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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中七日[原创] (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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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4-28 08: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山中七日
                                                      
          羲和驾车方几回,
          春风度世又千年,
          乘奔御风追不及,
          万代晨昏弹指间。
                         ──摘自《千禧诗钞》,是为题记。
              一
   
  丁酉是坐长途汽车去江源县的。他的这次色尔寨旅行,既艰苦,也充满情趣。
   
  翻过牛垭岭,长途客车沿江西上,便进入江源山区了。两岸峭壁林立,江上波涛飞卷,这正是三国邓艾偷袭蜀中时走过的阴平故道,是“玄鹤徘徊尚怯飞”、“猿猱欲渡愁攀援”的崇山峻岭。汽车像一只小甲虫,爬行于悬挂在峭壁间的山区公路上。
   
  丁酉瞧瞧车窗外,路边山坡上七里香正开得热闹。透过车窗玻璃,丁酉似乎都闻到了沁人心脾的香气。偶有几株桐籽树向车后跑去,嫩嫩的圆叶上,泛出些嫩嫩的淡黄,衬出几朵小白花,也染些嫩嫩的淡黄。
   
  看着这些素白的花儿,丁酉突然想起,今天是四月三日,寒食节,再过两天便是清明节了。按说寒食节是不动烟火的,蒋介石到这天都要禁一天火。可沿途人户里,仍冒出袅袅炊烟。山坡上上坟的人,不但在化烧纸钱,也有人在燃放鞭炮。那些招招摇摇的爆竹声,是在向世人昭示,孝顺的儿孙们祭奠祖先来了。
   
  每到寒食节,丁酉便怀念介子推,怀念这位晋国文人,这位能与公子重耳颠沛流亡十九年,却不愿与晋王重耳共享一天富贵,宁愿薇菜果腹终被烧死在山上而不肯下山华舆庙堂的晋国高洁之士。去年寒食节当晚,自己为院里的《夕阳红》诗社口占一首怀念介子推的诗:
         
         从亡颠沛十九年,
         刳骨俸君心甚丹。
         龙成气候蛇有穴,
         公隐绵上蛟无渊;
         狐偃投笔受上赏,
         解张悬书谏下怨。
         苍天不忍晋人火,
         细雨霏霏湿青衫。
   
  今天没有霏霏细雨,也没有高照的艳阳。阴天是江源山区这段时间特有的气候,丁酉早领教过的。他当年在江源县色尔寨当批邓反右抗震救灾工作队队员,一年多时间,对这大山的脾性,已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去江源县城,三百多公里。翻过牛垭岭,便是一百公里的土路。汽车屁股后面扬起浓浓尘灰。长途客车十分拥挤。邻座大嫂怀里的小男孩,时而要吃东西,时而要喝水,时而指着窗外问这问那,显得很兴奋。山区孩子很少出门,能坐趟汽车远行,自然是高兴的事。当孩子靠在丁酉腿边时,丁酉亲切地拍了拍小男孩戴着小黄帽的小脑袋。
   
  丁酉就坐在驾驶员背后。他轻轻地怨一句这路真抖。司机是个健谈的小伙子,他很乐观。他告诉丁酉,这条路是规划进九寨沟环形公路的,夏收后就动工,要铺油,要拓宽,要上等级。他还说,这是西部大开发的一个内容呢!
   
  偶尔有一辆日本三菱或北京213越野车从大客车身旁驶过, 大客车忙不迭地减速避让。司机说,这些都是县上的官员的车,得罪不起。丁酉记得,有人给他谈起过,山区县虽然穷,教师工资可以拖一年半载,但各单位头儿的座骑,却都很豪华漂亮,多是适合山区道路的越野型。丁酉问,钱从哪来?别人答,共产党的印钞厂。
   
  丁酉自己供职的历史研究所,不也有许多汽车吗。所长朱亥副所长马午各有一辆桑塔纳2000型。平时都是自己驾车,虽然所里配有驾驶员。只是杨未副所长不喜欢那玩艺儿,乐意跟大伙挤公交车。院里的大小头儿更是奔驰宝马不用说了。
   
