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老之虞

李兴文

　　秋末，不时而至的秋雨显得极其闲散，甚至闲散到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地步。到了初冬，悄然而至的夜雨一直下到黎明，那样的雨又显得相当的无聊，仿佛一个人懒散惯了，大把大把的时光从手心里溜走而丝毫不觉可惜，觉得东游西逛不关风月才是最好的。　　　　

      当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的时候，其实那场冬雨已经下了很久了，雨势开始增强，声音当然更加响亮，人就以为雨才开始下起来。冬雨连绵的日子整个世界好像都显得百无聊赖，街道湿透了，细细的浊流开始延伸如一条条惊慌奔逃的蚯蚓。远山隐在白雾里。近处的房屋形象大都模糊且昏昏欲睡，再远一些一切都是若有若无的。　　　　

      天气陡然转冷，人就觉得需要关门闭户袖手围炉了。外面，偶尔滴落的雨点会打落树上的秋叶，窸窸窣窣、哗哗啦啦，然后很明确地掉落在地上，听起来甚是悲壮。这时候的城市总与古老的乡村无异，唯在汽车喇叭声穿街而过的时候，人才觉得所寄身的地方本应该是很繁华的。　　　　
      很老了，那棵椿树下腹中空，某年某日被佚名的好事者填以草泥，但其用意何在，人皆未知其详。它早就身无片叶，周遭世界里，秋阳下的落叶缤纷，秋雾中的寒露零落，全都与它没有关系。现在它根本没有椿树的生机只是椿树的符号而已。身无片叶，不挂一荚，所以作为椿树的符号它也是不够完整的。下腹中空出现的大洞被人填上了草泥，仿佛可以说明填泥之人的恻隐之心和怜恤之意。这颇让路人感动，觉得人性善的观点是断然不能抹杀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免不了要提出诸如“那是谁填的草泥？”“那棵椿树是谁家的？”等一些相当奇怪的问题。　　　　

      随便问问，当然就没有郑重其事作答的必要。一棵苍老的椿树受到特别的呵护与关照，本已老态龙钟的椿树因此好像出现了二度春光，本已死寂，但自某年某月某日起忽然枝繁叶茂，到了深秋，黄色的荚成簇成团，荚中黑色的籽实极其醒目，看上去胜却春花开放。但这只是一些人的臆想，那种美妙情景根本就不存在亦未再现。椿树，自古以来世人美其名曰“木王”，其说甚难考证，但事实的确如此，民间古派工匠多对其心怀敬畏，使用时必然慎之又慎之，确乎视其为“木中之王”而必然在众木之中充当统领与总纲。　　　　

      有了神性，自应享受非凡待遇，人皆对其敬之畏之，也就无可辩驳。　　　　

      不过，它所立身的位置却又令人频频蹙眉、叹惋的。腰身粗，树瘤堆积，整个身体向街道中心地带明显弯出，样子酷似装满酒色财气的翩翩大腹，有些蛮不讲理，也有些颐指气使、不可一世。　　　　

      不是城市的主街道，但是，旧城区的两度改造都与这里密切相关，施工现场无法对其避而免之。第一次是彻底解决城市的排污问题，第二次是在城区进行清障和绿化、美化。按照常规，施工方一般都要打问清楚路边树木的权主归属和关于树木的去留意向，每至此时，树的主人是可以享有几天尊贵的。两次施工，两次探问，结果都是一样的再无下文。事情过去很久了才有小道消息传来：那棵老椿树的主人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普通到若有若无状态的那种市民，并且，这个身份特征竟然成就了他的恶名：全城最难缠的人！那么，谁不怕呢？　　　　

      施工队只好容忍和迁就，两次都让施工的工作面都巧妙地从椿树旁边绕过。这样一来，就留下了一个十分明确的信息：这棵树的砍与不砍，只关乎椿树主人的意志而无关乎城市建设的整体利益。后来的结果是，那棵老椿树完全可以自在逍遥地生长在原地而不受任何管束，并且长年累月都腆着一个强横的大肚皮。　　　　

      后来，有人居然看中了那棵树，原因是“木王”的美誉让那棵树具有非同小可的经济价值和商业意义，有志者也曾跟树的主人商谈，但是，最后的结果和前面人等所遇到的是一样的：那是一棵绝无仅有的天价老树！　　　　

