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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福之死》[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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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26 09: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陈九福之死》

      (引子)

      1947年2月20日,我华东野战军在山东莱芜地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歼灭战。经三昼夜的激战,全歼国民党军第73、46军及新36师大部,至 23日下午,敌酋李仙洲被活捉,莱芜方面通电告捷。

      当天晚上,蛰伏于战场一隅的敌新36师的几名残兵却趁着天黑云暗,窜入莱芜城北的吐丝口……

      (一)

      6年后,古城邯郸迎来了一批满身征尘的退伍军人,陈九福就是其中的一名。陈九福祖籍并不是河北,但这对他已不重要了。远在山东的家园10年前就被鬼子夷为平地,他甚至不知父母葬在何处。他只记得当年自己跪在村后的土坡上,边看着一片火海的家,边咬牙发誓当兵打日本的情景,那时,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哀鸣的老羊。

      在“赴朝作战光荣归国”的欢迎大会结束后,陈九福被民政部门分配去了市地质勘探队。乍脱下军装的陈九福很不习惯,连睡觉也总忘脱衣服。多年来的戎马生涯,使得他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像是真的。按说他这样既参加过“渡江战役”,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该有个更好些的归宿,可陈九福不识字,复员时,他仅提了两个要求:一,不回山东老家;二,当名汽车司机。就这样,陈九福成了一辆大卡车的主人。

      勘探队常年在野外工作,但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汉子们却从来不觉苦,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也常让他们感到宽慰。陈九福就常常拥有这种满足感,唯一的遗憾就是他至今还是光棍一条。队里的男人们大都有家属,每年也有探亲假,每逢这个时候,男人们的脸上便浮现出令陈九福瞅着难受、瞧着眼馋的表情。

      (二)

      在河北工作后,陈九福仅回过一次山东,而且还把媳妇儿带回来了。

      说来也是因缘巧合,那次他给山东莱芜的一家兄弟单位送设备,对方碰巧要派2名技术人员去邯郸学习,牛翠芬便是其中一位。牛翠芬,山东莱芜人,参加过识字班,又算是军属。她大哥当兵不满一月就让鬼子给挑了;二哥跟部队打济南时被炮弹炸没了一根腿,娘死的早,家里只有老爹和残废的二哥。政府体恤她家,把她安排到新成立的地质队。这位26岁的“老姑娘”长得并不丑,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心气儿高了些,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非英雄不嫁。可惜,英雄们都有老婆了,即便没老婆的,也大都是带着残酷的战争痕迹的人。这让牛翠芬很尴尬,但她还是抱定一个心思,即绝不嫁平庸的人。

      汽车在那会儿可算得上稀罕物,而驾驶它的司机就更不是一般的人了吧。牛翠芬刚坐上汽车时就这么想了。这辆“大解放”够威武,座位也舒服,牛翠芬一边使劲儿颤晃着座位下的弹簧;一边忍不住的乱猜,开这车的人是啥样的人呀?

      “来……来了!”办完交接手续的陈九福钻进驾驶室,但他绝没想到搭车的居然有一位女人,这个意外使陈九福多少有些惊喜和慌乱。

      “呵,陈师傅。”那位与牛翠芬同行的小青年说:“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都是干革命嘛!”陈九福忙不迭的说着,眼角却飞快的瞄向靠在右窗的牛翠芬。心想,这女的不孬,俺单位咋就没个女的呢!

