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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来历不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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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21 15: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历不明的人
谯 楼


  趴在桌子上把电话簿的电话至少翻了三遍,叙蕾才支起头拨通了马小丁的电话。她说,你马上过来接我,我在办公室等你。马小丁那边很吵。叙蕾听见他连着喂了好几声,又嘟咙了一句什么。她把电话挂掉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打过来了。他说,现在好了,你怎么了?她说,从现在开始,如果半小时后我见不到你,你以后就不用再来找我了。他说,你到底怎么了啊?我现在跟朋友在酒吧喝酒呢。她说,我也要喝酒。她挂了电话。快下班的时候,对面位置上的周亚从阳台上接完电话回来,就窝在凳子里不动。她迟疑了半天,终于问他,有事吗?他头也没抬,说,没事。她想了想,又说,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他抬起头来,却说,我要怎样才算高兴呢?我要天天不停地笑吗?

  他简直是“狗咬吕洞宾”。所以,她要喝酒。她空着肚子,差不多喝了半瓶白酒,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她看见台上那个模特把身子扭得比水纹还软的样子,模特屁股上的那几块布飞了起来,模特的屁股也似乎要跟着那几块布飞起来。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觉得她也要飞起来了。马小丁看她站立不稳,就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他说,你到底怎么了?你来了就喝酒,闷着气也不说话,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想去上厕所。马小丁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大声一点。她把马小丁的头拨过来,又说了一遍。马小丁还是说他没听清楚。她用手捏了捏马小丁的耳朵,说,我头晕,我想回家。马小丁“哎哟”了一声,他说,我听见了。然后他笑了笑,又说,你刚才不是说要去上厕所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扶她站了起来。她拨了一下他的手,没有拨开。她觉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打开车窗吹了一会儿风,她清醒多了。她把马小丁的手从自己的腰和大腿上拿开,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他没有说话。她又说,我问你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他低下声说,不是说好了去我家吗。她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你家了?他说,刚刚吃宵夜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带你回家吗?你问我谁的家近,你说谁的家近就去谁的家,我说我的家近,你就说去我的家。她觉得有点冷,她把窗子摇上去了一点,然后说,我现在不去你家了,我要回我家,你现在送我回去。他说,你不要这样。她忽然愤怒起来,她不喜欢男人跟她玩什么把戏,她半站着拍了拍司机的座椅,尖声叫了起来,停车,我要下车。车还没停稳,她就打开了车门。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他说,你听我解释。她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说,我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她说,认识三个月就可以和你上床了?谁规定的?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的?她伸手拦了辆的士,钻了进去。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叫“特区之夜”的网站。那里有个“情感在线”论坛。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去那里潜水。一天,她竟然在上面看见了一个征婚启事。在论坛上发贴征婚,她倒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帖子后面自然跟了很多骂贴,奇怪的是,发贴人“跳水自杀的鱼”并不回骂。他说,有人说,深圳太拥挤了,所以容不下爱情,所以,深圳只有速配婚姻;但是,我仍然希望在豪宅名车的缝隙,寻找我的爱情:因为我期待,所以它存在。她觉得这个人还真有趣,不光网名有意思,就连说话都傻乎乎的。她点开他的资料,看见了他的照片,人长得还不算坏。于是,她在网上找了一张别人的照片往他的电子邮箱发了过去。她还给他写了封短信。她说,你说你不喜欢二十六岁以下的女人,我刚好不是,我今年二十八岁了。她说,你说你不喜欢美女,我刚好不是,有照片为证。她说,你说你喜欢善良的女人,我刚好有颗善良的心,如果你留意,你就可以看得到。她以为那张照片会吓跑他,但是没有。他很快就回了信。他说,我们见见面,好吗?她回信说,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周后,他们终于约定地点见面了。远远的,她就看见他了。她走到他的面前,摸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他抬起头看了看她,说,你是?她笑了,说,爱上谁就是谁。他说,简直不可思议,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我从来就是这样的啊,一点没变。他说,跟你照片上的大不一样啊,你比照片上的人好看不止一万倍。她笑了起来,说,我给你说过照片上的人是我吗?他也笑了起来。过马路的时候,他想拉她的手,她却把手背到一边,她说,我们先从朋友做起。他说,做朋友就不可以拉手吗?她说,当然不可以。
 
