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的秘密

夏冰

　　
　　我曾无数次写过那个故事。每次都不一样。核是对的。那种感觉是对的。不过人物处理不同。实际上每次都没按照真实情形写。无意当中就做了美化和篡改。好多人在我那些故事里看到了情感表达以及情绪渲染，觉得是对的，真的，切合事实的。其实不然。我知道自己夸张了什么，又掩盖了什么，还绕过了什么。内心的秘密。灵魂的自白。是发自肺腑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文字所应该拥有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假话，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这一点我至今无法自圆其说。
　　
　　她真的偷了那些东西？还是另有隐情？我确实不能确定。估计当年知道真情的没几个人。包括那些登台揭发者。包括校领导。事情发生时我还小，十一二岁吧，稀里糊涂，懵里懵懂，光知道那个熟悉的女老师一夜之间就变成坏人了。究竟坏不坏？坏到哪里？坏到什么程度？很模糊。那个看去十分和善的女老师，看着你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笑里藏刀？她还建议父亲用办公室那些粉笔盒给我做扑克牌。父亲也就当真用那些粉笔盒给我做了一副扑克牌，还用红墨水蓝墨水画了扑克上的图案。这算不算是做坏事？破坏公物？假公济私？大批促大干。要斗私批修。这才是正道。所以……批斗会上大家的声讨是那样激烈，那样义愤填膺。挥拳头，喊口号。打倒。批臭。她越埋越低的头发披散的脑袋。她蜡黄惨白的脸。还有，那些堆积在台子上的杂物：几个自行车轱辘，几麻袋炭块，一个打气筒，一摞作业本，几盒粉笔……还有一部留声机，一根细细的针吱吱扭扭划过片盘后就会发出歌声来的那个神奇东西……她真的偷了这些东西？她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卖掉换钱？直接换东西？送人？自家用？很茫然。还有几幅漫画，画着她与她的儿子（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同伙作案”这个词）鬼鬼祟祟偷炭块的情景。如同电影一样。当年我看着，就信了。感觉那就是真的。你不可以怀疑。虽然内心里有个声音在拒绝，在排斥。隐隐约约的，觉得像个梦。是啊，所谓事实，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问起来简单，回答起来就不容易。只有天知道。之后，她到了哪儿，我不清楚。听说是回去了，回到她的家乡了。东面山区的一个村庄里。山区？或许是世外桃源？现在想起来，多么值得想象啊，据说是有着花椒核桃柿子树的一个美得了不得的地方……回去之后怎么样？不知道。好像是疯掉了。好像。不确切。事情发生的时候是那样惊天动地，事情发生之后就无声无息了。好像人间蒸发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到现在，她在哪？在干嘛？是否还在世？如果活着，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吧，七十出头了。都难说。就算是现在，如果她还活着，我相信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还能咋的？但是我却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其实与我并不相干，她倒霉与否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不是吗？可是我一点不能摆脱她。这说明什么，我根本就不清楚。不明不白的，这个阴影一直追随我，多少年了。倒好像是我在当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体。那是1974年，还是1975年？
　　
　　总有一些事件，在记忆里很鲜明。或许并非本能性的个体记忆，而是属于全民记忆，但那份鲜明，十分独特，强势，牢牢地扎根在你记忆深处，不是说你想忘记就能忘记的。我不知道其他同龄人或者同时代人是不是有这样鲜明的印象，在我，它们却是于不经意中便会浮现，呈现其历史的独到意味，其强有力的色彩和质地，每每让我难以释怀。
　　
　　——那天，一年级的我们正在上课。忽然校革委主任陈老师站在教室外，向我们的周老师招手。周老师就赶紧走出去，语文课本还半卷着拿在她手里。我那时候个子矮，坐在头一排，看见主任跟老师打着手势，说了几句话。周老师脸色大变，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又连忙伸一只巴掌捂住，还扭头看了教室里一眼。
　　
　　周老师进来，嘴巴上留下了显眼的粉笔灰印子，那是她刚才捂嘴巴的结果，不过她可能没有意识到。一走上讲台，周老师就说：大家拿起铅笔，把今天这一课涂掉。
　　
　　我们望着她，傻愣愣的，一时间没弄明白咋回事。老师又说：涂掉后咱接着讲下一课。
　　
　　“今天这一课”，课文内容是“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敬爱的毛主席永远健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是林副统帅的讲话，前几分钟，老师还教我们背诵，她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
　　
　　我用铅笔使劲去涂这篇课文，涂得几乎看不清原来的字迹了才罢手。我发现我的同桌王辉把那页课文纸给戳烂了，他的铅笔削得太尖，搞得接下来的那篇课文也看不全了。他叹口气，扭脸看着我，很无辜很无奈的样子。
　　
　　——那天，我们五一班班主任兰老师走进教室，一登上讲台，就嚎啕大哭。他拿着一张报纸的右手抖动着，他的嘴唇也抖动着。他先是泪流满面，后来根本不管不顾地任由鼻涕眼泪交织成一片。最后，他用手把脸一抹，哽咽着说：周总理去世了……话没说完，再次啜泣起来……
　　
　　——那天，上初中不久的我刚午休起床，睡眼惺忪走出宿舍，就听到高音喇叭里哀乐响起来，然后就见一个老师失魂落魄地跑来，边跑边说：啊呀，可不得了啦，毛主席也逝世啦！一旁就有老师抢白他：净胡说！这位老师看看那位老师，接着说：我没胡说……就在这时候，喇叭里传来电台播音员沉痛缓慢的声音：……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玩。姥姥前脚迈进大门，后脚还在门外，就急火火地说：哎呀，江青也叫逮啦！我直愣愣看着姥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就听到大队高音喇叭吆喊，让全体社员们自制三角彩纸小旗子，到大队院开会，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
　　
　　祖国山河一片红。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民拥军，军爱民，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力争上游，大干快上。……多年来，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口号满天飞的日子，那些特殊的历史瞬间，已然填充了我们日渐麻木的心。