  丁酉想靠在窗边打一会儿盹,但始终没成。一是车颠簸得厉害,马达轰鸣,吵得很。二是昨日的会议还在脑海里晃来荡去。
   
  昨天,四月二日,星期一。丁酉上午一上班,便瞧见通知栏上说九点钟集中开会。到八点五十,所里人陆续走向会议室。丁酉拣了中间几排靠边的位置坐下。丁酉有经验,坐在后排不好,主持会议的常常规定多少多少排以后不准坐人,硬是把后排的人往前排赶。到时被驱赶,很是狼狈。而坐在前排,又常常与台上领导对目光,也很尴尬。坐在太正中,溜号上厕所,须从许多男女的腿胯间挤来挤去,也极不方便。
   
  会议开始前,丁酉便阅读起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主席台中间,坐着院领导和人事部干部,本所的三名正副所长分别陪坐在两边。
   
  丁酉重点阅读了本所的头儿。所长朱亥,三十多岁,打扮得油光水滑──也许该用油头粉面。此公业务一般,但社会交际能力很强。杨未副所长,五十多岁,身体微微发福,穿着非常随便,乍一看,不像个知识分子,倒像个餐馆厨师模样。他平时对所里任何人,都一副笑脸,脾气好得像绵羊。但他的业务过硬,所里人都佩服他。马午副所长,虽是第二副所长,却兼着党支部书记。平时,长长的刀削脸上总是写满严肃。有时丁酉招呼他,他就在鼻子里哼一声而已。此公个子高大,四肢发达,却工于心机,善于手段,深受院领导赏识。有人吊二话说所里头儿猪马羊全齐。但这三条动物,各拉各的车,各走各的道,各吹各的号。丁酉清楚,如今许多单位的正副手不都是如此吗?
   
  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学习中央关于深化人事制度改革的决定和院里人事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具体说,就是全所三十多号人马,要压缩百分之三十的编制,裁减十多个人。也就是说,所里现有的人员中,将有十多个被优化组合掉,面临失业下课──当然,人事干部还说,分流下岗的人,可以到院外的中小学去教历史课。院里要求在近日内敲定。
   
  这是风议了很久的话题。大家都喊精减机构减员增效。企业早就实行了,可行政和事业单位,仍然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所里真正搞研究的,甚至说真正懂历史的,掰起指头算算,能有几个?通过精减,留下些真正懂业务的骨干,是丁酉从内心拥护的。好比一个人,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才能甩开膀子大干一番的。默默一数,有研究潜能,且出过或能出成果的,也就十多个人。而自己,则是这十多个人中大约排在前六七名的。汉史组靠自己支撑着呢。
   
  于是,台上领导们的报告,什么深远意义长远打算近期安排,都从丁酉耳畔飞过去了。丁酉半闭着眼睛,思考着他们汉史组目前着手的课题──《汉代蜀道之人文研究》。
   
  其实,会场上思考学术是不行的。当台上讲到压缩了编制,经费并不少拨时,会场上响起了几个掌声。丁酉明白,这意味着加粥而减僧,既可以增加研究经费,又可以增加职工福利。人们早就知道,研究原子弹的人收入不如卖茶叶蛋的多,何况历史研究所研究故纸的人呢!汉朝时的中国人,自然科学人文科学都一样重视,到了唐宋,人们只重视人文,不重科技了。如今,自然科学又被重新重视,提到了“生产力”的高度来认识,而故纸堆的历史,便只当作尚未删尽的点缀罢了,当然不会得到大笔丰厚的拨款。而且,历史学界自己也不争气,编一套中学历史教科书,竟被发现有六百多处错误,真令人汗颜。
   