      牛翠芬也在打量陈九福,只一眼,她便断定这人当过兵:“师傅,您一定立过功吧。”牛翠芬的腔调让身边的小青年有些诧异,因为牛大姐一向是生硬古板的,而此时牛大姐的口气却多了些古怪,多了什么呢?小青年暗自嘟噜着乱猜。

      “轰……”陈九福喜滋滋的踩响了马达,也踩响了他的另一种生活。

      (三)

      队里的领导对陈九福和牛翠芬的事非常重视。支部书记几次向上级部门提出留用牛翠芬,理由则是:绝不能让为革命出过力流过血的功臣打光棍。山东方面的表现更是十分大度,他们为牛翠芬办理了户口和档案的移交手续,并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河北山东一线联,革命路上并蒂莲”。

      1957的秋天,这二个几乎有着相同命运的男女在工地上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当工友们被那位热情的书记“赶”走后,酒酣耳热的陈九福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这些年作为光棍而积攒的能量了,更何况,此时的牛翠芬正红着小脸儿、撅着屁股蛋儿,在为心目中的英雄收拾着被褥。陈九福觉得头上的青筋在爆涨、身上的血液却往下涌,他几乎是一把揪住了她,在牛翠芬连连的娇叱声中,陈九福拽断了她的红腰带……窗外,下弦月亮如灯、状如钩;一朵云儿十分凑趣的轻飘过来,月下的新房就被遮严实了。

      黑暗里,大汗淋漓的陈九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着。牛翠芬倒是很有精神,她抚摩着男人的身子,扭捏着埋怨男人:“这一霎儿怎么不急了?赶明儿赔俺个新腰带。”

      “嘿嘿,谁叫你前些天不让我沾身呢。”

      “哼,没成亲当然不能沾,”牛翠芬说:“你也忒没出息,30多岁的人咋就沉不住气呢,你说,你说说呀。”她哼唧着去咬陈九福耳朵。

      “这些年,除了打仗就是开车,我就没正儿八经的瞅见过女人,”陈九福显然来了兴致:“如今你是我媳妇儿了,我怎么就不能……”

      “那你也不能拽断我的腰带。”牛翠芬撒娇般地打断他,身子往男人身上乱拱:“嗯嗯,你还……”

      “当然还来!”陈九福反应很快,事实上,心理的饥渴确实能弥补生理的不足。此时的陈九福早已借助刚刚得来的“经验”再一次揪住了牛翠芬。

      牛翠芬的叫声越来越欢快,陈九福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但他依然不知疲倦。天空的月儿没了影儿,浩瀚无垠的夜空却悄悄多了一颗启明星儿,那星儿在忽闪,像是偷看人间的干柴和烈火……

      有媳妇儿就是好哇!这是彻夜未眠的陈九福早上看见太阳时说的第一句话。

     (四)

     这支勘探队基本没有文化娱乐活动。没事时,工友们就请陈九福讲打仗的事儿。每每这个时候,也就是陈九福最得意的时候,他也总不厌其烦讲他的连队,他的战友,或某次战斗;尤其喜欢讲这段渡江战役:“船还没靠岸,连长便骂声操你娘,说,给俺冲,俺也骂声操你娘,便端着机枪跳到江水里,子弹和俺都很熟,打个招呼就走了,可俺的子弹没乱走,岸上的暗堡被俺打得没脾气,可枪管子打红了,俺就卧倒狠骂那个副枪手,可哪里还有副枪手?光看见战友们一排排的往下倒,还有更多战士往上冲,人的命在那个时候是真是不值钱,眼睁睁俺那一个连就被人家‘突突’了,俺还活个啥?操,俺想也没想,拣起支卡宾枪就往他娘的死里打,说也邪呼,俺一气窜到敌人的工事前,才发现脚底下竟是个暗藏的碉堡,那会儿有些犯糊涂,把三颗手榴弹一起扔了进去……”

      牛翠芬最爱听陈九福讲打仗的事,她觉得自己男人不光福大命大,还是个董存瑞式的英雄。这让她对陈九福越发的崇拜。

      有天晚上,她摸着陈九福后脑上那块疤瘌既心疼又遗憾的说:“你要不被震晕了,一定会雄赳赳的走进南京城,那多威风啊!”

      但陈九福不这么想,他也不喜欢女人摸自己的头,尤其不喜欢摸那块伤疤:“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你懂不?”

      “怎么不能摸了?那是你的光荣呀!”

