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兄弟》

高玉宝

　　《弟兄》


　　高玉宝

　　引子

　　寻人启示：王南，男，16岁。于8月21日离家出走。走时上穿的确良白色衬衣；下穿草绿色裤子（后腚上有一块米色补丁），脚穿黄胶鞋。身高1.65。五官端正，瓜子脸，右耳后有一青痣……

　　联系人：王成山　联系地址：河西县青埠镇孙沟村

　　1983年10月19日。

　　（一）

　　王总一进电梯，老王就觉出了今天王总的心情不是很好。所以老王也知趣地不言声直接按了16层。“叮！”电梯的门开了，王总一边向外走，一边若有所思地问：“老王，你老家是什么地方来？……”

　　“青埠！……有什么事吗，王总？”老王赶紧用手扶住电梯的门说。

　　“青埠？……好地方！好地方！……”王总一边向前走一边说，留下一个茫然地站在电梯里的老王。他问我的老家什么意思呢？哎！真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人。话又说回来，有几个有钱人是能让我们摸透的？老王笑了笑，坐在椅子上继续把电梯往下开。

　　开电梯的老王一直在心底里喜欢着刚刚上楼的这个王总，不光是都姓王一家子的亲切，主要的是，不知为什么老王见了王总心里就舒坦。这舒坦，绝不是一种员工对老总讨好的献媚般的一种感觉。我老王都什么年纪了还像小青年们那样显得骨头轻？老王总是这样说，但是为啥就对这个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大小的王总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呢？哎，别说，这个王总倒真的跟俺儿长得有几分相似哩。

　　坐在电梯里的老王就想，如果儿子到现在还活着也该有王总这么个年纪了吧？哎，谁知道呢？自从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就离家出走了。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你也该回来看看我了吧？老王想到这里就是一阵心酸，我那苦命的儿，你现在到底是生是死呵？

　　（二）

　　王成山从地里干活回来，咕咚、咕咚地喝饱了一肚子的水。抹了抹嘴，很随意地就说：“人家现在全国正在大张旗鼓地落实政策呢？老郝家也回城了。嘿！这回人家是又过上好日子喽！”

　　坐在炕上的王嫂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也说：“是呀，现在政策好着哩！”然后，她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王哥一家子到好也落实政策了吧？哎，66年他把小南送给了咱，现在人家过好了，还不知得怎么找呢？幸亏咱搬了几次家，要不人家早把咱小南要回去了。”

　　“他找什么？当初说好了的不准回来找！咱要不是不会生孩子，咱用得着去要他的？那是什么年头？”王成山放下手里的水碗说，“咱把小南养了这么大了，怎么能说要回去就要回去？这孩子多懂事。学习好得不得了，明年一定就能考上大学哩！嘻嘻，找不到咱是最好。找到咱了，咱也不给，说什么也不行，多少钱也不成！”

　　王嫂叹了口气，说：“要是王哥能把咱小南找回去，小南也就成了城里人了哩！你看咱小南哪里有一点农村人的模样？一看就带着一脸的城里相，人家城里人长得好着哩！为了孩子以后着想，小南要是考不上大学，咱应该去找找王哥……”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你把他送回去找他亲爹、亲娘，以后哪个养你的老？嘁，亲生亲养的说不养老就不养呢？还去告诉他，他不是咱亲生的。把他养这么大，容易？

　　王成山把手巾往上一搭，转身往外屋走，当门站着一个瘦瘦的青年。青年穿着一件已不知洗了多少水的白的确良衬衫，留着好看的分头。青年背对着从外面直射进来的阳光，屋里昏暗着，青年站在那里如一团深黑的影，因激动，这个影在不停抖动着。王成山赶紧去拉他，可是他的手刚抬起来，青年人就转身跑掉了。碰破了灶台上的泥盆，踢碎了喂狗的瓷碗……青年人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不管王成山如何在身后喊，怎么拼命地撵，他头也不回发疯似了的向村口跑了。

