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乱与零碎

李兴文

　　习惯性夜半失眠让人深感难堪。那样明明白白地醒着，总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在陪伴世界，或者，睡意浓厚的世界在无可奈何且无声无息地陪伴一个人在夜半时候的失眠。仔细一听，其实未尝入眠的还有昼伏夜出的猫、愤愤不平的狗，还有日渐增多的虫鸣和醉酒夜哭者的哀嚎。　　　　

      无疑，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来说失眠真的是一种损失，但在蒙受失眠损失的时候还能这样聆听天籁之响并从中感受世间诸物相似的不安，人的失眠确乎又该算作一种幸运，觉得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孤单。听得久了就会想到，总有一天我本不响亮的声音一定会自然而然地交融其中，虽然结果将会显得更加渺小和轻微，但那毕竟是活物及其附带最终的归宿，所以我依然不感到害怕。再说，翻来覆去想一想我将会因此获得永远的自由，也便更加心安，如果还能更加快乐，那样的回归又有什么仇怨可言呢？所以，现在还能正常地聆听夜半虫鸣及猫狗的叫喊，也是值得珍惜的事情吧。　　　　

      睡不着，就会想到很多，想来想去就想到所有的人都将以相似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并且都将以类似的方式经由此世走向彼世，我就觉得更不害怕。同来共往，也许还能在另一个世界相互瞻望或者长相厮守，此种前景也是令人更加欣慰的。让人较为担心的是，同龄或者年纪相仿的人，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到另一个世界“打前站”去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更老一些的，每年都要走掉一些，觉得眼前越来越空旷、越来越冷清，有一种难以相容的局面正向自己走来。因而，免不了就要想到自己终究会有的结局。设若到了一定的时候该走的都走了，唯独把自己留了下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陌生，“长寿”之后，侥幸又赶上了“耄耋”，差不多和古代帝王们所向往的“万岁”相差无几了，的的确确做着一个活着的文物，自己的子孙已经不知应该如何给予恰当的称呼而一味地唤作“祖宗”，也许我会感到自己明明做着一个“活鬼”，那种情形也是极为可怕的。所以，春生夏荣，秋收冬藏，按部就班再好不过。　　　　

      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如今已经很难得到广泛的首肯，甚而至于，有自己头脑的人会在一些聪明人面前显得相当的另类、会在别人的嘲笑和白眼中领受“顽固”与“迂腐”的总体贬抑，如同说一句实话也要付出相当昂贵的代价一样，当下的活法充满了悖谬与冷酷。我们身边的“权力”，在多年以前就开始走向它初衷的反面，并且越走越远，而世界，依然朝着人类共有的核心价值观靠拢，正向文明、和谐与进步的方向持续迈进，个别不入流的局面让更多的人像罗盘失灵的船只那样举步维艰只好在原地打转。“为道日损”，或者“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家都在推波助澜一样发出喟然长叹，叹完之后，作恶的还在作恶，出丑的还在出丑，作假的还在做假，总体面貌是这个时代许多人都有了“新衣癖”，并且以为自己真的穿着绝世的华衣，而事实上都是一丝不挂地在人间狂笑跳踉，在大庭广众之中极尽“表演”之能事，最需遮掩和保护的生殖器像铃铎一样十分得意地自由摇摆却毫无知觉！　　　　

      因此，我常于夜半醒来就再难以入睡，就会身不由己地思考这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到“乱七八糟”，又会想到南怀瑾说过的话，他说如今的世人大都不懂得“乱七八糟”之类古语的真实含义，其中的文化意味早已被丢得一干二净，望文生义的事情时时处处都在发生。南说世间的女人生理周期遵循“七”的节律变化，而男人，则要以“八”为数，如此这般就会内外和谐百病不生，或者即便也会生病也不至于病而不治，总之，女七男八，合天之数，以此养生一生无虞，并指出这种说法来自于《黄帝内经》。据说，现今的女性大都乱了妇道，男人也多不守节操，“七”、“八”之期皆然不守，结果，灵与肉全都生出祸患，是谓“乱七八糟”，这是外话，此不细表，单就“乱七八糟”本身而言，时下的世情与人心大抵如此。　　　　

      我对此深以为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短其寿，自戕其业，加速靡败与死亡，其过何深，其罪何大！但是，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物质生活水平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而精神生活水平非但不尽然，反而每况愈下，宛如一块自山顶开始滚落的巨石。设若在这块巨石开始松动、开始离位的当初就有人发现了、警觉了，此人呐喊一声，大家齐心协力顶住这块巨石阻止它的移位和滚落，并将其深埋加固，所有后患即可免除。现在看来，事发当初并无人警觉，或者即便有人警觉了却未负责任地呐喊一声，而所有的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和率先冒头的鸟，观望、等待和依靠成了常习。然而也许有人呐喊了，又因为其身卑微、其言轻微，尤其是因为那样至关重要的呐喊不是谎言家和空谈家们发出的，总之，呐喊的结果是不为好大喜功和弄虚作假者们能容，呐喊无效，大家只好继续观望和等待，结果，滚落的巨石丧失了最佳的拯救时机，现在这块巨石开始凭借巨大的惯性飞速滚落，携尘带土，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现在即使有人想到呐喊、想到拯救了，虽说为时不晚，但挽回局面的过程一定相当的艰难，且要走过一段相当漫长的弯路。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希望出现奇迹。比如，这块巨石突然迅速掉入一个大坑，或者猛然插入一处岩隙。如若不然，它在滚落的过程中不堪重创而终于碎裂成两块乃至多块，那么，这块飞速滚落的巨石能量被分散以后就会停下来，虽然于己有害，但于他物无伤，结局一定比完全滚落到一个未知的深渊里更好一些，这样一来，虽然这块巨石已经远离原地，虽然再也没有自恃强大的整体，但是，一场灾难性的滚落毕竟止于未然，还是能够让人放心地出一口长气的。至于以后，或者成为新的风景，或者作为有用之才被派上别的用场，或者干脆回归到无为而治的境界，总之，相比于灾难性的后果，还是好的。　　　　