      “我可告诉你了,往后别摸俺的头!”陈九福坚持说。

      “我偏摸……”牛翠芬说着就要去咬男人的耳朵。

      “去你的,困觉!”这回,陈九福竟恼了脸。

      他拉开被子,蒙头一人睡去,只留下适才还温情绵绵的牛翠芬独自发愣……

      (五)

      闹饥荒那年,陈九福得了贵子,取名叫有良,是队里的支部书记给取的名儿,取“有粮食吃”的意思。陈九福不喜欢交朋友,来往最多的就是这位老书记了。老书记不仅是他和可牛翠芬证婚人,还是队上许多人的贴心人。可就在有良上学的那一年,这位老书记突然变成了反革命,整天被单位的造反派们批斗来批斗去。这让陈九福很不安,私下里,他向已是宣传干事的牛翠芬问:“老书记怎么会是反革命呢?”

      “他不光是反革命,还是走资派呢!”牛翠芬振振有辞:“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造反有理,造反就是夺取资产阶级司令部,就是揪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一切反革命分子,然后打倒他,再踏上一只脚!”

      陈九福听了就觉得小腿肚子一阵发抖,身子微微一晃处,脸上发了白。这让牛翠芬很是不屑:“亏你还是杠过枪的人。”

      一连许多年,甭管是队上的人,还是上级部门的人,仿佛都没了干工作的心。可牛翠芬的官却越当越大,陈九福给她算过,先是入党,进革委会,以后几乎每2年就能上一个台阶。如今,她已是市地质部门的革委会副主任了。
 
      陈九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扔下正经工作不做而去搞批斗,这些年,他的汽车正经货物没拉多少,倒是拉过不少人。有脖子下面挂牌子的人,有拿着撬棍、洋镐去武斗的人……陈九福曾劝牛翠芬不要参加这种人治人的事。但牛翠芬不听,她对陈九福在新的革命面前的落伍表现很失望,最后干脆说:你带好孩子,我的事你就甭管了。

      陈九福对有良的学习抓的很紧,自己虽识不了几个字,但每次都是看着有良写完作业才肯去睡。一天,他发现有良的考试卷上写着一个鲜红的“0”,他火了,但没等他发作,有良却说:“爸爸,你知道张铁生吗?”

      陈九福一愣,余怒未消的问:“他是谁?”

      “他也是英雄,敢交白卷的英雄。”有良不无艳慕的说:“是妈妈告诉我的。”

      …………

      (六)

      山东莱芜城外的吐丝口俗称口镇。镇上有位姓鲁的老汉,鲁老汉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已近古稀的他很喜欢一个人到城里闲逛。据说,这个习惯他在解放前就有,一天一次,从不间断。即使公社里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他也一样外甥打灯笼——照旧!

      有人说,当年解放军打莱芜时,鲁老汉的独生儿子被“国军”抓了壮丁。鲁老汉的老伴想儿子想得疯了,不几年就归了西,偏偏鲁老汉倒是越活越精神。村里人说,他每天进城就是等儿子。

      这不,倒背着手、叼着旱烟的鲁老汉正走在那条通往县城的黄土路上。县城里的大字报很多,每个大字报前面都有一群人挤着看,可鲁老汉不看,但他的眼睛却总是停留在看大字报的人脸上。看够了,他就换地方,要不就蹲在马路旁默默的抽烟,但鲁老汉的两眼不会闲着,他那已经发灰泛黄的眼睛不时警惕的瞅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偶尔,他的眼里也会射出一道精光……

      (七)

      7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外面刮起了风,房间内,陈九福在拾掇着炉子,牛翠芬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陈九福忽然觉得好久好久没给牛翠芬讲故事了,他对在灯下正奋笔疾书写材料的牛翠芬说:“有良妈,有良今晚在同学家住,咱……早点睡吧。”