　　(三）

　　“青埠，多美好的一个地方啊！”王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长叹一口气，静对着窗想。……朝阳从山后刚刚爬起来，映着这桔红的光，王东飞快地骑着他的“大金鹿”在田间小路上畅欢地奔驰。前面就是青埠了，在村口的一棵老槐下，王东把自行车停下了。这时一个娇瘦的学生样的女子向他走来，女子把王东的书包接过来，然后跳上了已骑起来的车子的后座，用手勾了王东的腰。秀发在风中飞扬，空气中散发着青青的草的气息。王东慢慢地骑着车，女子在后座上大吵，快点、快点，你就不能骑得再快点？上课要耽误了。王东笑着，依旧不快不慢地骑着。女子也不再理会他，愉快地荡着脚唱起了“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忽然，女子冒出一句来：“王东，你和王南肯定能考上大学哩！老师们都在背后这么说你俩呢。还说，你俩个人不光是好朋友，又长得像，而且学习也不相上下，都说你俩就像一对双胞胎……”。“你怎么在我面前去了王南就是王南？你看他好就和他交朋友好了，不要在我面前叽叽歪歪的！”王东一听肖燕燕提起王南来心里就发酸。肖燕燕还总是动不动就有意没意地提，这使王东一阵生气，使上劲蹬起车子来，吓得肖燕燕把他搂得紧紧的，一边大喊：“你疯了，慢点、慢点……”

　　那时的时光真是让人一生难忘。现在已经成为这个私营中型企业的老总的王东禁不住又叹了口气，哎！那些让人伤心的往事呀，你为何让我如此不敢回望？想想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我王东不需要钱的时候，偏偏要大把大把的往我这里送；而我真正需要的，什么时候给过我一星半点？

　　王东用力踢了一脚眼前的长条的办公桌，桌子受了震动，有一个小抽屉便向外滑了出来，露出了一张已经发黄的寻人启示：“王南，男，16岁……”王东赶紧把抽屉关上，并上了锁。一边想，怎么昨天又忘了锁上抽屉。

　　王东直起身来忽然腰部一阵疼痛，他赶紧用手去捶了捶，慢慢地才直起腰来。真没想到那一年磕了那么一下就把腰给磕坏了。王东感到心里一股气恼，心情坏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信步走出去。秘书赶紧站起身来，说：“王总，今天上午还有个会，您别忘了。”王东捶着腰回过头来，“会、会、会！一天到晚去了开会还有什么，是不是不开就都不会了？不会都别在这干了！去！把今天的会给我取消了，让那些有话没处说的浑蛋们去厕所里放屁去！”

　　王东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他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今天的火气这么大。走出办公室，不知不觉地他又来到了电梯门前。到了门前他才发现，自己原来非常想找老王聊聊。他按了电梯按钮。

　　不一会儿老王就把电梯开上来了。一见又是王总，老王笑了，“怎么？出去啊，王总？”王东本想向他笑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他从胸腔里嗯了一声，慢慢地走进电梯里，才知道，自己不会和老王有什么共同语言，而且永远不会。

　　老王把电梯关好，按了一楼。电梯骤然起动，一顿，老王就向旁边一歪，轻轻地从鼻翼里哼了一声，脸色苍白地瘫倒在电梯里。

　　（四）

　　王东亲自把老王送去了医院，一检查，脑血栓。王东赶紧叫来人事部的部长来给老王办住院手续。在填写住院登记表时，王东特意在旁边看着。只见人事部长在姓名栏里写道：“王成山”。在地址栏里写道：“河西县青埠镇孙沟村……。王东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响。

