编辑 <br /><br />  夜晚在窗外飘动的样子让人喜欢。这同时需要多个因素向一处聚拢:适宜的速度;内部和外部暗合默契的光线;以及观赏者恰逢其时的双眼——过于坚硬的平静和激动,或者过于厚重的熟悉和陌生,都将阻挡我们的视线进入这样一场光影纷纭的旅行。还有风声,风在夜间拖动一条一条暗纹的光带,使星空和树林在隐约的乐声中暗自摇摆。这些出没在夜间的精灵,它们随风轻飏的吊床在星光下闪现。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之间,以及一棵树和它影子中的某一斑点之间,画出了意想不到的弧线。
  而在它开始之前,嘈杂,纷乱。候车室总是汇集起足够令人吃惊的面孔和方言。事实如此,地图上的枢纽,一个象征城市的点,实质是落在此处。候车室将道路和人群向着八方吞吐。在夜里,它其实构成了一个由众多隧道围拢而成的议事大厅,灯火通明的心脏,洞悉人世的离合、辗转和动荡。一列火车晚点,一队驶向心脏的静脉迟迟不肯抵达,使整装待发的动脉血细胞焦急地列队张望。喧哗,焦躁,脆薄,莫名的上浮的气息,类似缺氧的症状,晕眩的灯光。
  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始终存在着某种幻觉。而到了夜间,候车室再次试图让它病入膏肓。陌生的灯火缓慢摇晃……旅途像一群即将起飞的植物,时刻已定,目的地仍然恍如来生。
  有一天,在网上,沈阳的朋友发给我一张照片。我问:怎么只能看到半边?她说,本来就是半张脸,因为是在火车上。我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一张三十岁女人的脸贴在车窗上,说不清是张望还是流连。我想,如果是夜间,消失的那半边脸也许正可以借助车窗的反光黯然呈现?夜晚像一面偌大的镜子,帮助我们找回了被真实遮挡的某个瞬间。夜色如水,第一个说出这诗句的人,他发现了夜的另一张底片?借助夜的眼瞳,他是否看见了自己和万物模糊的倒影?至少,是夜让车窗拥有了水的性能,流动,柔软,在隐藏的深处悄然再现。但事实上我只透过照片看到沈阳的冬天,另一列火车驶过,留下空白,留下白雪下面的铁轨和白雪上面即将消逝的末节车厢浓重的黑。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像我意料中的那样,铁黑色的唇齿间咬紧湿润的、坚硬的亮光……如果它湿,应该是水彩在阳光下化开;而我看到的,分明一幅油画在阴天里半铺半卷。好像寒冷已经让空气凝结成微小的线性颗粒,使画面上女人的脸浮出陌生。这符合火车带来的生疏感受。火车使旅途更像旅途。乘着火车旅行,像一组艳遇的开头。我想起那些在夜晚的窗外一掠而过的北方的冬天,暧昧,隔阂,恍若小说中两条并列的情节,此时还没有到达融汇的关头。在夜晚,两条线索中的情节和人物互为陌路,他们的相遇是阅读中的黎明和日出。火车要穿过它们,到达真正的结局部分,夜色再次到来,相爱的人终成陌路,生离死别,风流云散。
  这时如果有雨恰巧落在旅途中间,像偶然被记录下来的标点,旨在使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产生关联。他们的交谈成为谜底,而世界宛若巨大的谜面。两个人的往昔被偶然的相逢猜中,雨幕缓慢拉开,细碎又虚幻。两个人,或者四个,在雨夜的列车中低声交谈。夜色和车窗照见的镜像如此深奥,有若时间,将一个人陡然剖成两半。在窗外的细雨中奔跑的那人,究竟是我们的过往还是未来?如果两个人在语言的缝隙间同时望向远方,夜幕中的光阴不可估算,他和他,或者他和他,真实和幻像,哪一个的倾诉能够延伸久远?一个人开口,是否有可能在与他自己的背影交谈?时光的墙壁上裸露出土色的记忆,使神情温暖而目光躲闪。我们总是渴望把往事的门扉向着一个完全陌生者敞开,仿佛惟有如此,一枚事件的浆果才能获得两种存在:一个在密闭中发酵;另一个,被未知者带到远方。因为未知,我们想象它落地生根,在另一棵大树的峰巅获得隐蔽的来世。而火车,依然热衷于闯入和带走,让一个城市的雨进入另一城市的云霓。在旅途的百无聊赖中间,我曾经仔细观察过车窗上雨的绘画,首先是工笔,笔调纤细,画出春天微风中倾斜的柳枝。浅淡的虚线中间,杂以略浓的顿点,是叶芽儿从枝条的腋窝里小心地探出头来。此后笔触渐乱,渐成泼墨山水,远山晕成墨点。雨声沙沙,终于把车窗打磨成一张磨砂玻璃,对互相窥探的世事双方委婉劝止。
  如果等待漫长无边,候车室的存在就旨在削减旅行带来的美感。但候车室的好处在于,它逼迫一个惯常逃避数学的人开始热衷计算:从五楼下到楼口再到路边的时间;招到计程车的时间;几个路口可能遇到红灯的时间。我要力争让双腿在最大值与最小值的曲线正中迈进火车站。而如此精确的计算则旨在让人步履慌乱。由己及人,我必须理解火车的阴暗心理。并且它有足够的理由对我表示蔑视。对它来说,我渺小到可以永远未知。但是我不能如此。一次出行计划和一张票,签署了我和火车之间的不平等条约。如果我违此条例,时间和金钱均使我注定处于劣势。而更糟糕的是,在目的地等待着我的事件将无从展开。在事先拟定的算术题中,我,和我即将到达的时间,已经作为已知数进入另一道庞大工程的预算。而当这两项忽然变成未知,整个应用题将被迫重新设置。火车离开,而我留在原地,与我相关的时间是否由此脱节?尤其夜晚,黯淡的天色中是否将出现一道隐蔽的缝隙?像荒诞小说或者奇怪的新闻境地:末节车厢中的乘客一觉醒来,发现夜深如海,而他和他们,已经被列车抛锚在陌生的站点。这真让人不知所措。预设的目的地,在出站口等待迎接的人,就此成为悬念之一。仿佛我们安坐电脑之前,等待网页悠然打开,它与我们的距离,当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然而网络忽然中断,一个人猝不及防,被抛出他即将抵达的世界之外,火车和网络仍在暗中疾驰,只不过他被独自放逐到一个沉寂的岛屿。