　　
　　其中还有一个事件，算是更加殊异的事件。
　　
　　我9岁时，是1972年，跟父亲在某校住校，接触了一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漫画选，是学校师生完成墙报上的革命大批判专栏时用的。从我记事起，就常见父母先在大幅的白纸上打满横横竖竖的格子，再在上面画那些宣传画，最后这些画好的宣传画，就贴到墙报专栏上，肯定要配合这些大幅的宣传画，要再配上一些小的漫画，于是这样的“漫画选”就派上了用场。这本漫画选里面，有不少是关于前国家主席的。在那些钢笔铁锹拳头等等的猛力打击下，这位前国家领导人纯粹就是一个小丑的模样，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凌乱的几根头发飘零在那颗扭曲的奇形怪状的脑袋上，让人看了想不把他当作坏蛋也难。当年，年幼的我对国家大事不明所以，对这些漫画上的主角也是稀里糊涂，只是觉得这个叛徒、内奸、工贼真是坏透了，光看模样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日积月累中，我把这本漫画书翻了又翻，对上面所画的内容达到了滚瓜烂熟可以背诵的地步。前国家主席就是这样活在我内心的。到后来一次又一次的运动风波，比如74年批林批孔，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76年揭批四人帮，我都是把这些运动中的主角与这个前国家主席串在一条线上想的，以为他们统统得被打倒，批臭，砸烂，被革命的铁扫帚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八十年代初期，一个惊天霹雳爆响在头顶：前国家主席是被冤枉的，接着，不久的一天，就给他彻底平反了！
　　
　　不亚于原子弹。精神层面的原子弹。
　　
　　那个小丑一样被砸烂狗头的家伙，原来是个好人。
　　
　　哦，那本漫画书，曾经给了我怎样的教育。如今它早踪迹全无，但那份印象，却牢牢生根。
　　
　　特别的事件能给人深刻印象。这个前后贯穿了十余年的人物，已然根深蒂固，成为一个固定词，固定语式，楔在我的脑子里了，如今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活像是变了一个大魔术，你要再次连根拔掉，再次发自内心去相信，比较难。
　　
　　这样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原先是一个说法，一种印象。现在又是一个说法，再给你一种印象。前后的说法天壤之别，前后给你的印象当然也是天壤之别。都振振有词，都有根有据，都貌似代表了公平正义良知。一切需要你自己去权衡把握理解判断。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颠覆了，动摇了，一切都似是而非了。
　　
　　世上还有什么不会变化？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前前后后十来年。十来年的时间，就改变了许多。关键是改变了内心的许多。世事纷纭，内心纷纭。内心的纷纭并不比世事的纷纭简单。人们往往看不到内心的纷纭，以为风平浪静，其实大错特错。
　　
　　事实上无关乎什么。跟你没什么关系。并不影响你吃喝拉撒睡。有些你自找的意味。其他人都能没事（真的没事？存疑），为什么你总是深陷其中不得自拔？有人说，人家说啥就是啥，人家告我们什么就是什么。嗯，这不错，挺好，省心省事，不费力不惹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正是常态。大多数人就希图这样的生活。大多数人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可是不能够。心里总是一扯一扯的，好像哪儿不对劲。表面看容光焕发，实际上披头散发。一团糟。很长时间就这样，找不着北，寻不见方向。
　　
　　其实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对劲的是自己。是自己还不能适应这个世界。适者生存适者生存。你不能好好生存，说明你不是适者，你还未能好好适应，还须好好历练。人说活到老学到老，小子，你还嫩呢，你该学的东西太多啦。所以一遍又一遍自我减压，自我调整，自我平衡。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内心的平复真的不是容易的。
　　
　　这期间，通过一些渠道——书籍，互联网，等等，了解了一些，梳理了一些，但总觉得距离真相，还很遥远。这个真相，它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是存在，也躲在暗角，悄悄的，不说话。你根本无法找到它。
　　
　　我们为什么要苦苦追索真相？其实真相就是没有真相。出于政治的私欲的种种的目的，导致真相成为了所谓的真相。“所谓的”这个词语，界定了一个比较准确的概念。一旦被其界定，你就应该明了，不要企图探求，不要试图得知。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你没看到没看清，是因为你自身的原因。
　　
　　这个世界啊真相你永远看不到。 是一个接一个的出乎意料。 人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你根本就想不到会有什么把戏出现。人总能玩出新鲜花样来。乐此不疲。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世上永远有你无法探知的事情。谁也有短处，谁也有长处。有人会跳舞，有人会钓鱼，有人会博得女孩欢心；有人玩股票玩大发了，有人则倾家荡产了；有人仕途得意一路顺达阖家荣光，有人则终生不得志郁郁寡欢一事无成。哪怕是路边不起眼的小草，也有它张扬奋发的理由，能够给人积极向上的启迪；就算是红极一时万众瞩目的达官贵人，或许稍有不慎便会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无从收拾。因此能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重要的。事实上不少人道理懂，一旦具体到实际，就抓瞎。人啊，总以为自己能力有多大，总犯井底之蛙的错误。不能恰当考量自己，是人经常落入的窠臼。把控自己，是一种能力，也是素养。
　　
　　不得不说，能够思想是可怕的，好多时候就因为思想——其实是胡思乱想，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相对而言，简单、单纯些总是要好点。设若能在摈弃思想的情形中度日，是不是要好些？这几乎就是一种奢望吧。其实未必，真的缺乏思想，或许会把人逼疯，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关键一条就是会思想。当然一切都是相对的。我们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充满不确定性，但我们又习惯于相对稳定的生活。于是那些变化无常就会让人疯狂，尤其是极端的变化。遭遇极端，那种摧毁就是原子弹似的灾难。所以寻求适量，寻求平衡，算是一种圆熟智慧吧。起码是对自己对家人对朋友对社会的一种负责任。否则，疮痍遍体，心境黯然，一味消极，这样的日子总不是我们所期盼的吧。
　　
　　2015-4-18

