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经常对我说,孩子,以后我要让你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穿比别人漂亮的衣服,住豪华楼房,上贵族学校。
妈妈光着脚丫走在光鉴可人的木地板上,风吹过落地窗卷起白色的窗缦。她走到阳台门口,用水轻轻洒着那株高大翠绿的巴西铁树。喷水洒洒在树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好象在迎合妈妈那动人的话语,它好象也在说,是呀,有钱多好呀,住宽敞漂亮的房子,有几个佣人洗衣做饭。开跑得比狼还快的跑车去世界各地周游那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
妈妈好象听到树叶的说话,她接着说,开跑车到世界各地周游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妈妈说话的时候我不答话,所以她常说我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我不说话,可妈妈仍在继续说。我只好继续听。
第一次认识你爸爸,我那时还是个四星宾馆的服务员。那一天,他喝了很多酒,我进去时他正在床上呕吐,把移物弄得满床都是。我看到他这么难受,就用热水帮他敷头。他说头痛,我又跑到外面去买了解酒药。我把床单重新给他换上,并扶他吃了解酒药。看着他倒头睡下,我站起来要离开,这时,他却拉住我的手说你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那时我才十九岁,被一个陌生男人拉着说陪他还是第一次,本来想拒绝,可是看他喊头痛有点不放心于是只好坐下来陪他,哪知他刚说完这句话却很快地睡着了。我起身离开,毕竟这种事在宾馆常有,所以我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孩子,有些人注定成为你生命中的过客,有些人却注定走进你的心,不再出来。我没想到那次初相遇,却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是啊,于千人万人之中,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刚好遇上,是幸?还是不幸?我从没想到,一个陌生的人,却还是有再遇见的时候,遇见了也并没有什么,要命的是他却还记得我。
那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吧,那一天,我因一点小事被总管骂了一顿,心情极其不好。在走出电梯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把他手里的文件全撞在地上。我连声说对不起,等我抬头看时竟然是他——上一次喝醉了酒的客人。我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收起,他却久久注视着我说,你是上一次帮我买酒醉药的服务员?这点小事他竟然记得,何况当时他喝得烂醉,我对他点点头。他从口袋里陶出一张名片,我要开会了,有什么事让我能帮忙的打电话给我,他对我说着走进了电梯。
他的名片我看也不看就把它塞进我的包包,能有什么事让一个陌生人帮忙呢?我对自己苦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地位卑微如我,即便有一些朋友,但他们生怕你动不动去跟他借钱或有什么目,所以朋友也是离你远远的。虽然那时我才十九岁,但从乡下出来打工已有三年了,三年里我看过太多如冰人情,朋友尚且如此,我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有企望呢?
从妈妈手里倒出的水洒在铁树宽大的叶子上,水珠延着叶面一滴滴溅到木地板上。妈妈花洒放到阳台上,李嫂,快把这地板拖干净。
听着妈妈的口气,我就想,有钱人真是好,可以把人随便呼喝得像狗一样来去。
妈妈走回屋里,身陷在柔软沙发上,口里啃着四十块钱一斤的美国杏仁,眼睛盯着电视里热播的韩国片,继续她的故事。
如果命中注定要有一段刻骨铭心却没有结果的爱,那么这个女主演就是由我来充当。
那张名片后来被我扔在那间租来的简陋房间的抽屉。一个月后的夜半,我的肚子疼痛难忍,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冒出,疼痛让我差点失去知觉,我以为我要死了。在这个寒冷的城市我没有什么朋友,这时我的头脑里闪出那张名片,也许能救我的只有他了。打通电话的刹那,我忍着疼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却在那边说,哪位找?有事吗?我说是我,他问你住在哪?我马上过去。
第二天我才知,他并不是本市人,他在W市,由于业务关系,常到JY市出差。当回到我租住的房子,他惊讶极了,这样的地下室,是人住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说家中的父亲三年前因为上山采石做房子,不幸被石头压断一条腿,我所有的工资,除了吃饭其它的都寄回去给父亲治病。
他再没说什么,临走时留下一千块钱说就当是他先借我的,好好养病,你的胃再不能这样下去,懂不?
