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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人  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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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5-4-15 19: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人  荒


  进入省作家进修学院学习是命运的安排。我信命运。

  有人说你行,有人说你不行,但60万字作品在那摆着,后来就来了《入学通知书》。那是很晴的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在山野上疯跑,跑够了回家咕咚咕咚喝了一瓶“高粱白”。才发现嗓子早哑透了。砸了瓶子,我睡了三天。

  同村的乡亲都来看我。老少爷们怕我是不行了,瞎了一个才子,挨换着试试我的鼻孔,就转过头去安慰我妈。妈干瞪眼哭不出声,泪流了三天。

  三天后我头疼得要炸开。

  辈份最老的村大爷说:野鸡背打古到今就没出过秀才,如今出了个作家,了得!我却纳闷,不知是作协领导体恤我十几年的甘苦,还是真的觉得我够格?听说第一届学员都是省内外早已驰名的真正“作家”,我呢,够吗?

  不管真假。村里闹腾开了。

  “出了个大学生!嘿!”有稍懂行的就呵斥:“呆着吧!那叫作家,专门写书的!”无论怎么说,家家摆开了酒席,挨家轮。村里三百六十户,早、午、晚走马灯似地换,也吃不赢。离去省城报到还有八天,再说我心慌得就跟有条小蛇在里游似的,啥也吃不下。无奈乡亲们盛情,我又不能一当上“作家”就成了白眼狼。后来大伙儿就干脆往我家送钱,尤其我还来不及“吃”那些主儿,好像他们欠我多少人情似的。

  临行那天,村里敲锣打鼓,能动弹的都出来了,连瘫床六年的孙奶奶都让她三儿背着倚在柴门口,向我告别。

  我真想跪下去,向我的爹娘,我的乡亲们。我的腿发软,心发颤,一步一回头。野鸡背,当我真的挣脱你的桎梏,离开你的时候,为什么想仰天大哭一场呢?我不懂。

  乡亲们一直将我送到汽车乘降点。在那里打票到火车站,再乘火车几天几宿到省城。我说什么也不让大伙儿再送了。村大爷颤微微从怀里摸出一个旧布包,“拿着,孩子。这是我的棺材本儿,你这是喜事,先尽你……别忘了到省上给家里报个平安信儿。”

  我终于跪在他面前。

  旧布包我没拿。死我也不能拿。

  长途汽车的售票员听说我是“作家”,上省学习的,洋腔洋调地笑了:“哥们儿,票不用你买了,坐我的座!”

  一路他都吹着愉快的曲儿。

  我心忐忑。

  ……

  一幢红楼高得让我眼晕。

  但很陈旧。尤其大门口那块牌子让我不放心:昌临养殖场。通知书上明明告诉乘几路换几路然后到某某站点下车,下车即是。怎么会是养殖场呢?

  后来我发现,边上还有一张纸:

  XX省作家进修学院报到处
 
  字很潦草,狂放。但不容你不信。

  经过一再询问,问得人家以为我这人有病,才知趣却更加不放心地走进楼去。楼门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儿直视着我,以为土老冒儿进城懵了头。待我走过,她们一声响亮的尖笑:

  “嘻!作家斑?”

  “咱这破地方咋啥人都有?”

  楼门口光亮处,两个女孩儿并不回避我负重向后望的目光。顿时,不久前那种无比的自豪感此时在沮丧中归于与虚无。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喂喂喂!你找谁?”

  斜剌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拦住我。城里的孩子山里的狗,在这,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吓我半死。我忙告诉他我要找作家进修学院。他有一个宽下巴,两眼朝上翻,两条胳膊上戴着发白的套袖,一看就是个混世的主儿。不料他听完我的话立刻变得肃然起敬,指点我上三楼往右拐,还告诉我“作家斑”租用的房间都贴着名单,哪个地区哪个省的谁谁谁被安排在哪屋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我很懊悔,我忘了谢谢他。

  黑黢黢的楼道里有男有女,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我挨着房间看了很久,才找到了我的名字。

  另有一张不大的小纸片贴在“作家”们的名单下面,看着上面的四个字,敲门的手只好停在半路。

  小心狗咬!

  怵然片刻,将门试探着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股浓烈的酒气夹着大蒜味扑面而来。烟雾缭绕中我愣了一会儿,才有人发现我和我身后的东西。

  “新来的?”