　　王东把人事部长叫过来，他有点怪怪的，但可以看出他正在强压怒火地问：“老王什么年纪了？”“大概是……不到五十吧？”王东就真来气了，“你怎么不把你爹叫来开电梯？这么个岁数了，你还安排他开电梯？”人事部长低着头不敢说什么，心里直嘟囔，你不也天天坐电梯么？也从没听你说过电梯操纵员岁数大了。可是王东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继续训人，“如果老王出了什么意外，你要负责！”人事部长赶紧说：“前一段时间公司精减，老王就被精减了，可是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了，这一走就又舍不得了，又是光棍一个，回不回乡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相反他还愿意开电梯。所以，才要求调到公司机关里来。”其实，老王为了这份工作送给人事部长两棒“五粮液”，这才得以干了这么个活。老王要是不病，恐怕还真是没有人会意识到，他的确不是很年轻了，也不会有谁会注意到：原来这样年纪的人已经很不适合开电梯了。

　　（五）

　　王东的秘书觉得就有点奇怪，公司已经派了人去作老王的陪床护理了，而且还全额给他报销着医药费。公司可以说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你王东干嘛还得三天两头地让我去医院看这个叫“王成山”的老头。但，老总安排的事不可以问为什么，只好照办。

　　坐在办公室里的王东的心情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他反复地看着那份一直锁在抽屉里的“寻人启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本以为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近来越发显得愈来愈鲜明。

　　那天正是1983年8月21日。中午，王东照例又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去青埠接肖燕燕。刚走到孙沟，老远就看见跑过一个人来，很像王南。王南可能也看到前面有人，故意向地里跑，被王东叫住了。

　　王南不回头，也不跑了，只是直直地站在路边上，王东看见他脸上依稀地还有刚哭过泪痕，忙问：“你怎么了？”王南装听不见地不理他。王东把车子支上，去拉自己这个朋友。王南阴着脸忽然说：“走，把我送了大梁火车站去！”大梁站离青埠大概有50里路，王东倒是没有觉得远，为朋友做这点事他还能做到。那个年头有几个上学的学生是骑自行车的？作为那时的“有车族”王东已经养成了捎脚的习惯。

　　但是，今天王南要去大梁肯定有什么原因。好好的下午还要上课的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去大梁？王东就问，你要不说你去干什么，我可不送你。王南说，我去接个人。接谁？接我爹！王南咬咬牙说，你要是不愿送就拉倒，问这么干什么？王东就把车子倒过头来，载着王南向大梁去。

　　（六）

　　一路无话，不管王东怎么问，王南就是什么也不说。很快，大梁火车站就要到了。王南从车子上跳下来，就站在铁路边上，说：“就到这儿吧！麻烦你回去跟俺爹说一声。就说，俺走了，什么时候回，我也不知道。等有了钱，我会报答他的养育之恩的。”这时，王南依稀耳边又响起了那一句：“你把他送回去找他亲爹、亲娘，以后哪个养你的老？嘁，亲生亲养的说不养老就不养呢？……”小南的泪就下来了。原来我这一辈子是注定成为不是亲爹亲娘养的一个送给人家专为养老送终的“机器”。可怜我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我亲爹亲娘长得什么样？

　　他越想越心酸，越想越伤悲，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王东一见真慌了，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站在铁路边上，一列下行的货物列车轰轰隆隆地开过。

　　王东向外拉了王南一把。王南把白色的确良衬衫一甩，从王东的手里挣脱出来，大声喊道：“你给我滚，滚！你管我干什么？你是什么家庭，我是什么家庭？你，学习好、人缘好，就连我喜欢的女孩子也只喜欢你，你看看我穿的，再看看你这铮亮的皮鞋，你还有亲爹亲妈，我呢？……”他歇斯底里地一边说一边推着王南，王南只好一边退一边听着他不太清楚的发泻。王南用力过猛，一下子把王东推倒了，自行车把正好戳在了他的腰眼上，疼得王东直咧嘴。王东想，肯定是王南在家捱他爸爸的打来，就觉得他哭得没出息。气愤地站起身来，反手推了王南一把。王南就势倒在了旁边的钢轨上，他就那样窝囊地躺在那里，头下枕着钢轨上。