他眼里的疼爱关心怜惜雪花一样在我暗黑的房里纷飞。这个四十七岁成熟英俊的男人背影消失之后,他的眼神还在我的房间里走来去去。我伸出手,将这一玫小小的温暖紧扣于掌心。
再后来,他每次来J市差必定来看我。在海滩在黄昏在咖啡小屋,他跟我说他事业的点点滴滴他妻子的丝丝缕缕他女儿的嘈嘈切切他以前女人的燕燕莺莺。温柔的海风朦胧的灯光唧唧的虫吟,我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所有渔火都比不上他眼眸明亮,所有的星星都比不上他的笑容灿烂,所有的海浪都比不上他的呢喃令人沉醉。
那时我坚信拉着我这手的男人是我前世今生要找的主。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他的吻一遍一遍地落下,二十年来我死死守住的贞操在潮湿的海滩上开成一朵随浪退去的红色花。我相信那一刻的我是幸福的。
我搬出那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住在海边这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里。如你所知,这房子当然是他买给我的。从二十岁到二十三岁,我一直都住在这里,我每天的工作是上上网聊聊天逛逛街。我从来不主动给他打电话,我知道他那边不便接听,我不在乎他有老婆孩子,我只在乎他或多或少的问候,他在百忙之中能牵挂我,在他干旱的心里我能霸占着某个清泉,我就知足了。孩子,换了是你我不知你是否也会像我这样?一个人灵魂一旦被贫穷的沙漠漂洗,那么当他走进水草丰美的绿洲,他还能回头么?
我沉默,无言以对。至少贫穷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太遥远的概念,未经它侵蚀,怎知它的苦辣?
妈妈算准我的沉默。好孩子,贫穷是一条毒蛇,它让你寐食不安,即使在梦里,你也是饿着肚子的。她把最后一颗杏仁吞下去,拍了拍手。拿起沙发上肥胖的略带消化不良的遥控器,摁来摁去换了好几个电视频道,最后锁定在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电视画面是林子祥在唱《男儿当自强》,背景屏幕上李连杰演的黄飞鸿正在策马奔腾。
哈,对了,妈妈把手一拍到在我头上,我吓了一大跳,真想对她说,妈妈,以后别这样拍了,省得我小小年纪心脏病也会发作。孩子,说这这么多都忘了跟你说你爸叫什么名字了,他呀,叫李杰,跟那个只会打架的香港大名星李连杰只差一个字呢。还有,你爸呀,常常上电视,是市里劳模呢。
妈妈那样子,简直站在记者面前口惹悬河红光满面侃侃而谈春风得意的是她而不是我爸。人生里所有的风光呀,你爸都占尽了。我在她大大的黑色瞳孔里看到被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我爸风度翩翩地与各界上级领导订签各式合同、握俄罗斯式亲切慰问的手。
眸光消失,幻想象不再。
唉,她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四面风光的他只有一个心病,那就是他想要一个儿子,为他传宗接代的儿子为他光耀祖宗的儿子。而我,恰好是这个配角的最佳女主角。知道吗?当那天从你爸手里接过几千块钱的B超医生告诉他我怀的是男孩子时,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啊?当晚他让我住进五星宾馆,好好享受了星级待遇。当然,钱都会从单位报销。这年头,当领导的吃得真香啊。
妈妈羡慕的口水,一直流到我脚下。被这口水一浸染,我当即对我爸肃然起敬,心想长大后我也要让我爸教教当官的门道,好让熟悉的陌生的人谈起我时艳羡的口水长江一般涛涛永不绝息。
唉,可惜你爸爸的那个老婆对他太好,他说她很爱他。这样的一个好老婆,你爸怎么能向她开口提出离婚呢?再者他是领导,离了对前途不好。所以我跟你爸抗议几次无效后也就罢了,虽然这对你不好,可是儿子,我也没法子。
他的老婆叫叶婉儿.他说他老婆对他好,好的程度令我吃惊。他说老婆说他是沙漠里的水,对她弥足珍贵。没有他她简直一天也活不下去了。这了这话,他拼命为她“挣钱”,还利用手中的权利把她调到最吃得香的电信部门,从普通职员到升为堂堂副局长,她老婆只花了五年时间。他老婆说,为了女儿将来能出国留学,他们作父母的得留一把钱给女儿。为防“后患”,老婆教他把每一笔意外“收入”记到笔记里。当然,大笔收入就不用写了,只写小笔的,这样以后别人查起来查到的也只是小数。老婆的这一招正中他下怀,钱是他要的,家也是他要的。可谓一举两得。他说他要好好再挣两三年钱,等到时退职了,再与老婆离婚,好好和咱母子享受天伦之乐。
妈妈嘴角漾起迷人的微笑,想到未来,她如置身花园,花儿的清香,草儿的柔软,白云的懒散,一切似乎是那么地美好。
妈妈大概说得渴了,拿起桌上灌装的椰树牌椰子汁喝了一口,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她再喝了一口,我也跟着喝了一口。
桌上的电话响起,妈妈瞳孔又放大了,我知道那是爸爸给她打的电话,问我是否安好,叫她好好照顾我,注意养好身体。