水如空

赞同夏版这句：真相你永远看不到。还有一句：能够思想是可怕的。
因为思想可怕，因为被看到真相可怕，所以才要限制思想，并且把真相掩盖……
对个人而言，能够思想，可以看到真相同样可怕，那会给人带来无穷的痛苦。这个世界上，但凡思想者，无不痛苦。
想快乐嘛，只有一个词：相信。什么都信，什么都不要怀疑，更不要否定，就快乐了。

夏冰

嗯，说的是。
前几天回村，老妈谆谆告诫说，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鸡啄米一样答应了。不过，我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啊。咋办？

lvhq018

政治就是政治家们演的一场戏，因为太投入角色，所以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以为是真的。我们是看客，不能当真，一旦认真，我们就会被他们的表演感染，就会感动，或痛苦或欢笑。于是，我们就上当了。

何足道哉

我们的国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有太多的坎坷，太多的混乱，社会的，思想的，所以，一个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还是必须的。
拜读大作，问好。

时光安然

我所看到的悲哀，就是集所谓的正能量口号于一身，来成就心理阴暗面的那点私。

夏冰

lvhq018 发表于 2015-4-19 07:02
政治就是政治家们演的一场戏，因为太投入角色，所以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以为是真的。我们是看客，不能当真 ...

见个性的一帖。谢谢老师的关注及理解。问好！

夏冰

lvhq018 发表于 2015-4-19 07:02
政治就是政治家们演的一场戏，因为太投入角色，所以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以为是真的。我们是看客，不能当真 ...

见个性的一帖。谢谢老师的关注及理解。问好！

夏冰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15-4-19 09:20
我们的国家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有太多的坎坷，太多的混乱，社会的，思想的，所以，一个相对安定的社会环 ...

确实。问好老兄！

一孔

陷得越深，就越发沉重，应该站在岸边，看小桥流水，赏月落风轻。

范廷伟

有思想的文字。

夏冰

一孔 发表于 2015-4-20 12:08
陷得越深，就越发沉重，应该站在岸边，看小桥流水，赏月落风轻。

嗯，正在努力这样做。

夏冰

范廷伟 发表于 2015-4-20 12:27
有思想的文字。

谢谢范老师！

刘玉清

夏冰 发表于 2015-4-18 19:22
嗯，说的是。
前几天回村，老妈谆谆告诫说，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鸡啄米一样答应了。不过，我管不住自己 ...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变糊涂更难呗，郑老师的话啥时候都不过时啊

夏冰

刘玉清 发表于 2015-4-20 19:08
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变糊涂更难呗，郑老师的话啥时候都不过时啊

刘老师这个回复有个性！
是的是的，咱得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