　　王东不愿看他这熊样，也不去拉他，任他躺在那里双手捂着脸哭。火车在另一条线路上缓缓前行，而这条线路上正有一列旅客列车飞快地驶来。当王东忽然发现开来了又一列车的时候，他本能地跳了出线路去，再去看王南－－－他已经成为一个球体，随着车轮向前飞快地滚动了几圈，忽然，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被车轮抛了出来……

　　当火车停了下来，火车司机向这边跑过来的时候，王东才缓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扶起自行车，一溜烟地跑了。

　　（七）

　　王成山还没有出院，王东的父亲也住了院。一检查，癌症，晚期。王东的全家立刻便沉浸在这生离死别的悲痛里了，谁也不敢说出来，可是老头子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这一天老头子把王东叫到病床前，说：“小东，你必须得了却了爸爸的这段心愿……”王东狠命地含着泪点了点头。他忽然觉得老头子的死在他自己的心里会产生一些让人久违的东西，他开始惧怕了这种感受。于是，他倒真真地掉下了眼泪。

　　但，这眼泪让老头子感到无比欣慰。人，总要死的。如果能以我的死换一个从此改变了的儿子，也值了！

　　（八）

　　1983年8月21日。从这一天起，王东就开始不相信自己是现实地活在人世上的一个人。他开始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幻觉。但，王南却真实地从比消失了。事情的真相，王东不敢对父母说，不敢对肖燕燕说，更不敢对王南的父母说。这个不敢对任何人说的秘密在梦里变作历鬼，不期待的咬噬着他的心，往往半夜他会大喊大叫地惊醒。他倾刻之间对一切事物失去了兴趣。见了肖燕燕，他脑海里会立刻浮现王南在车轮底变成肉球的情境；上课，老师一叫“王东！”他会被吓了一跳，他以为老师是在叫王南；回到家里，他一见到自己的父母，他又会想到王南的父母……

　　没有办法，王东只好退学。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想工作，不想谈恋爱，包括肖燕燕，不想干任何事情，一天到晚的只是怔怔地发呆。直到有一天他学会了喝酒、玩女人，他才在一定的短暂的时间里忘却了那段“鲜活”的场景。于是，他开始疯狂求醉，然后疯狂地和一些这样那样的女人们上床……

　　至于，这家公司，是他爸爸留给他作为玩女人的保障。自从这家公司由他来当家那天起，公司的利润便开始了零增长、负增长，直至今天这样不死不活的勉强支撑。他对此并不感到有丝毫的悲哀，相反，他倒觉得，公司的破产之日，就是他的解脱之时。当然，如果，不是老头子在幕后操纵着公司的一切。他的梦想倒早就实现了。就是这样，老头子也没有回天法力，让这个企业起死回生。

　　也可能老头子自感造蘖，生了这么个花天酒地的不俏之子的气。竟然一病不起。

　　（九）尾声

　　老头子把王东叫到自己的床前来，一时老泪纵横：“儿呀，我要是走了，你可得好自为之啊！这个家可全靠你一个人啦。”说到这里，老头子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委屈，想想自己受苦受难一生，临近终了，好容易创了万贯家财，没想到竟落入这么个败家子身上。哎！老头子昂天长叹，“儿呀，今后，如果有缘，你还得去找一个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找他，遗憾的是找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找到。这个人，是你的双胞胎弟弟，66年因大革命，我把他送给一个叫王成山的庄户人家。记住，你这个弟弟的右耳后有一青痣……你要是能找到他，要和他地起把这个家……家……支……撑，好……”王东的爸爸怀着无比完美的希翼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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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楠

兄弟俩构成了一个故事，一段岁月留下无限的遗憾。小说承转启合，情节起伏悬念！

高玉宝

谢谢一楠兄的评，祝新年快乐。

高玉宝

提提贴子。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选材非常奇特，用了两条主线，可以说作者想反映什么，读者已经明了。问好朋友！

葛瑞英

看了您的评议和争论，再回头看贴子，更见功力非凡，是我等所不能企及的。只有学习的份儿了，问好！

扶桑六指

好小说，两条线这样搭配起来。

小说开头也很有意思：）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