  第二天早上被闹钟闹醒后,她又坐在床上发了几分钟呆。然后她弯腰把闹钟拿过来,往后拨了拨,倒头又睡。

  手提袋重重落在办公桌上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周亚抬起头看了看她,说,早。她说,我都迟到大半个小时了。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路上出了什么事吗?她瞪了他一眼,然后坐下来把桌子上的稿子啊本子啊什么的翻得哗啦哗啦响。翻了半天,她偏过头去,看见他还看着自己。他说,忙完了吗?她说,没有。她又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终于,她说,你有事吗?他不笑了,说,也没什么事,我想给你道歉,昨天我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些,得罪了。她愣了一下,又继续哗啦哗啦地翻。他却埋下头去,把笔夹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得飞快。她忽然生气了,她无法忍受他的漫不经心。她抽出一份稿子拆散了,一页一页地撕成碎片。但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他的脸被电脑全部遮着了。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她真想过去砸了他桌上那台电脑。

  刚趴在桌子上,马小丁就发短信来了,他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她又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才给他回短信,她说,不要说对不起,我只希望你尊重我,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很快他就回了短信,他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你三个月了,最多三天,我就会从地球上自动消失。她笑了起来,她看了看对面那个名叫周亚的男人,忽然觉得马小丁其实也很可爱。



  周亚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叙蕾看见他拿起手机,跑到阳台上去了。这是他今天的第三个电话。看了看被黑褐色玻璃门挡着的阳台,叙蕾忽然发现,周亚在这个办公室坐了快两个月了,但他几乎就没用过办公室的电话:没有陌生人打办公室的电话来找他,而他竟然也没用办公室的电话给陌生人打过。每次,他的手机一响,他就跑到阳台上去了。她端起茶杯,在玻璃门旁边走了两步,又走了回来。她什么都听不见。

  隔了一会儿,她斜着眼睛看见他拉好阳台的玻璃门,坐回对面的位置上。刚刚坐下来,他就把头偏过来问,这期的稿子选好了吗?我想看看。她把头偏得很远,她说,在共享区里。她正在看风把窗帘吹得轻轻地动,他又问,不好意思,我又忘记密码了。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问,说,你刚才说什么了?他说,我又忘记共享区的密码了。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她有些失望,她低下声说,六个一,阿拉伯数字。他笑着说,谢谢。

  马小丁又发短信来了。他说,不要再生那天晚上的气了,好不好?这家火锅店味道真的不错,我朋友昨天去吃过了,你不相信就去试试嘛。马小丁总喜欢把短信写得很长。她笑了笑,心想,如果我答应去试,不就如你所愿了?我才没这么容易上当呢,我现在偏就不告诉你。自从他们见了第一次面后,马小丁每周都会约她吃两次饭,看一场电影。她喜欢吃湘菜吃火锅,他就每次带她去吃湘菜吃火锅。她看着他被辣得呲牙咧齿流眼抹泪的样子,她就笑。她喜欢看黎明演的或者王家卫导的电影,他就带她去很远的东门老街自选电影院。在隔开的小单间里,他用一个月的时间,陪着她重温了《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甜蜜蜜》、《半生缘》、《玻璃之城》、《一见钟情》、《双雄》、《大城小事》。两个孤身男女,置身这样的环境,太暧昧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但是她并不想抽身,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几次,她甚至想,他应该伸过手来抱着自己。然而,他并没有,他还是左手握着右手,在她的一米之外。她想,如果他这样,她也许会喜欢上他。但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还有五分钟下班的时候,她拿过手机给马小丁回短信。刚写了几个字,周亚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他没再往阳台上跑。她听见他说,现在下雨了,你记得带伞。她听见他说,好的,我在办公室等你。她听见他说,你知道路吗?她听见他说,路上小心,到了就打我电话。她没听见跟他打电话的人的声音,但她知道,跟他打电话的,肯定是个女的。她把刚才写的那几个字删了,重新写个短信给马小丁发了过去。她说,我现在有事不能来,不好意思啊。

  在楼下等了十分钟,周亚就下来了。她果然没有猜错,跟周亚打电话的是个女人。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天,把淡绿色的雨伞收起来递给周亚。他们坐进了几步路远的那辆黑色小车。

  她跑到路口拦了辆的士,她说,跟上后面的黑色小车,不要丢了。她看见司机转过头来笑了笑。这时候,马小丁又打电话来了。她刚刚挂掉正想给他写个短信,他又打过来了。她干脆关了机。