  在某一天夜里,我打车自五十里外的县城回家,一场罕见的大雾切断了道路。一出县城,出租车即陷入卡通世界,像一粒棉花籽在硕大的棉桃中奔突。一粒棉籽,对世界的猜测从白色开始,一根一根,雾霭的纤维亲密而柔韧。透过这些,它隐约看见了更为庞大的黑。然而白和黑都是它的异类,它是棉花籽,雪白浪花间的浅灰孤岛,用于比喻最透彻的隔绝。一个人,可以被世界抛弃在任何一地,即此时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的“找不到该页”或“该页无法显示”。一个人的心灵出现短暂的空缺:他想要的业已消逝,而替代者还未曾现身。谢天谢地,作为一个不擅长随机应变的人,我只是曾经被生活短暂地假意抛弃。
  当汽笛长鸣,火车修长的身体在虚拟的起跑线上呼啸越过,黑暗中的画卷一节节展开。沉寂的旷野浩渺无边,而闪耀的城市多么短暂。在夜间,灯火的密度区分开城市和乡村。而密度同时昭示了安静或安全。习惯了城市密密匝匝的灯火,乡村里稀疏的昏暗光亮总是让我心头荒凉不安。当一个孤单的旅人在黑暗的路边注视着火车:这悠长的灯火的河流,起伏、喧嚣,与他如此切近又毫不相关,他是看客,面对舞台上的一场繁华出演。而繁华多数让人钦羡。即使他是一个对旅行熟稔到几乎厌倦的人,作为旁观者的此刻,如同帝王逊位,蜂拥而至的猜测使他忘却了曾经的不便和厌弃,记忆展开了美妙的一隅,让他反复浸入甜蜜和骄傲,尔后有酸楚的液体漫过鼻息。旁观使一个历经繁华的人同时涉过两场人世。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场景:车灯亮起,穿过面目模糊的村庄和旷野。它曾经距我如此遥远,以致迷雾般困扰我多年。在童年的乡村,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坦露心底的疑惑:为什么星光在天空只是闪烁,而到了天边,它们会这样怪异地跑动,突然出现又突然熄灭?如果是灯,那么远方的房子竟然会奔跑吗?童年的疑问太多了,放进这一个,像装满花籽的盒子,摇一摇,里面还是那样多。无数次,我站在村庄的小路上痴痴远望,这星星点点的神灵的灯盏,捉迷藏一样忽隐忽现。露天电影刚刚散场,和我一样手里握着手电筒的人,一闪一闪地消失在各自的路上。但是远方的星火多么明亮啊,我看见它们偶尔相遇,却互不理睬倏忽分离。如果我拐过那道饲养场的土墙,它们就突然消失不见。乡村之夜因此秘不可宣,让我对今生的一个个谜底闭口不言。
  在夜里,季节如同一排排暧昧的文字,在火车或者汽车上浏览,辨认愈趋艰难。火车提速,催促我们与生疏之地更早相遇。五月初,像一个奇迹,燕地将熟的麦子进入我的眼底。这是在沈阳开往石家庄的夜车上,有一段时间,我疑心它们是我熟悉的稻田,只不过在时间上被巧妙置换;少年老成,世界通常对此表现赞叹。后来我躺下来,看到车窗外始终跟随着一枚朗月,它如此清明圆润,让我恍惚回到秋天。它在路旁的树尖上奔跑,从这个树梢跳到那个树梢,一边向我这边好奇张望。我担心它因此失足摔倒,不料一根枯枝忽然斜斜伸出,切蛋黄一样,把这个圆盘子割成了两半。我心头一凉,许多记忆一下子碎掉。
  车在一个小站上短暂停留的时候,我陡然惊醒。有人下车,提着箱子快步离开。从背影上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他有足够的智慧和力量应付黑暗?我还是相信我其实看见了他片刻的犹疑和躲闪。午夜两点,这是让人畏惧的时刻,会有人在梦中丢失了家园。而清醒着的人,离家又有多远?假如这里于他,恰巧作为一个陌生之地,他到达,像一滴水融进了黑暗的雾气。一个陌生的所在,一个陌生的夜晚,它们的交叠使我们生命中的陌生感以n次幂呈现,直至骨髓里溢出莫名悲伤。而最理想的旅途应该这样:一觉醒来,目的地的崭新一天业已到来。最幸运的成功应该也是这样,繁复的过程仿佛在懵懂之中一晃而逝。每天夜晚,我搭乘文字的火车远走他乡,表面上胜券在握,其实茫然失措,对可能到达的地点一无所知。写作无法像列车时刻表一样具备明确的指向和谨严的步履。在写作面前,速度失去了意义。而且,最好的文字似乎应该没有终到站,它应该永在旅途之中,颠簸、辗转。十多年以前,我看到车前子的《语文练习册》,当时我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几年以后,我在自我的语言训练中蓦然明白,这组诗歌正是车前子的火车,带着他滚滚向前。而正如那么些个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一样,轰鸣中的摇晃让我能够安然入眠;一旦它静止、停滞,像写作中出人意料的顿点,磁带中间盘绕的空白地段,蛇一样发出的咝咝声响,让我惊醒,一个想要发言的世界因缄默而不得安生。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10-27 15:0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好文章!

