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秋天的祭奠

南岸

[短篇小说]

　　　　　　　　　　　秋天的祭奠


                　　　　　　　　　　　　　●南岸

　　秋天到来的时候，少年火柴来到了省城。秋天的空气里有了一点微凉，少年火柴穿着单衣走在秋日省城的街头上，身体看上去有些单薄。身边的汽车呼啸着驶过，扬起的灰尘让少年火柴看上去显得苍老而疲惫。这是火柴十八岁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在这年的夏天里少年火柴退学了。火柴的退学是因为火柴的爹出门打工时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死了。火柴爹高高大大的，一米八五的个子，在家里可以把屋子塞得满满的，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小小的一包骨灰了。火柴接过来把爹抱在怀里，爹轻飘飘的，这让火柴觉得很虚弱。一同接过的还有三万块钱，像锥子一样扎手的三万块钱。

　　爹是春天跟着一个包工队的小头头去省城打工的。
　　
　　包工队的头头是火柴的一个远房的亲戚，说是远，因为其间的七转八转的关系，火柴已经弄不明白。火柴只听爹生前喊过他老钱。火柴爹的骨灰盒就是他送来的，火柴看到老钱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尤其是老钱肥手上的闪闪发光的黄金戒指，还有老钱黄牙上叼着的粗黑的雪茄。火柴怀里抱着爹的骨灰，目光呆呆的，老钱在火柴的面前有点颐指气使，没有一点惭愧的样子，尤其是一下子从怀中拽出三万块钱的时候，火柴甚至听到了老钱的喉咙里控制不住的冷笑了一声。那是侮辱的笑声。沉默的少年火柴一言不发，他用手在腰间攥了攥那把同样沉默的军刀。那是一把匕首样的短刀，是胖子蛤蟆送给他的。胖子蛤蟆的老爹在西藏当兵时带回来的。
　
　　老钱来家之前，火柴的娘叫来了村长刘三和火柴的叔叔，还有火柴的当民办教师的姑父。火柴娘想着能向老钱多要点赔偿。少年火柴抱着爹的骨灰有些孤独无助的样子，他觉得爹更是孤独无助，其他人只关心钱，只有火柴自己最后陪着爹。他听见村长和包工头老钱不停地讨价还价，想象着姑父在老钱面前懦弱赔笑的样子，还有叔叔，装出一副深明大意的样子来，火柴甚至听到了叔叔给包工头老钱倒了一杯茶水。火柴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狗！然后，他的心里瞬间充满了对这个家庭的仇恨。他又一次抓住了他的军刀。

　　火柴屈辱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他忍辱接受了讨价带来的条件，包工头老钱答应让火柴顶替爹到他的建筑工地上去上班。少年火柴开始了他十八岁的第一次出门远行，这将是一次屈辱的远行。他把这次远行看成是一种对家庭的义无返顾的逃跑，他身上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把沉默的军刀。

　　火柴帮着娘收完了今年的最后一粒庄稼，把院子里那棵紫葡萄采摘下来，今年的葡萄结得很少，而且酸涩，不知道为什么。火柴摘了一颗放到嘴里，一丝苦涩的味道。火柴走之前又去山里挑了两担水，把家里的水缸灌满；把院子仔细打扫了一遍，又到爹的坟前站了一会，然后，在这个孤独的秋天里，少年火柴搭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

　　是一个叫老李的人把火柴领进窝棚的。挺大的一个窝棚，用帆布搭在楼前的空地上，旁边是一些废砖断瓦。火柴进去的时候，里面冲出一股带着脚臭味的热气，好象一个大沼池。老李指着边上的一片空地说，小伙子，你就住这里吧。火柴放下铺盖，看到里面还有几个人坐在铺盖上吃早饭，餐杯里是水煮的白菜，他们吃的很香。少年火柴也感觉到有些饿了。