      奇货哉，足可居也哉！　　　　

      一棵寻常种类的树粗大到几无可比拟、苍老到年岁几不可考，它具体意义上的“老”和“大”就上升为抽象意义上的“稀”和“贵”。不过，但若细究起来，这些观念和相关观念的商业价值其实也都是树的主人一厢情愿和一念之想。将“奇货可居”的思想过分夸大之后，树的主人是绝对不会考虑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的，别人所知道的是他会为那棵树的价值和效益迷狂到忘乎所以、疯狂到敢于拼命的地步。树的主人确实是刚愎自用的，他的无所顾忌又让他变得肆无忌惮，他已做好了应对一切贬低他椿树价值的所有言论和行动、有意妨害他期望利益的心理准备！　　　　

      那棵老树开始吸引一些行人驻足、围观、品头论足、说长道短，继而，这一切很快又演变成为城市里的一种怪传。怪传越传越怪，越传越神奇，最后终于被神化。一些文物贩子悄然登门拜访，一些古董商气宇非凡地向他传递重要信息，慕名而来的好事者更是不计其数。后来，真正关心此树的人在向周边众人进行全面的内情调查之后，有备而来的和凑热闹来的都相继离开了。“谣言止于智者”，据说，一些真正的博物学人士并未到场。　　　　

      春天来临，老椿树照样发芽、长叶。至于深秋，依然挂起一串串金黄的荚，荚里包裹着乌黑的籽实。不过，也许它实在苍老了，春生的叶芽和秋熟的籽实一年少似一年，仿佛一位高龄老丈终于不免谢顶而容颜颓然神情沮丧。“这树该砍了！”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这建议言简意赅，或者言近旨远、意味深长。但是，树的主人仍旧对建议者报以不屑，乃至面有愠色并伴有声息隐忍的唇翻嘴动。　　　　

      另一些人对他的态度甚是不以为然，就聚在街口不远处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表议论：　　　　

      椿木是“木王”，以前的人修房子立架子、做家具，都是少不了的，现在……　　　　

      现在还有多少人愿意买木头立架子修房子哟，都是钢筋水泥的，连门窗都换成了塑钢或者铝合金的……　　　　

      也没人再做家具了啊，都是买现成的。钱一付，送到家，噼里啪啦安装好，直接用就是了……　　　　
      哼，椿木，当柴烧火都不旺！再说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烧柴灶了……　　　　

      椿树的主人听着些议论当然要怒目圆睁了，但他似乎又无法反驳大家，只好摔下一个重重的鼻息，拂袖而去。　　　　

      今年春天，那棵椿树没有发芽！　　　　

      这消息像瘟疫爆发一样四处蔓延，很快就在城里掀起一股强烈的冲击波，老椿树一下子变成了全城人都在议论的话题和众所关注的重大事件，沸沸扬扬，一点也不夸张。不过，来得快的东西大抵都去得快，几天以后那场冲击波很快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棵老椿树还在原地站着，并且，它没有发芽的事实变成了暗藏在市民们心中的一种恐惧。热议冷下去了，恐惧日日升温，好像老椿树已经关联着所有人的生活与人生平安，关于老树没有发芽的种种传闻从市民的口头热点变成精神冰窟，冷了，却是一种流动的冷和锋利的冷。不久，城市就在无处不有的冷意中消沉下来，就像一尾将被冻死的鱼，腮片不翕动了，但大家都认为那鱼不会死去而会成为“煞”一样可怕的东西。一尾鱼不再弹跳了，但是，人人都相信它还会作乱，那种乱相不会改变河流的面貌，但会改变河水的滋味和温度，同理，一棵老树亡故了，但会变成比树本身更可怕的东西，而以后的季节也会以别样的方式开始接续。　　　　

      自夏至秋，老椿树一直沉默不语。　　　　

      秋天又过去了，梧桐的叶由灿黄变成土黄，槐叶落尽以后槐荚一串一串是灰褐色的。另一些活得正常的椿树叶未落尽，金黄的荚又显露出来，荚里的籽实异常醒目，仿佛第二个繁华季节突然到来。这时候面对这些，那棵老椿树的面相更加木然、冷寂，毫无生气的样子仿佛连椿树的符号都不想做了，萧瑟，沉重，俨然一块古老的墓碑。　　　　

      “大凡老物都有些邪僻之气，存之或将不吉！”某日，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这样说，他说此话的时候很沉着，仿佛相当的胸有成竹，也像丝毫不惧任何恶毒的追问。　　　　

      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但也只是暗流涌动而已并无过大的声息，仿佛一夜之间，人人都从此话当中得到深刻启示，才恍然大悟那棵老椿树让人越看越不顺眼的真正原因。同时，人们对那位极有学问的人表示由衷的佩服和敬意，进而深深感慨，人有学问的确是世间最为美好的事情！对那一棵老椿树，现在大家的态度陡然改变，许多人开始认定那棵老树身上的“邪僻之气”是确定无疑的。既然如此，它一定有害于人，那么它就没有继续存留的任何必要，必须除去！可是，谁去道明真相并向树的主人提出善意的忠告呢？树的主人，他的怪脾气早就让大家听而寒栗、望而生畏。“邪僻”在旁，人人都希望有人深明大义且勇敢正直，前去规劝树的主人。结果，大家开始在观望与等待中暗暗着急，在长久的着急之后继续忧心忡忡地等待与观望。　　　　

