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码头上,一艘过江轮渡即将待发,几个迟到的乘客,匆匆的在跳板上奔跑着。
就在轮渡即将离岸的那一瞬间,一个人踉踉跄跄的冲上船,他鬓角已有几丝白发,瘦得像个猴,看来已有五十好几了。也许是天气太热,又也许是跑得太急,此人满脸黑汗,白衬衣贴在身上,隐约可见他微黑的肤色。
这一切,全被一个人看在眼里。他是一个秃头,皮肤白皙,保养得挺不错。大概是上船前吃得太饱,正一个劲儿的打着饱嗝。在他身边,放着大小三个皮箱,看样子刚从远道到归来的。
“万全,喂,是万全吗?”秃头见瘦猴有些面熟,觉得他很像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
万全回过头,盯着秃头仔细端详了好久,终于从秃头的眉宇间,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同学小胖子。
“你,你是李飞?”万全一脸惊喜,用力的拍了拍秃头的肩膀,“啊,老同学,多年不见,跑哪儿去啦?”
分别多年,意外相逢,两人都显得很兴奋,拉着手久久不肯松开。上小学时,他们就i是一对铁哥们,初中时又都是同班同学。自从六八年下放起,他们就失去联系。这次重逢他们都已年近花甲老人了。四十年后的邂逅,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李飞捏了捏万全的细胳膊,开玩笑的说:“还那样瘦,家境还没有改善?”
万全听了,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他万万没有想到,乍一见面,李飞竟提起不堪的往事。当年,万家弟兄多,母亲体弱多病,单靠他父亲踩三轮,挣俩钱勉强度日。作为老幺的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李飞父亲是南下干部,仍在部队工作,常不在家,母亲是学校党委书记。李飞又是独子一个,生活条件自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李飞母亲见万全学习好,人又乖巧,不仅没有嫌弃他,还时常周济他。李飞个子大,万全没少穿他的旧衣服,也没少在李家蹭饭吃。虽然是收了人家的恩惠,听人提起,总是心里不那么舒服。好在他已是今非昔比了。就洋洋自得的在李飞面前卖弄起来:“你说的都是老皇历了,感谢共产党,我们穷人也翻身了。”
“哦,好哇!老同学发财了,在哪里发财呀?”李飞听了很感兴趣,连忙招呼他坐下。
万全解开衬衣领口的口子,一屁股坐在李飞身边,摇头晃脑的说起来:“发财不敢说,只是当了个芝麻官,区教育局副局长,正处,算是个七品官吧。”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压低了嗓门,“官是不大,掌的是实权,主管财经基建,对老同学不说假话,工资之外总有许多外快呢。我有三个儿,一个女儿,除了老幺,都是大学毕业,老大副处,老二正科,女婿是公司经理。老幺今年高中毕业,打算让他出国留学。”
李飞见他滔滔不绝,打断他的话头,问道:“还没介绍贵夫人呢,她在哪儿高就?”
说起夫人,万全更来劲了:“哦,你问她,惭愧,小学校长,早就是正科了,去年退休,在家搞家教,一个月大几千,比当校长还来菜呢。”说起校长,他忽然记起李飞的母亲,“伯母还好吧,下放那年老人家正挨批斗,心里老不是滋味,一直惦记着老校长呢。”
“谢谢老弟,老人心态好,心宽体胖,每天都要和父亲一道参加晨练呢。”李飞十分感激的告诉他。
万全点了点头,表现出很放心的样子。忽然,他看着李飞身旁的箱子问道:“带这么多箱子,刚从外地回来?”
“是,刚从北京回来,母亲平反后,全家就搬离江城了。”李飞随口回答道。
“哦哟!当京官了,凭你们家的关系,少说也是副厅级了吧。”万全惊讶的又一次抓住李飞的手,显得异样的热情。
李飞看着这个发迹了的老同学,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好抽出手,淡淡地说,“当什么官,只不过在铁道部打了半辈子的杂。不堪回首啊。”
万全并没有觉察对方的尴尬,迅速的站起来,敬重的望着少年时的伙伴,弯腰低眉,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连珠炮似的唠叨着:“铁道部,当部长啦!从小就知道您是当官的材料,看来我没说错呀。”
见李飞也站了起来,万全觉得十分不安,忙伸出双臂,扶他坐下。低头时,眼尖的万全发现一口皮箱边,有一点痰迹,忙掏出餐巾纸擦干净。他把纸头扔进江里,忿忿说道:“这里的人,不讲文明,就是比不上北京人。”
李飞被他的热情深深感动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起。暗想道,老同学就是老同学,还是老同学好哇。
李飞的这番内心独白,万全是一丝也没有理会。以为他是为几口皮箱犯难,忙掏出手机:“没关系,没关系,我打个电话,让局里来个司机,把您送到家。”他边拨电话边问,“没带车来,看来您这个部长还真挺廉政的。”
万全一连拨了好几遍,对方都没人接听,脸上露出着急而又不悦的神色。李飞见他如此真诚,不由得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确实当过副部长,现在不是了。去年牵扯到一桩经济案里,差点栽倒。好在陷的不深,提前退休了事。宦海沉浮,世事难料啊!”感慨之余,李飞两眼湿润的望着万全,多亏遇见老同学了,“刚才是出租车把我送到码头,搬运帮着送上船,花钱是小事,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真有点后怕呢。”
听了这番话,万全的神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满脸的崇敬似乎被习习的江风吹得一干二净,隐约可见的冷笑挂在他嘴角,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翘起二郎腿,他希望能找出一两句安慰的话,可始终也没有找出来。
船要到岸的时候,万全的手机又响了,看见是司机的号码,他赶紧站起来,走到一边,小声说了句:“没事了。”然后匆忙的关上手机,他远远的对李飞喊道:“我有一个紧急会议,不能帮你了。你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帮你找个搬运。”
话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争着下船的人流当中了。不知不觉中,对李飞的称呼又改为“你”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