3#
发表于 2005-10-27 15:1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多好的文章啊!

4#
发表于 2005-10-27 15:2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心灵的感叹

5#
发表于 2005-10-27 15:3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问好!

6#
发表于 2005-10-27 22:2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好文章,喜欢.

7#
发表于 2005-10-28 06:06 | 只看该作者

读后觉得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思绪发散得让人佩服

8#
发表于 2005-10-28 09:2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思绪的飞扬,灵动的文字!
问好!

9#
发表于 2005-10-28 10:2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夜行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沙爽 发表
  夜晚在窗外飘动的样子让人喜欢。这同时需要多个因素向一处聚拢:适宜的速度;内部和外部暗合默契的光线;以及观赏者恰逢其时的双眼——过于坚硬的平静和激动,或者过于厚重的熟悉和陌生,都将阻挡我们的视线进入...

问沙爽好!

10#
发表于 2005-10-28 14:0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诗一般的语言背后,我看到了一颗沙爽的心,也许是一颗孤单的心吧

11#
发表于 2005-10-28 15:1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41 编辑 <br /><br />再读提!

12#
发表于 2005-10-28 21:03 | 只看该作者
思绪的文字,灵动的飞扬!
13#
发表于 2005-10-31 11:05 | 只看该作者
这样好的文章怎么能让它沉下去呢
14#
发表于 2005-10-31 19:35 | 只看该作者
果然好,灵动。欣赏,学习!
15#
发表于 2016-1-24 01:57 | 只看该作者
沙爽来过这个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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