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4-12-16 11:23 编辑
草棚之夜
那个夜晚,木板箱的旮旯里,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挤进来。
他藏好木头刀子,母亲就进院子了。“你把人家打出血了,还有脸回家。”母亲说着就开始打他。他跑了,躲进了场间的草棚里。……要冷死了,他知觉到身体清晰僵冷的过程,寒风一点点浸透了它。每动一下,他几乎能听到骨头在响。他扯了一个草衫子盖在身上。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口,在草棚子的壁上,对着他一只眼睛……
他的一个伙伴从母亲那里给他要来吃的。他吃完了窝窝头,就着草丛躺着。伙伴捎来母亲的话:让他睡那里吧。晚上,野狗野狼吃了他就省心了。他半夜醒来,外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从兜里摸出一块糖来吃,他砸吧着完口水,就睡着了。醒来后,他有点怕那荒芜寂静的场间了。他的外围是无边黑暗中的麦地。
他走到草棚子外边,虫子的声音响起来。他不知道会叫的虫子们藏匿在什么地方。他的脚下是一些乱麦草。他看到地上他的影子。他移动,影子移动。它晃动的样子,像父亲喝醉了酒。他想,父亲母亲都该睡着了,他小床下,那把刀子该是完好的。那木头刀面,在夜里会闪出好看的白色光来。
……场的出口处,连着一个小桥,有低矮的水泥栏杆。他缩紧肩膀站在那里。微弱的水流声传来,他低头看那白亮亮的水。水上映着一团他的影子。他经常听水流淌的声响,那仿佛一个人在孤寂地唱歌。“这些水都会流到哪里呢,它们永无日夜,没有尽头……”他这么想着,又看了脚下移动的影子。他转着圈了看它,跟自己变化的样子。
那影子无话可说。在这个黑夜里,不会说话的影子是活着的。他背过身,朝着西边田野看。脚下这条朝西边无限延伸的小路,一入田野,路的两边就长满藤蔓的草。细细的藤枝,连成一片片的。夏天时,他光着身子坐在或者躺在草的上面,那草痒痒地挠着他的肌肤,像一个小孩子。到了冬天,长老的藤蔓是青红色。他在嘴里咀嚼过它们,苦涩满嘴。
他看到月光下的田野,分布着一些模糊的黑影。那是一些土坟堆。他到过那里所有的地方。那一团高高的黑影,是长在坟子跟前的柳树。夏天,那里种水稻,好几个月的时间,那里都是水田。他都带着缝棉被的针做成的鱼钩,在坟子跟前的巨型水洞里,钓出过一两斤重的鳝鱼。——这么想着,他以此驱散,那片黑影带给他的胆怯。
进入村子,左边的房屋没有一扇门有灯光。他走过两户人家,忽然就听到弦子声。他听出,那声音像人说话,像人在唱歌。那声音先是分散的,而后集中朝他飘过来。他有些兴奋,他知道那个拉弦子的人。弦子的声响像,他遇到的早晨的阳光。他站在路的中央,靠着一棵树,闭上眼睛听。
那听觉里,出现一个人的脸,明净的,微笑的。它不是村庄人的。那是某个时候,在县城的青石板路上,他遇到过的少女的脸。那像落在草地上的,他一直记得。在那条街道上,他遇到过不止一张这样的脸。他对那个街道上,那些脸,充满了迷醉和幻觉。那一会,他觉得自己置身到那条街道上了,一股温热的力量蔓延开来,注入到他的身体里。他出离黑暗的夜,飞到自己的梦想里了。那样的脸和村子上空的圆月,都有一种罕见的美。
他面朝那个黑屋子看着,他看不见拉二胡的那个瞎子的身影。他知道,瞎子不定哪个时候,就会拉他的二胡。他和瞎子结伴去过许多村庄,跟他混过酒席上的饭吃。他知道瞎子父母双亡,跟他的姥爷生活在这个村庄上,他姥爷是富农成分。
他的眼睛移开那看不见的一扇小屋。走到村路的中央,月光下,他看到宅基上大槐树黝黑而庞大的影子。那棵长在他家宅基上的大槐树,在他心里像一个神怪。它经常会爬上它的身体,攀着它的枝条走到它的头冠上去。宅基的一左一右,站立着比大槐树高出很多的巨大的椿树。树不论多大,都是他的伙伴,他看着它们的目光,总是平和而温暖的。这个时候,二胡的声音,从背后消失了。村子陷入了模糊的光的世界里。那一会,圆月正在往云层里钻。
他推开木栅栏门,阒寂无声的院子,公鸡突然打起鸣,要把这个院子撕开一个口子似的。他耸了一下肩,朝矮小的搭缮着稻草的小房子看了一眼,那里又无声息了。他想鸡知道他回来了。经过父亲母亲那间屋子的窗沿下,他听到父亲的呓语声。他朝天空看了一眼。月亮穿过黑色云块,光洒落到远处的屋顶上。
他看着远处人家的屋顶,他知道那脊瓦缝隙里,夏秋常长满花草。他偷偷到过那里的屋顶,拔起过它们。花草在他手里有着迷人的清香。他躺到了草铺的床上,想在梦里,躲进到那片虚幻而美丽的花园里……
201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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