　　少年火柴见到老钱的时候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当时少年火柴正在往搅拌机里倒石子，十八岁的火柴身材瘦弱，秋日的阳光下，火柴显现出营养不良的苍白来。他吃力地把一车石子倒进搅拌机里，汗水湿透了他的单衣。他放下车子，从脖子里拽下毛巾搽了把脸，这时候，他就看见了包工头老钱。老钱还是胖胖的样子，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幅墨镜。老钱是开车来的，锃亮的一辆黑色轿车，玻璃反射着秋日的阳光，让虚弱的少年火柴有些眩晕。老钱还带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奶子颤颤的要跳出来的样子。火柴的眼里慢慢渗出一些红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那把军刀。他觉得那把军刀跳动了一下。老李停下来和老钱打招呼，脸上像开了一朵菊花。老钱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目光投向火柴。火柴低下头，继续干活，他听见老钱低低骂了一声狗杂种！

　　下雨的那天，火柴认识了工地上看门的老王。当时火柴正在窝棚里睡觉，其他的民工聚在棚子里打扑克。其实，火柴并没有睡着，他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想起爹来。有一次火柴就看见爹站在他的面前，爹脸上全都是血，脑袋也碎了，用胶布糊着，爹对火柴说，火柴，我冤枉呀。爹的声音很大，火柴一下子就惊醒了。醒了的火柴出了一头大汗，他看见烟雾中打牌的晃动的人影，他才知道那是一个梦。清醒了的火柴虚弱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这时候他隐约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一个说，啧，可怜啊。才多大的孩子。一个说，小声点。另一个说，狗日的老钱丧良心呀。狗蛋死的……。另一个说，真不忍心这孩子又跳进火坑。一个急忙打断他，胡说什么！火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好象一根针扎了进去。那是老李的声音。

　　狗蛋是火柴爹的小名。

　　火柴躺着没动，过了一会，穿上衣服，慢慢地爬起来，走到窝棚外面去了。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只是滴到身上有些凉。少年火柴在秋雨中打了几个冷颤，然后站在围墙边上看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这时候，看门的老王冲他摆手。老王是个老头，六十多岁了，长了满脸的胡子，有点像火柴的爷爷。少年火柴进了老王的窝棚，看见老王正在自己喝酒。一碟花生米，一个小酒壶。少年火柴找块砖坐下，老王招呼他喝酒，他摆摆手，拒绝了。老王说，你是狗蛋家的孩子吧？少年火柴点点头。老王说，多大了？火柴说，十八。老王低下头喝一口酒，半天不说话。末了，老王从自己的床上找出一件外衣来，给火柴披上，说，孩子，你赶快回家吧。这里不是摇钱树，是个火坑呀。火柴看见老王的眼睛红红的，有点潮湿。火柴的心又跳了一下。

　　火柴用自己仅有的二十块钱买了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放到老王面前。火柴一声不吭地和老王喝酒，闷着头一杯一杯地喝。老王有点醉了，摸着火柴的头说，听我的话，明天就回去吧。火柴的眼睛也红红的，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王面前，说，你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火柴的眼睛像一条蟒蛇一样把老王缠得紧紧的。

　　那是一个少年有毒的目光。

　　火柴爹死的有些不明不白。过了春节火柴爹狗蛋就出来打工了，火柴爹是来给火柴挣学费的。火柴今年暑假后上到了高中，要交一大笔钱。火柴学习成绩不好，所以除了交书费学费，还要交一大笔培养费。火柴爹拿不出来，只好跟着出来打工了。来的时候讲好干到麦收，结帐走人，但到了走的时候却一分钱也不发给。火柴爹不能空着手回去，空着手回去火柴依然无法继续上学。火柴爹就去和包工头老钱要钱。火柴爹去了五趟，两次把老钱赌在了赌场上，两次把老钱赌在了洗头房，还有一次是在酒店里。但老钱都说没钱，老钱开着轿车，看都不看火柴爹一眼。最后一次，老钱急了，找来片警李四，说火柴爹要绑架他。片警李四平日里和老钱关系很铁，老钱的场子全仗着李四的庇护。所以李四就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把火柴爹拷上带走了。火柴爹在派出所院子里被拷了一个晚上，片警李四和老钱喝酒喝了一个晚上。