  黑色小车终于在上海宾馆门前停了下来。他先从右边车门下来,然后撑开雨伞走到左边车门弯下腰。戴着大墨镜的女人也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出来就为了做这事。她有些后悔了,她想她真不该来的。

  计程器上显示的是21.70元。她递给的士司机一张五十的。的士司机马上叫了起来,今天怎么都给我这么大的啊?他转过头来说,真不好意思,我这里没零钱了,要不你等等,我下去给你换。她知道司机想宰她。她看见他们已经在大堂了。她骂了一句,用手提袋护着头,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他们却径直走进了二楼的咖啡厅。她站在门口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跟了进去。

  咖啡厅很大,奇怪的是灯光也并不暗。她把衣服的领子立起来。她真后悔没戴上抽屉里的墨镜。在里面转了大半圈,她终于看见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他和女人对面坐着。桌子比较宽,似乎把他们隔了很远。

  他们旁边有几个空位置,她不敢过去坐。她选了一个斜背对他和他们隔了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递给女人一张纸巾,然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她看见女人笑了笑,然后女人取下了大墨镜。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样子。女人笑的时候,她看不出来女人的年龄。女人不笑的时候,她也看不出来女人的年龄。女人看上去比她年轻,再看看,又似乎比她大两岁。她无法确定。不过,不管女人笑和不笑,不管女人比她年轻还是大两岁,都让她嫉妒,女人比她想象中的还好看。

  他们很少说话。女人喜欢埋着头搅杯子里的咖啡,搅一阵,停下来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又埋下头去搅杯子里的咖啡。终于,女人舀起来满满一调羹咖啡。她以为女人要喝下去,但是女人却偏着头,让咖啡慢慢流回到杯子里面。其间,他伸出一只手去护着女人的杯子,似乎怕咖啡流到桌子上面。女人笑了笑,然后说了句什么。他拿回手,又递给女人一张纸巾。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女人的电话响了。女人接电话的时候,她看见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女人接电话的时候,他低下头去,开始搅杯子里的咖啡。

  女人接完电话,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但他并没有看女人。他把咖啡杯端起来,又放下去,然后他偏过头看着窗外。女人又埋下头,开始搅杯子里的咖啡。搅一阵,女人站起来,端着咖啡壶走过去,给他续咖啡。续好咖啡,女人在他身边站了大半分钟,他继续偏着头在看窗外。女人又坐了回去。

  呆呆地坐了一会,女人把身体向前面倾了倾,然后慢慢地不易察觉地从桌面上伸过手,捏着他的手。他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女人,然而,他很快就缩回手。他说了句什么。女人的脸色一下子硬了。女人把左手半支起来,在桌面上轻轻转了转。她又看见了女人无名指上那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女人说了句什么。他又偏过头去看窗外。女人戴上墨镜,站了起来。走过他旁边的时候,女人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了出去。他并没有转过头来。

  她跟着女人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茫然地四面看了看。然后,女人又继续往下走。女人把脚步放得很慢。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女人又停下来,回过头往上面看了看。

  她想继续跟着这个女人。但是女人却一屁股坐在大堂不走了。女人摸出手机来打电话。她从女人的身边来回走了几次,但是她听不清女人到底在给谁打电话。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走过来了。他把手放在女人的腰部,半拥着女人走出大堂了。

  回到位置的时候,她看见他用左手支着头,他的右手则不停地摇着杯子里的咖啡。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用一双手支着头。她想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看不见。

  她端起杯子,偏着头看了看窗外,又放下杯子,然后拿起调羹胡乱地搅了搅冷咖啡。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他已经走了。那把淡绿色的雨伞,还在他的位置上。

  跑到大堂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溅起一蓬一蓬的水花。很多拿着雨伞的人也挤在大堂门口不敢出去。但是,里面并没有他。



  叙蕾以为周亚和戴墨镜的女人会在宾馆的某个房间做点什么,但是他们并没有。他们只是喝了杯咖啡,甚至还吵了架,最后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让她更加糊涂。戴墨镜的女人肯定不是周亚的老婆,也不像他的女友。那么,戴墨镜的女人到底是他的谁呢?对了,叙蕾忽然记起,戴墨镜的女人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一个很大的钻石戒指,难道她已经结婚了?跟那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