      “你先睡吧。”牛翠芬头也不抬。

      陈九福很失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一个人睡下了。他知道如今的牛翠芬不再喜欢自己的故事了,她似乎更热衷于在一场场运动中充当英雄。不知怎么,女人越是进步,陈九福越是不安,他怀恋被女人当作偶像的日子。但牛翠芬的注意力显然已不在他身上,而且,近几年在牛翠芬身上所表现出的“对人民的无比的爱,对敌人无比的恨”时常令陈九福感到莫名的恐慌。

     卧室的门没关好,外屋的光线能照到床上。陈九福不想立即睡去,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想心事,想自己的身世,想炮火连天的战斗,想一条黑红色的腰带,是的,就是那条腰带令他想得最多。每每想到那一条黑红色的腰带陈九福便睡不着了——腰带被扯断之后,是女人光洁并微微凸起的肚皮,可那肚皮最后破裂了,上面有个长长的血口子,血口子里分明还有东西在蠕动……那女人当然不是牛翠芬。

      陈九福下意识的看了看仍在写字的牛翠芬,他起身关紧门,卧室里黑了下来,黑暗里,陈九福摸了摸后脑上的疤瘌。

     (八)

      过完年,有良嚷着要去山东看望姥爷。被有良嚷得心烦的牛翠芬跟陈九福商量说:“咱不如带孩子回山东看看吧。”

      牛翠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陈九福从来就没见过岳父,陈九福多次以各种理由推委而再不去山东。这也是牛翠芬对他不甚满意的地方之一。

      不过,这次陈九福却没说什么,他只是问了句:“咱怎么去?”

      这个好办,革委会副主任牛翠芬大笔一挥:为广泛深入的“抓革命、促生产”,特与山东莱芜的兄弟单位进行次实地交流。当然,人员的安排肯定就是自己,而汽车司机也只能是陈九福了。

     一路上,牛翠芬显得比十几岁的儿子都兴奋,她和有良有说有笑着,大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意味。陈九福只默默的驾驶着“大解放”。牛翠芬很聪明,她感觉到丈夫不安的情绪,尤其是车进山东地界后,她发现陈九福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在莱芜县城牛翠芬的老家,牛翠芬一家三口见到了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爹和哥哥。几番唏嘘嗟叹,不在话下……老爷子对闺女、女婿和外孙的到来显得异常兴奋,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闺女已成了女干部。这让老爷子顿觉年轻了许多,他叫儿子陪着说话,便要上街割肉买菜。牛翠芬哪里肯依,忙说:“您歇着,我和九福都不饿……”

      “不饿就不吃饭啦?”老爷子说:“我去办几个菜,等会儿和九福喝几盅。”

      “那也不劳您去买。”牛翠芬赶紧说:“俺和九福去就行,正好俺有良还没去过莱芜城哩,俺带他去看看。”陈九福也赶紧说:“俺和翠芬去就行,也好逛逛莱芜城。”

      县城有一家国营的蔬菜店,一家人在那里买了菜,又称了二斤猪肉。牛翠芬心里惦记着回家,就说:“我先回去,你爷俩儿去逛吧,别忘再捎瓶好酒。”

      陈九福没吱声,有良倒乐了:“听老师说,莱芜还打过仗哩,我要去看烈士陵园。”

      有良当然不知道“莱芜战役”的烈士陵园在城东,事实上陈九福是往城北走的。那里有一个叫吐丝口的村庄……

      (九)

      土路旁,陈九福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色阴沉沉的,眼睛里露出怪异的神情,牵着有良的手还一搐一搐的……有良觉得奇怪,就问:“爸爸,咱咋不走了?”陈九福爱怜的看着有良,嘴唇稍动,似想说什么,却终是摇摇头,随即转身就走。

      可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不远处有两道毒辣辣的精光射向了自己。那是很冷、很厉,令人不禁悚然的光,那两道光是从一双又老而又布满血丝的眼睛喷射出来的。