      一个人确实应该耐得住寂寞，特别是在一个本有的核心价值观沦丧的莫名其妙的动荡时世。张扬的结果可能是像鸿毛一样飘飞或者像尘土一样落地。一国之民，内敛和含蓄，“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那是多么可贵的人生品质，但今天也所剩寥寥甚至难以得见了。也应该有一些基本的矜持和大度，而浮躁和昏乱那是绝对不可取的。如若实在无路可走，还可以回到养士的时代，也可以回到侠客的时代，士人和侠客的时代总比盲目自大和胡作非为的昏乱时世好得多，而士人和侠客毕竟秉持着社会道义与其他种种正面价值观，群体的虔敬自持与含蓄沉静应该远胜于众心离散而自取其祸。　　　　
      
      无论想得多远，心思最终也要回到当下来观照自身。夜半失眠，并且是经常失眠，对于满怀孤愤者，确乎也成了常态。查无病变，但又深感不适，一切都跟精神忧患有关。这样悲观，也许是自己确实开始衰老了吧，不过苦思冥想到终于疲惫的时候，还是要让自己变得乐观起来。造物的法则又不可颠扑，不眠就不眠吧，反正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许多有灵的东西同样睡不着，比如急于交配的秋虫，比如长吹不息的风和轮转不停的日月，比如循环往复的四季，比如急于敛财、急于培养“二奶”和“小三”的官僚和土豪。不眠，但也许都在跟自己的灵魂默默低语，法乎自然的存在，都有自己的能力和节律，也有默默低语的权利。　　　　

      如此说来，世间诸人离开世界的方式大同小异，但在他们最后的一顾中，他们离开世界时世界的模样却是大为不同的。若离开在太平年间，魂魄的离散可能会安静一些、从容一些；若离开在板荡时世，魂魄离散的过程也许更加凄惶一些吧，而这些，又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遭遇——既然遭遇了，那就把一些都交给命运去处理吧，我能做的，确乎就是在这样平淡且真实的日子里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轻松愉快一些。　　　　

      所以，失眠到一定的时候，我相信自己依然能够安然睡去，明天的世界，无论是旧时模样还是新的姿态，我都要依然静心面对的。　　　　


      2014-10-5


      

夏冰

秉持作者一贯的纵横捭合风格，现实的心理的理性的相融相契，凸现一份良知，一份情怀。赏读，问候李老师。

李兴文

谢谢夏版，并祝周末快乐！

一水

拜读李兄大作，感谢支持江天。这浩荡之文，确是充满哲思，很多语句，对我多有启示。我亦经常失眠，但都荒废了时间。李兄大作，直接让我想起一句，说的是落榜的张继，他的一首寒山寺，“江枫渔火对愁眠”“夜半钟声到客船”，后人比喻说这是一场伟大的失眠。李兄此文，然也。我收藏。

夏冰

回复 4# 一水
同感同感。如此说来，这样的失眠多多益善哈。

一孔

生命原本无序，思想更是纷杂，是生命绑架了思想，还是思想牵引着生命？反正一路困顿地结伴前行的。李老师再次给我们带来了深深的思考，关乎存在的意义，关乎道德，关于良知，关乎生命本体。祝秋安！

柳藏

把一些都交给命运去处理吧

到此境界，不容易

李兴文

拜读李兄大作，感谢支持江天。这浩荡之文，确是充满哲思，很多语句，对我多有启示。我亦经常失眠，但都荒废 ...
一水 发表于 2014-10-26 17:49

一水版主过誉。身体可以闲散，但内心难以安定，因此我无法达到佛家所云“入定”。年岁日长，常觉时日之弥贵，故不敢随意耽延，故常耿耿于怀焉。也知道此举无益于养生，但因如此这般常得精神之愉悦，亦为甚快尔！
谢谢一水，并祝新的一周百事可乐！

李兴文

回复  一水
同感同感。如此说来，这样的失眠多多益善哈。
夏冰 发表于 2014-10-26 19:34

夏版再次首肯，某不胜欢喜焉！

李兴文

生命原本无序，思想更是纷杂，是生命绑架了思想，还是思想牵引着生命？反正一路困顿地结伴前行的。李老师再 ...
一孔 发表于 2014-10-26 20:40

谢谢一孔版主！如此深见何尝不令我倍受鼓舞！再祝秋安！

李兴文

把一些都交给命运去处理吧

到此境界，不容易
柳藏 发表于 2014-10-26 21:18

谢谢柳藏友开示，并祝秋日大安！

李晓萍

一场思想的盛宴，拜读！

秋实

失眠能得此佳篇，委实不亏了哦，如晓萍所言，那是一场思想的盛宴。认真拜读，呵呵！

一孔

纷乱的是纷呈的思绪，零碎的是思想的火花，唯其近乎无意识的自然流动，则更近乎真实（不想使用所谓意识流的噱头）。喧嚣与躁动，功利与急切，能否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能否盛下一个安宁的心房？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也会时常诘问：我们这是怎么啦？本文作者以其资深的阅历、深厚的功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般的悲悯与情操劝慰着自己——其实是在警醒着别人。当思量！

李兴文

一场思想的盛宴，拜读！
李晓萍 发表于 2014-10-28 16:13

谢谢留评，并致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