  更让叙蕾吃惊的是,她仍然从周亚的脸上看不出来一点变化。只是,他不再一天几次地跑到阳台上去听电话了,他的手机很少再响起。他还是不爱说话,他喜欢一边做着事,一边把笔夹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得飞快。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次,他竟然把笔转掉在地上了。她以为他会继续出神,但他很快就捡起笔,重新放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动起来,而她却在旁边发了半天呆。

  她把手机的铃声全部调到静音状态,但一想到马小丁的电话和短信,她就紧张。犹豫了半天,她终于决定打电话给马小丁。她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真的有事,今天晚上我请你吃海鲜好吗?马小丁在那边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不行。她说,为什么?马小丁说,你说过你不喜欢吃海鲜的。她说,现在我喜欢吃海鲜了,可以吗?她听见马小丁在那边笑了。

  还有半个小时下班的时候,马小丁打电话来了。他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她说,你现在已经到海鲜酒楼了?他说,不,我在你办公室楼下。她说,不是说好了在海鲜酒楼见面的吗?他说,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就提前溜出来了,我怕你到时候找不到地方。她说,可是我现在还在上班啊。他说,没事,我知道你不能走,我在下面等你。她在办公室里坐得心慌意乱,她决定立即下去。

  拿上手提袋站起来的时候,她偏过头看见周亚正看着她。但他只是笑了笑,又埋下头去。她又心慌意乱起来,把凳子都带倒在地了。

  马小丁要了个小包间,然后让服务员熄掉灯,点亮了几支红蜡烛。服务员关上门走出去的时候,叙蕾多少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把凳子靠桌子移动了一些,然后坐得直了一点。马小丁把茶杯端起来,刚要喝了,却又把茶杯放下去,他说,我给你唱首歌,好吗?你最喜欢的,黎明的《今生不再》,《玻璃之城》的主题歌。她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轻轻地唱了起来:

  ……多得这刹那,分针不再转,才让时间实践,惊心的爱恋。……恨这晚歌声悠扬,当中多少秒钟可跟最爱来分享?种种恩恩爱爱,可伸展多少世代仍在唱?种种恩恩爱爱,不可多得的美丽,但无常,怎么可设想?……

  她想起六年甚至七年前,她和初恋男友在大学校门外的录象厅里看《玻璃之城》的情景。她用手蒙着脸,轻轻说,不要唱了。马小丁愣了一下,继续又唱。她吼了起来,你不要唱了!她站起来跑到了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她觉得今天晚上的局势开始失控了,完全和她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们不应该进包间,他们不应该熄掉灯点上蜡烛,她更不应该答应他唱歌。他们不是在恋爱。她应该控制局势。

  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她打开了灯,然后叫服务员来取走了蜡烛。马小丁看了看她,然后跑到门口又把服务员叫了进来。他要了一瓶白酒。

  她觉得局面又开始失控了。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样跟马小丁说话了。马小丁也不跟她说话,他开始闷着头喝白酒。

  她说,你别老是喝酒,你快吃菜,菜都凉了。他说,没事,我能喝白酒,我想喝,你让我喝一点。但是白酒还没喝到一半,马小丁就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她抽出一张纸巾,然后叫了声他的名字递过去,他没有动。她走过去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说,你怎么了?他还是没有动。她弯下腰,说,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摇了摇头。她说,我现在去买单,然后我送你回去,好吗?他突然抬起头,哭了起来。他说,叙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道我爱你,你为什么还要伤害我?他说,以前我是穷光蛋,我守不住女朋友,她跟有房有车的男人跑了,后来我也有房有车了,我也想去乱搞,但是我遇见你了,叙蕾,我遇见你我就爱上你了。她愣了一下,说,你不要哭了,好吗?她把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巾,并没有去抹自己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把抱紧她,开始亲她。她推不开他,她叫了起来。服务员推门的时候,他松开了手。她跑了出去。

  马小丁追了下来。他抓住了她正在关车门的手。她挣开手,说,马小丁,你到底想怎样?他说,我送你回去。她说,我不要你送我回去。他的手死死按着车门,她只好打开另外一边的车门下来了。的士司机把头伸出来骂了一句。她看见围拢过来的人,真想捡个石头把马小丁和司机和出租车一起砸烂。