      陈九福不敢迎接那双眼睛,他知道那眼睛里满是刀子和钉子。而这些刀子、钉子曾无数次在梦里击中过自己却又不肯立即索去自己的生命,他曾恳求这些刀子、钉子将自己送到黑白无常那里;也曾企望这令人恐怖的东西永远消失。但刀子、钉子们既没送他去无常鬼那里,也没因陈九福的害怕而永不再来,它们总是在夜里无声无息的出现,忽而刺入陈九福的胸膛使他犹如死去;时而砸进陈九福的骨头使他痛不欲生,而更多的时候,刀子、钉子们更喜欢在陈九福的眼睛里进进出出,即使陈九福用被子蒙住头皮它们也仍能明晃晃、刺喇喇的剜着、割着……但它们却不会让陈九福流出一滴血。

      而此时,刀子、钉子更清晰了。确切的说,已经让陈九福流血了。他不可能不流血了,正如第一次与这道精光对视时一样,陈九福的头上正流着血……

      (十)

      战场上的枪炮声渐渐稀疏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长满茅草的土丘后面,陈九福远远的望着解放军的影子一个个模糊起来,他在暗自庆幸,庆幸自己多了个心眼儿。天,终于黑透了,陈九福和另外几个有心眼儿的逃兵像老鼠似的溜了。

      半夜时分,慌不择路的陈九福们钻进城外的一个村庄。自第一声枪响到现在,他们已有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稍感脱离危险的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东西填肚子。

      陈九福翻墙跳进了一户人家,他踢开顶门杠,外面的人便涌进院子……

      这户人家姓鲁,主人是位过年半百的男人,男人的儿子刚成亲就被国军征了丁,家里只有老两口和快临产的儿媳。鲁老汉听见动静,忙披衣出来,见是一伙国军,便抱怨说:“几位老总,这么晚了……”

      “少罗嗦。”一名“国军”低喝道:“赶紧给弄些吃的。”

      鲁老汉闻声,这才借着微暗的月光打量起这些不速之客:一个个灰头土脸、衣帽不整,而且面带慌张,有的连枪都没有。老汉联想到村外战事,心里就有数了,他只盼着赶紧把这些兵们打发走,就说:“有煎饼卷子,你们带上……”

      “再去弄点水。”那名“国军”说着,又给陈九福挥挥手,陈九福便猫到院门口看了看。

      不一会儿,屋子里有了光亮。鲁老汉抱着一摞煎饼走了出来。几名“国军”劈手抢过就吃。陈九福一边狼吞虎咽的嚼着;一边后怕的想:今天差点儿没脑袋吃饭喽,要是真被解放军打死就太冤了,唉,自己就怎么糊里糊涂当了国军呢,几年国军当下来,连个鬼子毛也没见,倒是和中国人干上了,虽说小鬼子投降了,可自己没亲手打死几个实在不甘心……

     陈九福就这么吃着想着,肚子快被煎饼填饱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还有一件不甘心的事儿。于是,他不怀好意的问鲁老汉:“喂,你们家都有什么人?”

      蹲在一旁的鲁老汉有些慌乱,他瞅了一下眼前这个壮小伙,没吱声。陈九福就有了底, 他对另一个“国军”耳语片刻,扔下半截煎饼,端枪进了屋子。

      (十一)

      混暗的油灯下,陈九福看到有个老女人和衣蜷缩在床上,他恶作剧的用枪指了指她,老女人便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这让陈九福心里顿生一股快意。很快,他又踢开另一间屋子。

      “别进来。”

      陈九福一听便断定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拉了下枪栓威胁道:“滚出来,不出来我开枪啦!”

