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暗红的玫瑰 ——取材自《处女》

奈何天

　　新婚第二天的清晨，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婚床上缓缓地游移。新娘在梦乡的边缘徘徊着，右手下意识地往床上一划，像一个在湖上漂泊了许久的渔人寻找靠岸的浅滩，可感觉到的，不是丈夫宽阔的胸膛，而是床单的褶皱和冰凉。新娘睁开眼，床头的结婚照像恭候多时的仆人映入眼帘，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上面的幸福和甜蜜把自己蒸醉了才好。

　　一夜欢娱。

　　新郎站在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新娘看着丈夫的背影，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浮上心头。这是个在她心里藏得很深的影子，虽然那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她也承认自己的世界早被眼前的另一半占据，可人的心有时候就像相纸，只能显影一次。

　　新郎手里拿着昨晚铺在床上的雪白的方巾，如今上面被两人的激情描上了一朵暗红的玫瑰。新郎眯起眼，细细体味着从窗缝里钻进来的一丝丝凉风，似乎要把目力不及的一切看个明白。

　　他知道了？新娘的心里一紧，像被一只黑手从暗处抓了一把。这种感觉在心里一闪而过，她懒懒地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姣嫃而略带责怪地说，起这么早。

　　新郎回过头，冲新娘笑了笑。这一笑，本想保持住昨夜的温存，却由于头转得太快，来不及收回脸上的痛苦和失落，变得生硬而充满敌意。这神情只在新郎脸上停留了眨眼功夫，可还是被新娘看在眼里。她从这神情里，读出了不易察觉的冷漠和指责，正是这副神情，挂在为自己做修复手术的妇科大夫脸上，把她找回童贞的梦打得支离破碎。

　　他知道了，也许。那只黑手现在牢牢地抓住新娘的心，来回揉搓起来。新婚的好奇和新鲜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不敢迎接丈夫的目光，也不敢再回想那副神情，逃也似的穿好衣服翻身下床，拿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温柔，像一名刚冲出起跑线的长跑健将，要在开始的几步占据有利位置。她一边梳头，一边说，给你做点好东西吃。

　　新郎又冲她笑笑，这是随和的笑，笑里含着对已经拥有的幸福的赞美和满足，像是在说，听你的。新娘看到丈夫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仿佛监狱里的犯人获得特赦令一样，顾不得头发是否还有些许零乱，三步两步躲进厨房里操持起来。

　　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奏成不规则的和弦，新娘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像落潮后的海滩，留下七彩的贝壳。一个问题悬在心里，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像从前那样爱我么？

　　新郎拉起窗帘，打开窗子，让新鲜的空气在屋里弥漫开来。他轻轻走到床边叠被，妻子的体温沿着被子的边缘从指尖滑走，昨晚的一幕幕变成一根根钢针，扎在心里，疼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两个人，一个在嘲笑另一个的虚伪，另一个却在嘲笑声中变得越来越可悲。他本以为自己的宽容足以承载妻子的过去，而那个过去，却在今早他得知妻子做过的手术后变得迷离而恐怖。在他心里最完美的女人，不过是个被重新捏在一起的花瓶，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感情上接受的，而更让他害怕的，是除了这个，妻子的世界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可怕的秘密。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结婚照，心像一枚被投入冰水的火炭，咝咝地发出生命最后的呐喊。他从嘴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诅咒着那个让他知道这一切的命运。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新郎像个逃兵一样，在自己家园的战火面前背过身去。

　　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新婚的第一顿早餐，是女孩心中变幻莫测的梦的一部分。食谱和花样，像科学家手中的数据一样被反复演算过许多遍。所以即使新娘的心被纠缠得无处躲藏，这顿早餐，还是精美得像件艺术品——两个鸡蛋煎成同心，下面是巧克力汁写的I LOVE YOU!，并在最后缀上两颗鲜红的樱桃。