可这次的电话,听妈妈的口气,似乎爸爸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你说什么?中秋不能过来和我们团圆?可上次你说过,这几年来都是我一个人过节,现在有了宝宝,你要好好陪我的。
真的抱歉宝贝,我真的是有事离不开身。改天我再过来好了,小心身体,要保护好宝宝啊。
知道了,杰,你也要注意身体。
知道,小心宝宝,他要是有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现在在爸爸的眼里,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他的宝贝儿子重要,他把我看得比他的命还大,所以一再吩咐妈妈看好我。
妈妈当然会照顾好我。俗话说,母凭子贵,更何况我是妈妈的摇钱树呢?有了我,妈就不必出去找工作,受尽别人冷眼。有了我,爸爸就不会再离开她,她就可以过着高枕无忧的生活。
孩子我可跟你说啊,这年头什么爱情都是假的。妈妈把爸买给她的一万多块带摄像头的手机重新放在桌子上。她一边手摸着我,一边接着说,钱才是真的。比如你爸爸,老得可以做我爸爸了,我怎么会真心爱他呢?这年头谁动情谁死,我才不会那么傻。可是,说实在,象我们这些村妹,除了青春和一张漂亮的脸,还有什么呢?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嫁人或做小姐,要么做别人的二奶。不过无所谓了,现在做二奶的也很多,不是吗?
窗外夕阳如火,小鸟的归巢声划破一帘黄昏。晚风中徐徐吹来茉莉花浓郁的芳香。寂寞如一朵夏日里盛开的莲,绽放在这个诺大的房子里。
妈妈独倚窗台,就这样把这一天打发过去。
两个月后的个闷热下午,妈妈打开晚报,突然,一行醒目的大字落入她眼帘“W市交通局局长李杰因受贿、利用职权买官卖官、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捕。”妈妈两眼一黑,晕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她摔下时碰到桌子上的杯子,杯子碎了,妈妈的梦也碎了。
半个钟头后,妈妈悠悠醒来。她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到衣柜前,把好几本存折塞入提包,冲出了家门。
妈妈拦住一辆出租车,车子向方向医院飞奔而去。
医生,医生,我要打胎。她急促地对医生说,苍白脸色掩不住一身惊恐。
太太,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能打呢?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今天就打掉,非打不可。妈妈咬着牙说。
孩子都八个月了,只能引产。
那就引产吧,我不能生下他。
那你为何不早点决定?家属呢?要来签字。
家属都不在这,我来签字好了。妈妈颤抖地说。
我的心自从妈妈来到医院后就一直跳个不停,我在妈妈的肚子里缩成一团,我知道死亡已经降临了。虽然我还未来得及出世,虽然我很想看一看那鸟语花香的人世,那蜂飞蝶舞的春天,那冰天雪地的山脉……
产床上,妈妈一声尖厉的惨叫之后,我化成一团虚无,轻飘飘地飘荡在天堂上。
在天堂上,看到了妈妈常对我提起的那个贵族学校,尖尖的欧式楼顶如同她读给我听的胎教书里所描写的白雪公主与小王子的家。碧绿的草地,蓝蓝的游泳池,成群欢乐的孩子,原来人间真的是这么美啊。
就在我对学校痴痴注视时,一架庞大飞往美国的波音七四七从我身边飞过。擦身刹那,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听到把她搂在怀里的男人的声音:那老鬼进了监狱,婉儿,从今往后咱们可以长相撕守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不就是我爸的老婆吗?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只见婉儿说,那老鬼风流了一辈子,还想让情人为他生儿子,哼,简直欺人太甚。
要不是我教你让他写笔记,大笔我们吞,小笔让他吐,我们哪会有今天?
就你鬼聪明,婉儿用手刮了他的鼻子,两人抱成一团。
婉儿,我升官的事你都办好了吗?男人伏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我办事,你不放心么?这一趟美国回去之后,你就高升了,到时,可不许甩了我哦。
怎么会?我们五年的感情。我哪舍得?……
我怔怔呆住,可怜的爸爸,他直到进去后都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低下头时,我看见我的妈妈,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一间一间地找房子租,爸爸买给她的房子,出事后早被国家收回去了。
夕阳如火,人潮如水,妈妈瘦弱的背影在艳红的霞光里,渐渐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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