     鲁老汉听了就往屋里闯,但被外面的“国军”按住了。里屋的女人哆哆嗦嗦的走了出来。这是个快临产的孕妇,她披着件肥大的棉袄,却遮不住凸凸的肚子,她的眼神儿充满着惊恐,又因行动不便而更显得虚弱。陈九福兴奋起来,他已忘了在几个小时前还在为性命而担忧,也许,正是他有了死亡变数的意识才促使他陡生邪念的。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尝过女人的滋味,死了也不后悔。

      这一畜生般的念头,如同魔鬼一样能迅速地将人变成畜生——这时的陈九福就是个畜生。他一枪托将女人砸倒,扑上就去扯女人腰带,腰带是红布做的,又脏又旧,猛一扯就断了。倒在地下头上鲜血直流的女人吓得忘记了哭;陈九福却笑了,他笑得整个面目都走了形,像条猥琐的狗一样趴在女人的身上,他笨拙的在上面动弹着,他撕扯开女人的夹袄,夹袄下便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肌肤,滑滑的、亮亮的、鼓鼓的,还有同样是滑滑的、亮亮的、鼓鼓的奶子,这一切都属于他这条狗了,这条笨拙的狗非常贪婪,他似乎想把这一切都吞进肚子里,他在上面扑棱着、咀嚼着……

      “砰!”

      这条猥琐的狗被击中了。陈九福感到后脑有一股热流涌出,他的身后是那个老女人,老女人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她把一个尿壶砸了下去,尿壶碎了,她也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她分明被眼前——这世上最令她屈辱的一幕气挺了。

      陈九福很生气,他生气竟有人在背后袭击,他“嗷”的声蹦起来用脚猛跺地下那个老女人。可另一个女人也开始袭击他了,那孕妇凄厉的尖叫着,撕扯着,这使陈九福更加生气,他拔出了刺刀,捅了下去,于是,刚才还滑滑的、亮亮的、鼓鼓的肚皮顿时破裂了,液体在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溅出,而血口子里分明还有东西在蠕动……孕妇没了声息,她摔倒在地上,血,汩汩的。

      陈九福呆了呆,枪也没拿,提着裤子跑了出来。迎接他的是一阵淫荡的谑笑,但他明显感到身上不自在——两股火焰正在烧灼着自己。他找到火焰的发射地,那是鲁老汉的眼睛。双目一对,他再也难忘了,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神儿呵,分明是把锋利的刀子!陈九福怕了,慌了,他谁都没顾,就没命的冲出大门。大门,就像魔鬼的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夜空,一道流星倏地掠过,那瞬间的光芒犹如一把锐利的神剑,狠狠的刺向人间……

      (十二)

      一路狂奔,一路狂奔。远处,传来“咝咝”的枪声。

      陈九福终于跑不动了,他瘫倒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又不知过了多久,那颗心脏不再蹦蹦直跳的时候,陈九福却听见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这是一条很浅的小河,汶河的一个分支。陈九福一夜竟窜了50公里。他把自己脱的赤条条的跳进了河,冰冷的河水在冲洗着他,寒冷使他清醒了许多,他不愿相信昨夜自己做过的事。他只想泡在这水里,直到死去。很快,他就觉得手脚不能动了;身上的血液也似乎不流了,血,又是血,他怕极了。陈九福干脆闭上了眼睛,事实上他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他在漂,在水上漂……

      陈九福后来才知道是解放军救了自己。他什么也没说,就穿上解放军的军装,跟着部队一直往南打,他很希望能死在战场上,可死神却不肯靠近他。“渡江战役”后,他被送进了野战医院。朝鲜战争爆发后,做为第二批“入朝作战”的志愿军陈九福也没能如愿死在战场上,战争结束后,他去了河北邯郸。

      (十三)

      如今,他却在莱芜,通往吐丝口的土路旁。

      儿子有良在大声唤着爸爸,爸爸陈九福却忘了答应。幸好有良认路,他一边拉着丢掉魂魄的陈九福往回走;一边不停的回头看,那个长着一双刀子眼的老头渐渐在有良的视线里消失了……

      饭桌上,陈九福一声不响的喝着酒。这让牛翠芬感到很不解,她怕惹得老爹和哥哥不自在,就连忙找话题:“有良,你们去烈士陵园逛了?”