　　但火柴爹还是不能白白的走了，火柴爹心不甘。火柴爹最后买了一兜香蕉又到老钱那里去了一次，恳求要一半的钱。一半的钱也行，够火柴的学费就行了。火柴爹的香蕉是被老钱扔出来的。火柴爹绝望了。火柴爹感到了受骗。但火柴爹还是不能回来。他发动了几个等着用钱的民工，找人写了个条幅，决定去告老钱。老钱一点也不害怕，老钱说，告去吧，没跟老子签任何合同，告到哪里我也不承认。火柴爹和几个民工还是去告了，结果第二天等了一天也没有进去政府的大门。保卫科的人撵他们走，火柴爹不走。保卫科的人说，集体上访是非法的，不行打个电话让人把你们抓起来！火柴爹已经尝过被抓的滋味了，于是急忙撤回来了。

　　后来，有一个好看报纸的民工看到了一个新闻，给了火柴爹一个启发。火柴爹心里想，有办法了。火柴爹决定去跳楼。到市中心的摩天大楼上去跳一回楼。其实，并不是真的跳楼，也就是装装样子，让记者来报道报道，把工钱要回来。火柴爹的这个想法得到了一大批民工的响应，其实，谁不等着用钱呢。只不过没有领头的人罢了，这样既没有损失，又讨回了工钱，真是个好办法。他们甚至已经看见拿到了工钱高高兴兴回家的情景。那天晚上，火柴爹和几个工友买了一瓶二锅头还庆祝了一下，有人说，狗蛋，你说不定还要成了名人呢。

　　少年火柴的军刀泛着冷光。

　　少年火柴一直沉默的军刀在他腰间一下一下地跳动，火柴的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火焰。

　　火柴爹当天晚上就失踪了。据火柴后来得知的消息，火柴爹晚上躺下后不久，大约晚上10点钟左右，有一个人来找火柴爹。来人是谁大家都不认识，看大门的老王说，他晚上起床小解，隐约看见老钱的轿车在工地外面的路灯黑影里停着。后来，好象是火柴爹上了老钱的轿车走了。火柴爹那天晚上一夜未归，工友们晚上喝了点酒，睡的死沉，早晨醒来才发现火柴爹没在窝棚里。接着，就有人说出事了，出人命了。有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工友们急忙跑过去看，原来是火柴爹。火柴爹躺在地上，脑袋都摔碎了，让人奇怪的是地上隐约有点血迹，并不像人想象的满地鲜血。大家都觉得这事蹊跷，火柴爹是工地上的下工，爬到脚手架上去干什么？这么一大清早的从上面掉下来更让人觉得费解。

　　来收尸的时候，是派出所的片警李四领着来的。据说今天早晨李四巡逻完收工的时候亲眼目睹了火柴爹不慎坠楼的全过程，李四打了电话报了案。李四和几个穿警服的人，忙活了一通，用白色的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火柴爹匍匐在地的形状，然后得出结论：意外失足，坠楼身亡。警察开着警车走了，留下老钱指挥着忙活后事，有人说，让家里来人运尸吧。老钱说，还是就地火化，反正警察李四可以作证，只是一个意外。老钱又说，今天我先发给大家一个月的工钱，都给我口角干净点，有胡说八道的工钱一分不发！火柴爹这里本来就没什么近人，平时那些工友看上去关系不错，真到了钱的份上，就一个也没有说话的了。火化就火化吧，反正来了人又不给我们要人，啥事有老钱呢。民工们各自去干自己的活去了。

　　火柴是在晚上来到派出所的，他知道今天是片警李四值班。深秋的天气越发凉爽，甚至有点冷了，少年火柴仍然穿着单衣，晃在省城的街头上。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朦胧着一层雾气，虚幻的让人觉得很不真实。

　　少年火柴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就找到片警李四，除了看大门的一个老头，整个派出所就李四一个人值班。老头问了火柴一句，找谁？火柴说，李四。老头说，你是谁？火柴说，火柴。老头也许有些耳聋，也许是对自己听到的名字吃惊，嘟囔了一句，火柴？火柴？就把他放了进去。少年火柴握了握腰间的军刀，军刀在这个冰冷的秋天里却有一丝温暖。

　　李四趴在桌子上打盹，所以根本没有看见走进来的少年火柴，更没有看见火柴手中跳跃的军刀。李四后来就那样趴着睡着了，李四含含糊糊哼了一声，就一动不动了。少年火柴在他的尿绿色的狗皮上擦了擦军刀，军刀更加闪亮了。火柴微笑了一下，慢慢把它放到腰中。