  马小丁又想过来拉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一甩手跑了两步,她说,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你,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你。她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以后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也不会再回你的短信了,更不会和你再见面了。我告诉你,我早就爱上了别人,我早就有男朋友了,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约马小丁出来吃饭,她简直是自取其辱。她不知道当马小丁抱着她亲她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给他一巴掌,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她都敢给男生一巴掌,而现在,她就只会哭,她简直不可饶恕。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猜是马小丁打来的,她不想接。可手机继续响着。她伸手抹抹泪水,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是马小丁。她立刻挂掉电话关了机。她甚至想把手机也扔到车窗外面的马路上去。路过一家电话超市的时候,她下去买了张新手机卡。

  换了手机卡后,叙蕾心里又有些不安。有几次,她想换回旧卡看看。她知道马小丁肯定又给她发了很多短信。但是她没有勇气。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干脆把旧卡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想,这样也好,一了百了。然而,马小丁却开始给她送花了。第三天中午,她刚刚下楼吃完午饭上来,就看见马小丁送来的那一大篮花了。马小丁在纸条上写着:叙蕾,我永远爱你,不变。

  周亚正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她想,他肯定已经看见这篮花了。她把纸条撕下来揉成一团,把花篮提到阳台上放在角落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害怕。她摸出手机,可刚刚拨了几个号码她又按掉了。她决定到楼下的电话超市去给马小丁打电话。

  沉默了一会儿后,马小丁终于说,你换了手机号码了?她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花了。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不喜欢花。隔了一会儿,他说,王家卫的《2046》今晚在深圳礼堂公映,你知道吗?我有两张票,我陪你去,好吗?她说,不用了。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已经不喜欢王家卫了。他吼了起来,为什么?她说,我刚才说过我已经不喜欢王家卫了;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花了,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可能。他吼得更大声了,为什么?她说,我已经爱上别人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要我告诉你多少遍?他的声音闷了下去,他说,我知道了。然后她听见一声什么响,然后她听见“嘟嘟嘟”的盲音。她喂了两声。她想他肯定把手机摔在地上了。



  叙蕾没想到周亚最近比她还爱赖办公室。有好几次,他像是忽然惊醒似地抬起头,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啊?她漫不经心地说,不啊,我不急,我玩玩。他说,哦。然后他在桌子上窸窸簌簌地忙一阵,说,那我先走了啊。他走了后,她又坐不下去了。她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黑暗,常常产生幻觉。

  叙蕾更没想到的是,周亚会在星期五晚上请她吃饭。他停下飞快转动着的笔头,抬起头,忽然说,天这么冷,我们都还没吃晚饭,要不我们出去吃火锅暖暖身子吧。我知道你是湖南人,喜欢吃火锅。她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湖南人?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火锅?他笑了笑,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啊。她忽然想到了马小丁。

  没想到这家火锅店排着老远的队。她说,要不换个地方看看吧。他笑着说,还是等吧,其实到哪都一样,我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换来换去的。她听得心里竟有异样的感受。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位置,她问服务员要了个包间。

  坐下来后,竟然都不说话。

  你喜欢深圳吗?她没话找话。

  他说,说不上喜欢,只是想回来看看。

  她说,回来?你以前在深圳呆过?

  他说,我大学毕业就来深圳了,在这里呆了六年。然后去了北京,在那里呆了三年。

  她说,你又不喜欢深圳,为什么还回来呢?北京不好吗?

  他说,北京好啊,但是我不喜欢北京,所以我又来深圳了。

  她笑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你不喜欢北京,可以去其他城市啊,可你为什么偏偏来深圳呢?中国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城市。

  他也笑了起来,说,我有很多朋友在这里,我想他们,所以就过来看看啊。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戴大墨镜的女人。她说,你准备在深圳留下来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我更喜欢四川。

  她说,四川?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是四川人啊。在外面晃了九年,该回去了。

  她说,你是四川哪里的?

  他笑了笑,说,乐山你知道吗?顿了一下,他又说,峨眉山你知道吗?他笑了起来,我是一只从峨眉山脚走散的猴子。

  她几乎要把杯子里的茶水都笑出来了,她说,你比在办公室里可爱一万倍。

  他却不说话了。他用调羹把杯子里的水搅得转动起来,然后偏着头去观察。

  她忽然说,我们喝点酒,可以吗?

  他偏着头看她,说,你能喝酒吗?

  她点点头,说,红酒怎么样?