  一个面目阴沉,样子凶悍的瘦高个儿迎我走来。他把我盯了足有几秒钟,“进来吧!”他身后邋邋遢遢站起四、五个人,个个神态像刚获大奖的文学大师,神采奕奕,无所谓地望着我。杯盘狼藉的罐头、香肠、大蒜和花生米在临时拼成的课桌上一塌糊涂。

  他们七手八脚帮我把东西搬进房间。

  “又多了一位难弟,”瘦高个阴鸷地瞟瞟我,一指酒桌:“哥几个刚到一块,先撮一顿!来吧?”

  “嗐!”我刚想坐下,一个人跳起来大叫:“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酒喝得啥劲儿?我,大号苏成,笔名不瘦,写小说的——”

  其他人纷纷自报家门。

  “泰园,诗——”

  “白安,小说——”

  “久台,”一个头发直立,神色不安的小个子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很卑微:“关于诗和小说我还没想好该写哪种,哪种更适合我的爱好和天赋。不过我看在座诸位的面相,似乎都能……”

  “操!”瘦高个儿不耐烦地截断了他,他有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却蓄着满脸男人的络腮胡,眉宇间有股萧杀的厌世之气。“算命看相啊?拉倒拉倒!鄙人寥原,寥原就是我,中国第三代诗人,朋友们却更愿意叫我土匪诗人……”

  我的眼睛一直不安地睃巡。

  “狗呢?”

  一俟大家都介绍完,我不由问。

  “狗?”

  “什么狗?”

  新朋友们都莫名其妙。“土匪诗人”突然明白过来,响亮地一笑:“操!狗——”

  我发现他们说话特粗俗,暗暗皱皱眉头。他揶揄地望着我:“没事儿玩手淫,吓唬神儿的!你怎么还真信啦?”

  一个女人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然后冲进屋:

  “嗨!干开啦?”

  “土匪诗人”对着镜子理理根根光可鉴人的长发,对那女人:“不够流氓意思!”女人拈起一块香肠丢嘴里瞟瞟他,快乐地拍拍屁股。“你少来!朋友多嘛,本诗人有啥办法?来了就喝,喝到现在,不是姑奶奶心里有你,这份儿上还过不来呢!”

  “操!”

  “土匪诗人”又一个低俗响亮的单音,一脸鄙夷。看样子他们很熟。尽管如此,我们几个还是大眼瞪小眼,脸热心别扭。“什么他妈朋友,情夫!”

  “喂!喂!喂!”女诗人大叫,放下“土匪诗人”不管,一眼扫到我,来到我身边。搞得我慌手慌脚站起,一只空酒瓶当啷啷在脚下弄出很大声响向门口滚去。

  “作为一位未来的大作家,”她宽容地望住我,有些怜悯地叹息一声,“风度十分重要!初次遇见多情女诗人,要沉着,大气。大气才见魅力!瞧——”她一指“土匪诗人”,“他的字典里我就从来没查出有‘紧张’二字。日后我会在万分紧张的学习中抽时间专门对你进行教诲的。文人嘛,不半疯能写个什么?”她用那只发黄的纤指点点自己的脑门:“男人的一切都在我这里装着呢!好了,前面说的那些都是屁话,下面这句我提请你务必记住:我叫慧男——智慧的慧,男人的男,来自英雄崔XX的故乡,明白吗?”

  我目瞪口呆。

  想起楼门口那两个女孩儿的尖笑,我不知这些哥姐谁是真佛,谁是“假洋鬼子”?但有一点十分清楚,我是他们中最低下、最无能的一个。出于对女诗人的威仪,我只得呐呐地说:“我叫柳可。柳树的柳,可以的可……”

  “懂了,”女诗人截断我,“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毫无意义。农村人吧?”她莞尔一笑,问,然后谁也不瞅端起我杯里的酒一口倒进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脸不变色心不跳抿抿嘴:“你还太嫩,孩子。和这帮豺狼在一起你首先要有些本事,明白了吗?”

  房间里哄堂大笑。

  “操!”土匪诗人忿忿地摔炸一个啤酒瓶。

  女诗人给大家一个飞吻,频频招手:“在孩子们面前,你该把嘴擦擦……拜拜!”舞步转身,模特步开路,走了。

  一位醉眼蒙胧、面容娇红的女人——我认出她就是外省那位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几乎脚跟脚出现在门口,她一只手像举重一样握着酒杯,一只手捏着半截“绿木耳”香烟,乜斜一眼屋里的人,呼出一口芬芳之气:“万一……”

  她凑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脸说:“喂,小老弟!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想认识一个目前尚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的话,诸位,姐姐可以告诉你的一个芳名:台丽。就是鄙人,台丽。”

  全桌的人都看着她。

  我急忙站起。“我叫柳……”

  “谢谢!”