      “没有,”有良说:“才走到一个村庄旁就回来了。”

      “村庄?”牛翠芬说:“什么村庄?”

      “我哪知道?”有良偷眼看了下陈九福说:“那村口坐着一个很奇怪的老头,爸爸一看见他就……”

      “哦,那庄子叫口镇,”牛老爷子开腔道:“村头那老头我认识,姓鲁,老伴早年就死了,儿子没了,前些时候他天天到城里寻仇人哩,不过,他现在可去不成喽。”

      “哦?”牛翠芬和听得入神的陈九福几乎同时“哦”了一声。

      牛老爷子啜了口酒,不无感喟地说:“老头的眼睛瞎了。”

      (十四)

      回邯郸后,革委会副主任牛翠芬照例是白天风风火火的“抓革命、促生产”;夜晚紧锣密鼓搞运动。

      这天晚上,牛翠芬刚要出门,陈九福忽然叫住了她:“翠芬,我想跟你谈点事儿。”

      其实,牛翠芬早就看出陈九福有事瞒着自己。这会儿听陈九福主动说起,倒也笑了:“哟,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谈事情呢,说吧。”

      “你别笑,”陈九福出奇的平静:“有件事在我肚子里20多年了……”

     也许是一番话,也许是两番话,总之,这番石破天惊的话险些将牛翠芬击倒。望着牛翠芬那张O字型的嘴和由于极度的惊恐而更显陌生的眼,陈九福说:“我想去自首。”

      “不!”牛翠芬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似的,她觉得一颗心已窜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语无伦次:“不,九福,孩儿他爸,这不是真的,你是解放军,你是战斗英雄,不,咱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不不,你和俺闹着玩的,咱不说,说了就完了,咱孩子也完了,咱可千万别说啊,九福,九福……”

      “我已经想好了,”陈九福静静的说:“就是怕连累你和孩子才提前给你说的。”

      “让我想想。”牛翠芬似乎稍稍回过神儿来,她迅速打开房门朝外瞅了几眼,又连忙掩紧对陈九福说:“这事绝不能说,都这么多年了,没人知道;还有,那个老头绝不会认出你来的,笨蛋,他是个瞎子呀。”

      “怎么没人知道?”陈九福并不理会她的态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早就该死!我已经偷活20年了。”

      陈九福摸了摸头上的伤疤,说:“还记得我头上的疤吗?那时,人们都以为那是打仗留下的伤疤,可……唉,我要是被那女人砸死该多好啊。”陈九福说完,觉得像搁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

      “快别傻了,”牛翠芬说:“我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你是战斗英雄,多好的家啊,将来孩子还可以保送上大学,你一自首就全完了,就成了人民的敌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陈九福坚定的说:“我这就向人民谢罪!”
 
      “我呢?”牛翠芬气急败坏地说:“我的前途呢!”

      “唔,”陈九福闷哼一声,稍顷,他轻蔑的说:“去揭发我吧。”

     (十五)

     屋子不大,也没有桌子,只有个破木凳;冲着门口的一隅有一张由几块木版临时搭成的床,床上蜷缩着一个动也不动的人。屋子没有窗户,唯一的出气口就是门上那方可以将食物递进来的“洞”。

      “洞口”上出现了一双眼睛,一双稚嫩的眼睛,是有良的眼睛。他在轻轻的喊:“爸爸,爸爸……”

      陈九福没睡着,他听到儿子的呼唤。他庆幸自己被批斗时儿子没有在场,因而他更庆幸有良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在台上声色俱厉的揪斗自己的父亲。

      “爸爸,爸爸!”有良看着浑身是伤的陈九福忍不住的呜咽起来:“我听说了,呜呜,但我不信,您一直那么老实……”

      陈九福趴在“洞口”对有良说:“以后别来看我,爸爸有罪,你要和爸爸划清界限。”

      “爸爸……”有良不知怎么应声。

      “你也不要喊我爸爸,要像妈妈那样和我做斗争,”陈九福紧盯着有良说:“只有这样,你才能帮我做一件事。”

      “嗯,嗯!”