  他说,好啊。

  她要了瓶干红。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的不是啤酒而是红酒。她记得书上说,红酒宜于调情。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书上看过这句话。她的脸有些红了。她埋下头去,学他的样子,把调羹放在杯子里,轻轻地搅动起来。

  他夹给她一块猪尾骨,说,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吃了猪尾巴,就没有烦恼了,因为所有的烦恼都被猪尾巴一甩一甩地全部甩走了。

  她笑了,说,是吗?那我得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没有了烦恼。她举起酒杯说,我们干杯。

  他把酒杯放下来,又给她满上酒,忽然问,你去过四川吗?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但是我很想去。乐山大佛,峨眉山,九寨沟,黄龙,都江堰,我都想去。她看了看他,继续说,你真的是四川的吗?

  他笑了,他用四川话说,我难道不像峨眉山的猴子吗?难道我非得在我的头上贴个标签,上面写明“我是四川人”你才相信?

  她笑得泪水都出来了,她眨了眨眼睛,说,以后我来四川,可以找你吗?

  他把背往后靠了靠,说,当然,你难道以为我不欢迎吗?除非你不愿意。

  她又举起了酒杯。她看着他,声音低了下来,她说,可是你女朋友或者你老婆愿意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他把酒杯举在半空摇了摇,说,我们干杯。

  她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她想看他的眼睛,可是他又低下头去搅杯子里的水了。她看见他把杯子里的水搅得转动起来,她忽然有种眩晕的感觉。

  从火锅店出来,她才感觉到冷。坐在车上,她还是觉得冷。以前在老家,下雪的时候,她觉得甚至都没现在冷。她把身子往他手臂上靠了靠。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衣兜里。她看见他还是看着窗外。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她说,不上去坐坐吗?她又说,楼道里没有灯,我有点怕。她把手递给他。她的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动了动,又动了动。她听见自己的心在乱跳。

  她拧开灯,然后弯下腰换鞋子。她感觉到他并没有进来。转过身,她看见他果然站在门口。她说,外面很冷,快进来啊,不用脱鞋的。

  他没有动,他说,我今天很高兴。她愣了一下。他继续说,谢谢你能陪我。

  她说,为什么谢我呢?应该是我感谢你。她伸过手去拉他,快进来,我去给你热茶。

  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想她现在应该抱着他。她忽然有些害怕,但他却后退一步,说,不用麻烦你了,谢谢你,我回去了。

  他在第二阶楼梯消失不见的时候,她使劲一脚踢上门。门和门框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听见他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他的脚步声又继续响了起来。

  拉开卧室的窗帘,她看见他的影子正从楼下巷道的拐角处消失。她跳起来,趿着拖鞋就跑了下去。

  他还在。她后退两步,藏了藏身子。他正弯着腰拉开的士车门。

  一辆的士在她面前慢了下来,她并没有招手。她忽然泄了气,自己这样跟着他又算什么呢?



  星期一到办公室的时候,周亚已经不在了。人力资源部的说,他上周三就办妥了离职手续。而叙蕾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除了意外,她甚至还有点愤怒。

  闷头闷脑地忙了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叙蕾搬个凳子坐到了阳台上。马小丁送来的那篮花,已兀自枯萎在角落里。她记得那天晚上,周亚说过他并不喜欢深圳这个城市,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得如此迅速,不留痕迹。那天晚上,如果自己真的抱着他了,又会怎么样呢?但很快她又想,他的来和去,除了那个戴大墨镜的女人,再没有谁可以改变。

  阳台的对面,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园。她很奇怪,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政府竟然舍得在中心区拿出这么大一块地来做一个公园,而且对所有的游人一律免费。

  这时候,她看见一只鸟飞过来,停在公园里的某个树梢上,然后,她看见树梢在微微地颤抖。等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时,那只鸟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是那只鸟已经飞走了,还是她刚才看花了眼。她最近老看花眼。比如,曾经有个名叫周亚的男人,在她对面实实在在地坐了两个多月,但她只是一眨眼,他就消失无踪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找到了周亚的名字,删掉了。然后她用双手蒙住脸。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把周亚的手机号码和名字输入电话簿。

  她想尽快给他打个电话,她希望他还暂时用着这个号码。不然,如果某一天她自己真的去了四川,又怎么找他呢?峨眉山上那么多猴子,哪一只才是他呢?

  然而,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拨那个号码。连马小丁都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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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22 12:07 | 只看该作者
又见大作,一个平淡而又浪漫生活故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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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2-23 13:0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热心的若荷,

最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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