　　新娘端菜上桌，脸上带着主妇的骄傲和自豪，新郎搓了搓手，显出胃口大开的样子。

　　这么漂亮，吃了可别心疼。

　　喜欢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精美的早餐消解了两人心头的愁云，却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新郎低下头，想一心一意品尝妻子的手艺，新娘一脸幸福，心里却在暗自盘算，也许他并不知道真相，也许只是我瞎猜，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相对无语，心中都感到了一种无法逃避的尴尬。新郎努力地用味觉掩盖心中痛苦，新娘看着丈夫，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左思右想，回忆起自己鼓起勇气去做那个手术的前前后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新郎抬起头，正和新娘的目光迎在一起，自己的痛苦和妻子的焦虑在彼此的眼睛里一览无余。

　　他真的知道了。

　　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占据了新娘的心，她像一个被打入地狱的灵魂，受着前世罪孽的煎熬。丈夫的眼神使她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而那个伤口正是她从前的欢乐造成的。这种罪恶感牢牢地卡住了她的喉咙，要夺走她的生命，而更使她害怕的，是一直以来被她看做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她像一个就要淹死的人，拼了命要抓住哪怕一根浮在水面的芦苇，于是在最痛苦的一霎那，她决心把那个对他俩来说再也算不上秘密的秘密向他坦白。

　　你打我吧，骂我吧，杀了我吧，只要你还爱我，还在乎我，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又一阵令人心悸的冷场。新郎似乎感觉到了将要发生的不幸，深深地埋下头去，更用心地咀嚼着那颗精致的同心。新娘一点点积蓄力量和勇气，仿佛一步步迈向刑场的囚犯。灿烂的阳光射在崭新的大红喜字上，把整间屋子映得红彤彤的。一朵纤细的柳絮钻过窗纱，悄悄落在桌上，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丈夫从嘴里呼出一口气，那柳絮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说吧。

　　打定主意，新娘平静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就在这一瞬间，对无法把握的未来做了最坏的打算。

　　又是很久的沉默。

　　我想跟你说——

　　那个“说”被拖得好长好长，随着气息的减弱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是在用尽全力拽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新郎猛然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和拒绝，他的嘴里已经没有食物了，却还在很用力地咀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的脸随着口腔的运动扭曲了，变得叫人害怕，当他从妻子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失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重新给脸上涂了一层喜悦，——你也吃啊。

　　我永远失去了从她嘴里证实那件事的机会。

　　爱情，幸福，一切的一切，都在“你也吃啊”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里消失得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完了，什么都完了。新娘的心一下子冰凉冰凉的。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坐在对面的只是个陌生的路人。她以为自己会趴在桌上大哭一场，可不知怎么的，却从心底里发出一阵冷笑。

　　又过了一小会儿，——两个人需要时间来接受眼前的现实，接着，这顿早餐变成了一场夫妻间司空见惯的智力游戏。新娘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评论着昨天的婚礼单位的同事贺喜的亲友，新郎趁妻子喘息的间隙插上一句，表示自己是在用心听讲，两只煎蛋很快进了新郎的胃里，两个人临时决定把樱桃像交杯酒一样送进对方的嘴里……

　　饭后的两人疲惫不堪，收拾好碗筷和心情，各自展望起今后的家庭生活。谁也不敢再去想那块方巾上暗红的玫瑰给心灵留下了一道多么深的刻痕。

　　收拾好东西，把温暖的爱巢关在门后，两个人开始迈向期待以久的蜜月。他们的第一站是初次相识的海滩。海浪和阳光翻卷着一次一次向他们打过来，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却同时感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孤独和寂寞，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新娘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音对新郎说，

　　我们要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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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陌生化的比喻给人实实在在的惊奇，平静而压抑的海面下波涛汹涌，语言之美像暗红的玫瑰一样在寒夜绽放……笔力成熟。

心语

高，实在是高，我无话可说，心理描写细腻。

奈何天

过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