      树的主人对这一切当然有所察觉，进而有所耳闻。他的面色开始转入茫然与焦虑。看得出，他已经意识到应该有人前来光顾他的老椿树了。他的焦躁不安又显示，哪怕贱价卖出现在他也在所不惜。一旦沾有邪气，老物终不可留，这个他也懂得。　　　　

      一夜北风，似要下雪。次日清晨，一些枯枝掉落到路上，断口处，明显带有虫蛀的痕迹。主人深感不祥，他不得不放下他的固执、松开他的迂腐了。　　　　

      请人来锯树。老椿树轰然倒地以后，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被人填入草泥的空洞里面还有更大的空洞，差不多大半个树桩已经中空。在老椿树苟活的最后时日里，它只是依靠极其衰老的表皮供给老树需要的全部养分和水分。但是，椿树实在太老了太大了，苍老龟裂的树皮根本无法支持整棵老树的存活，那棵树的生命历程因此终结。不过，虫蛀的过程一直都在继续。现在，它倒地以后树身开裂，蛀屑像锯末一样泼洒了一地。　　　　
      人们还发现，主人一直期望的巨大商业价值在多年以前就不存在了，而那时，他和他的老树却曾遇到过最好的商机！　　　　

      大家绞尽脑汁也无法给倒地的老椿树找到一个最有意义的归宿，包括树的主人。　　　　

      又到冬天最为严酷的时候了，梧桐的叶子变成土黄色，但依然零落甚少，叶间的球果依然毛茸茸的；灿黄的槐叶落尽了，黑褐色的槐荚牢牢地挂在枝头，好像不愿离家的倔强的孩子。另一些年轻的椿树，它们金黄的荚正在风中零落，与最后的黄叶相伴而去。　　　　

      老而邪僻的椿树终于不复存在。小城的人们心里顿然畅快了、踏实了，但很快又觉得空荡荡的；那条街道畅通无阻了，但由于一个曾经引起过热议的话题突然停止并且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而惘然若失甚为憾恨，新的热点话题又未出现，大家觉得这样的日子和这样的生活也是过于平淡的。　　　　


      2014-11-16


     

夏冰

谢谢李老师支持江天。先提读。顺致问候！

时光安然

树就是那棵树，人是一拨一拨的人。
这就是生活，翻着花样地来来去去，不甘于平静。

李华新

先来收藏，慢慢细读！兴文的文章很有韵味！

夏冰

椿树这个点，选取得好。
反思，审视。很多时候，人无法清楚地看明白自身。

李兴文

树就是那棵树，人是一拨一拨的人。
这就是生活，翻着花样地来来去去，不甘于平静。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4-11-20 15:46

谢谢安然，并致问候！

李兴文

先来收藏，慢慢细读！兴文的文章很有韵味！
李华新 发表于 2014-11-20 16:26

谢谢华新厚爱，并祝写作快乐！

李兴文

椿树这个点，选取得好。
反思，审视。很多时候，人无法清楚地看明白自身。
夏冰 发表于 2014-11-20 20:24

多谢夏版高抬，并祝冬日安康！

柳藏

很多时候，人也跟树一样。被各色人物、各种眼光评论。至于你到底怎么样，只有自己最清楚。

星语天涯

以物喻人。有时对与错很难说得清楚。欣赏学习了

李炳来

老而邪僻的椿树终于不复存在。小城的人们心里顿然畅快了、踏实了，但很快又觉得空荡荡的。
令人回味！

李兴文

很多时候，人也跟树一样。被各色人物、各种眼光评论。至于你到底怎么样，只有自己最清楚。
柳藏 发表于 2014-11-21 11:07

所言甚是，谢谢栁藏！

李兴文

以物喻人。有时对与错很难说得清楚。欣赏学习了
星语天涯 发表于 2014-11-21 14:34

谢谢。问候星语天涯！

李兴文

老而邪僻的椿树终于不复存在。小城的人们心里顿然畅快了、踏实了，但很快又觉得空荡荡的。
令人回味！
李炳来 发表于 2014-11-22 08:11

谢谢留评，并祝冬安！

水如空

大凡老物都有些邪僻之气，存之或将不吉！
或将不吉，所以就要消灭掉了。
或将吉，却不能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