      “你还记得那个村庄吗?”见有良点头,陈九福接着说:“去找那个瞎眼老人,告诉他自己是谁,一定要给他养老送终!”

      (十六)

      夜,终于来了。那方“洞口”静悄悄的,顺着“洞口”,陈九福看到了斜挂空中的月亮,月光惨白惨白的。恍惚中,陈九福还看到了有两个人正在月影里晃悠悠朝自己一路飘来。他想,这一定是黑白无常吧。但他错了——那是两个女人。奇怪,其中一个女人怀里正抱着一个干瘪的婴孩儿,她们披头散发,怒目血口,朝他迎面扑来……陈九福顿觉毛骨悚然,他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解下自己的腰带,踩木凳上将它搭在了屋梁上,挽过,再打个结儿。感觉竟是很奇异,因为刹那间,陈九福想到了另外二条被扯断的红腰带。“这一次不会断的,很结实。”陈九福想。

      他还想起那双像刀子的目光,只是觉得不如以前那样锋利了,但再不锋利的刀子也是刀子,每一个做过坏事的人头上都会有一把刀子,而且不论在人间,还是在地狱,迟早会刺向那干过坏事的人,这也叫法网恢恢吧。不觉间,陈九福把头轻轻伸进那个小圈圈,他又想起自己在枪林弹雨中跃过一个战壕又一个战壕的影子,一想到这些影子他就觉得有了一股来自地狱的力量,于是,陈九福蹬开了那张木凳子……

      (尾声)

      一个迷雾刚刚散去的早晨。有一位少年风尘仆仆的赶到莱芜城外的吐丝口,很快,他找到了鲁老汉的家。他有些揣揣不安,但他还是“扑通”跪了下来……

      他,就是有良。

      有良就是后来的鲁有良,也就是我。


      (9900字)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4-11-26 09:53 | 只看该作者
毕大哥来了,抽时间细看。呵。
3#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6 10:08 | 只看该作者
呵,鲁兄,我正纳闷呢。我分明排版了,怎么段落开头没有空2格?帮帮我呀。
4#
发表于 2004-11-26 10:1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毕四军 发表
呵,鲁兄,我正纳闷呢。我分明排版了,怎么段落开头没有空2格?帮帮我呀。

回大哥,看来你没搞好半角与全角的事,如果实在不行,我得晚上回家帮你了,我办公室电脑不好转换。呵,
5#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6 10:21 | 只看该作者
喔,我用的是圆故乡网的排版器。记得以前是可以的。郁闷中……(表情痛苦)
6#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6 10:25 | 只看该作者
哇,还是不行!!!
那位若荷斑斑呢?
7#
发表于 2004-11-27 22:41 | 只看该作者
终于排好了。呵。小说很饱满,人物形象确实突出。问好。
8#
发表于 2004-11-27 23:04 | 只看该作者
毕兄好!小说人物丰满,栩栩如生。学习。
9#
发表于 2004-11-28 07:2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毕兄好!小说人物丰满,栩栩如生。学习。


故事一波三折!好看
10#
发表于 2004-11-28 07:37 | 只看该作者
  有点纪实的味儿,而且觉得拍一部电视剧比较好,里边有很多的细节描写得太美了,像扯断了裤腰带等----故事非常曲折。好!木屋读了。问好!
11#
发表于 2004-11-29 22:1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有点纪实的味儿,而且觉得拍一部电视剧比较好,里边有很多的细节描写得太美了,像扯断了裤腰带等----故事非常曲折。好!木屋读了。问好!


学习了,太虚里少有的战争题材的小说,如木屋所说,是真实地再现已经被我们忘却了那个年代的故事,难得。
12#
发表于 2004-11-29 22:37 | 只看该作者
精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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