  她更不在乎我要说什么,幽雅地打了个制止的手势顾自抿了一口酒,在土匪诗人的睨视下,她用柔软无骨的小手轻轻捏捏我的肩,飘然离去了……

  “操!”土匪诗人忿然道:“这帮玩意!”

  这句詈骂正是我心中所想。

  省作家进修学院,多么庄严神圣的所在!怎会是如此乌烟瘴气?

  半夜的时候,我们宿舍又新来两位同学。一个黑大汉,满脸阴沉,蓄着土匪诗人一样的女人长发男人胡须,看不出年龄多大,只看出一身杀气。另一个长得毫无特点,样子很猥琐。这两个人都不像我们作家斑的同学。因此泰园愣怔片刻之后,跑到门口贴着我们名单的纸片上看了好一会儿,回来小声嘀咕:“不会搞错了吧?”

  黑大汉立在地当中,挨个打量着我们。从进屋他一直没放开阴沉的面孔,对泰园的举动更是露出轻蔑之气。

  “怎么?瞧难兄不像是你们一起的?”他冷冷地一笑:“鄙人胡北,《新潮文学》编辑,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它已不存在了,所以来迟一步。写诗,第三代诗人的发起者之一,不过省内外更喜欢喊我‘土匪诗人’。”

  大家面面相觑。

  怎么!又一个“土匪诗人”?!

  一时间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原来那个“土匪诗人”寥原不知为什么躺在被窝里一声未吭。

  下半夜,在厕所泰园偷偷告诉我,说他做了半宿恶梦。我说我也一样,然后打个冷噤。

  那一夜我一直没合眼。

  望着黑暗。

  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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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15 19:24 | 只看该作者
 马版,还有这样的经历?我见过疯子诗人,杀手诗人,还没有见过土匪诗人呢。一群狂乱的文学爱好者。细想想,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3#
发表于 2005-4-15 20:02 | 只看该作者
看了《北京时间》,又看了马斑的这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越来越喜欢马斑的语言,很干净。
4#
发表于 2005-4-15 20:24 | 只看该作者
文人骚客,各显春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文妙哉!
5#
发表于 2005-4-15 23:45 | 只看该作者
一群文痴、文疯,马斑生花妙笔写就了文人的另一个生活画面。读后让人深思。

认真学习,握手问安!
6#
 楼主| 发表于 2005-4-16 03:0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马版,还有这样的经历?我见过疯子诗人,杀手诗人,还没有见过土匪诗人呢。一群狂乱的文学爱好者。细想想,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文学作品。虚构。让你深信不疑,就成功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05-4-16 03:0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文·文 发表
看了《北京时间》,又看了马斑的这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越来越喜欢马斑的语言,很干净。


  的确。我们需要永远追求的一个重要元素就是语言。
8#
 楼主| 发表于 2005-4-16 03:0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文人骚客,各显春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此文妙哉!


  妙就妙在让公子目瞪口呆。
9#
 楼主| 发表于 2005-4-16 03:0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明媚 发表
一群文痴、文疯,马斑生花妙笔写就了文人的另一个生活画面。读后让人深思。

认真学习,握手问安!


  展示文痴、文疯们的各种咀脸与文学追求。
10#
发表于 2005-4-16 06:02 | 只看该作者
时间都用在构思和写作上了,所以服装是邋遢的,头发是长长的:))
11#
发表于 2005-4-16 11:4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人  荒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人  荒


  进入省作家进修学院学习是命运的安排。我信命运。

  有人说你行,有人说你不行,但60万字作品在那摆着,后来就来了《入学通知书》。那是很晴的一个秋日的下午...



有虚构反映现实生活,读来亲切感人。
12#
发表于 2005-4-17 08:04 | 只看该作者
马斑不慌不忙地编造着一个感人的故事,写好小说,就是不要急躁。问好!
13#
发表于 2005-4-17 20:50 | 只看该作者
人荒似乎也是文荒,人物众多,但出场各个生动鲜活。马版驾驭文字轻松自如,作品意蕴深厚而有力度!
14#
发表于 2005-4-17 23:35 | 只看该作者
马克的语感语境的确上了个台阶。可能纸媒体上又常常上稿了,已告别垃圾时代。
15#
发表于 2005-4-18 07:13 | 只看该作者
精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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