　　出门的时候，老头给他打了个招呼，说，火机，找到李四了？老头把他叫成了火机。也许老头的记忆力也不好了。少年火柴在十八岁的深秋里向老者点点头，平静地走了出派出所的大门。

　　火柴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夜晚的灯火让他有些迷离。他仿佛看见家乡的秋天里的庄稼已经颗粒归仓，他看见院子当中的那棵紫葡萄像闪着紫光的宝石一样挂满了藤条，他看见爹坟前的石板上摆满了冥钱，还有那把沉默的军刀。那是这个秋天里火柴爹最好的祭奠。

　　火柴在想象中来到老钱住的宾馆的门前，他觉得那把沉默的军刀又跳动起来，这种跳动让他的手掌有一种塌实的感觉。这时候，少年火柴看见老钱的车从外面开来，吱的一声停下。老钱摇摇晃晃地从车里出来，老钱嘴里哼着一支曲子，断断续续的，让人听不清楚。

　　火柴觉得是应该回家了，在这个十八岁的秋天里，他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远行，他要回去了，那里有等他回去的爹。少年火柴想到这些，平静地向老钱走去，他露出了这个秋天以来的第二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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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和鲁

老钱来家之前，火柴的娘叫来了村长刘三和火柴的叔叔，还有火柴的当民办教师的姑父。火柴娘想着能向老钱多要点赔偿。少年火柴抱着爹的骨灰有些孤独无助的样子，他觉得爹更是孤独无助，其他人只关心钱，只有火柴自己最后陪着爹。他听见村长和包工头老钱不停地讨价还价，想象着姑父在老钱面前懦弱赔笑的样子，还有叔叔，装出一副深明大意的样子来，火柴甚至听到了叔叔给包工头老钱倒了一杯茶水。火柴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狗！然后，他的心里瞬间充满了对这个家庭的仇恨。他又一次抓住了他的军刀。
火柴屈辱地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他忍辱接受了讨价带来的条件，包工头老钱答应让火柴顶替爹到他的建筑工地上去上班。少年火柴开始了他十八岁的第一次出门远行，这将是一次屈辱的远行。他把这次远行看成是一种对家庭的义无返顾的逃跑，他身上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把沉默的军刀。


这里没排好。问好。

小小三峡石

少年老成!!

南岸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老钱来家之前，火柴的娘叫来了村长刘三和火柴的叔叔，还有火柴的当民办教师的姑父。火柴娘想着能向老钱多要点赔偿。少年火柴抱着爹的骨灰有些孤独无助的样子，他觉得爹更是孤独无助，其他人只关心钱，只有火柴自己最...

谢谢袁版指点。问好！

南岸

最初由 小小三峡石 发表
少年老成!!

谢谢三峡石。问好！

若荷

文笔老炼，故事生动，写的真好。

南岸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文笔老炼，故事生动，写的真好。

问若荷老师好！谢谢支持！

穿过岁月的忧伤

写个“火柴”系列，精彩，老练！

汪少潭

火柴在想象中来到老钱住的宾馆的门前，他觉得那把沉默的军刀又跳动起来，这种跳动让他的手掌有一种塌实的感觉。这时候，少年火柴看见老钱的车从外面开来，吱的一声停下。老钱摇摇晃晃地从车里出来，老钱嘴里哼着一支曲子，断断续续的，让人听不清楚。

　　火柴觉得是应该回家了，在这个十八岁的秋天里，他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远行，他要回去了，那里有等他回去的爹。少年火柴想到这些，平静地向老钱走去，他露出了这个秋天以来的第二次微笑。
好！

不打伞

写得很棒啊，问好南岸，向你学习。

穿过岁月的忧伤

这篇比《火柴的夏天》还要精彩，老道，味浓，耐读！向老弟学习！

马克

又一好文。提。

羽佳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短篇小说]

　　　　　　　　　　秋天的祭奠

                　　　　　　　　●南岸

　　秋天到来的时候，少年火柴来到了省城。秋天的空气里有了一点微凉，少年火柴穿着单衣走在秋日省城的街头上，身体看...

写的有味道，耐看。

一楠

小说写的很深沉，很有现实感。用笔也老道！

南岸

最初由 穿过岁月的忧伤 发表
写个“火柴”系列，精彩，老练！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