  一个月七百来元俸禄,便是丁酉二十多年工龄和副高职称的待遇。老伴原是棉纺厂的工人,如今下岗在家,一边照顾上高中的儿子,一边照顾楼梯口的香烟摊。儿子明年考大学,于丁酉又是个新矛盾。考差了,脸上无光,所里许多同事的孩子都考了北大人大南开同济;考上好大学,四五年下来,得花六七万元,于丁酉又是个天文数字。丁酉对提高大学学费投资教育拉动内需的屁话,深恶痛绝。这些年的工资,除购了一套七十平米的优惠房外,全打了饭平伙──乡下的父母岳父母和城里的妻子儿子共七人吃饭穿衣看病买药。手头几部书稿无法付梓──如今的学术著作大都得自己贴钱才能出版。丁酉贴不出,便干脆将稿袋锁进抽屉里。倘通过人事改革,增加点钞票,是丁酉向而往之心而仪之的──毕竟是上有老下有小食人间烟火未能脱俗的中年人啊!
   
  昨天下午,丁酉一到办公室,所长朱亥就召见了他。原来江源县文化局胡寅局长打来电话,说色尔寨发现有汉代墓碑,需研究所派人去考察。朱亥所长说,目前所里能派得出的只有老丁你。
   
  对业务上的事,丁酉从不跟领导讲价钱,何况地方上发现汉墓汉碑,也正该他这个汉史组的去考察。
   
  丁酉便回家准备。老伴说,以前这种事,所里要去许多人,旅游团一样,争先恐后的,怎么这次就去你一人?所里搞人事改革,涉及到有人下课,你走了,就不怕别人玩猫腻吗?丁酉解释道,再改,所里也要留研究骨干吧,还精减掉我不成?就这样,他到车站预购了今早赴江源的长途客车票。
   
  丁酉于江源县是熟悉的,他毕竟在色尔寨贡献过一年青春。这回赴色尔寨,访故地,见故人,丁酉是乐意的。丁酉未与朱亥所长作半分推辞,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学术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尽管所里搞人事改革,会翻天覆地,甚而至于惊心动魄。
   
  突然,汽车抛锚了。与一辆辆来来往往的高级小车比,这台长途车似乎落后了一个世纪。看来,今天赶到江源县城,怕是晚饭时候了。
   
  趁修车的时候,人们都陆续下车,透透气,活络活络坐酸了的腿脚。
   
  丁酉来到路边,欣赏这漫山遍野的七里香。满眼素白,香气浓郁,令人心旷神怡。丁酉又想起了介子推。他反复探究这位老先生的心态,为何甘心共患难而不愿共荣华?这恐怕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所谓高洁之心吧!可笑晋王重耳,居然想得出用火烧逼人下山的笨办法。如今的人们,对清明节是熟悉的,而知道寒食节的人,实在不多了。丁酉掏出小本子,又作起诗来:
        绵上采薇强果腹,
        不仕庙堂享君禄。
        朝霞暮霭逐禽戏,
        春风秋雨折枝舞。
        堪怜公子无情火,
        最羡先生有铮骨。
        后人只觅杏花村,
        可识寒食青山路?
   
  “嘀──”汽车修好了,司机按响喇叭,吆喝一声:上车了,走罗!
   
  丁酉收起小本本,挪着有点发福的身躯挤进了车厢。
            二
   
  到江源县车站,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汽车刚停稳,一大伙人力三轮机动三轮蜂涌而至,吆喝着他能帮你搬行李能送你到需去的地方两元起价只要两元钱。车站门口,也有些旅店招待所搭张桌子写块牌子请你去他们那里他们那里最安全最卫生住宿费绝对合理还可以多开发票。外地人一下车,便会陷入重重包围。这是小县城最热闹的一道风景。
   
  丁酉好容易挤出重围,来到站外。街上其实很冷清。趁着县文化局尚未下班,丁酉决定打个电话过去给胡寅局长报个到。
   
  在车站外的电话亭里,丁酉掏出写有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拨通了江源县文化局胡寅的电话。
   
  互致问候后,对方称这几天搞机构精减人事裁员,抽不出人来陪他。胡寅局长十分客气地说,实在对不住呀,丁老师,你自己去色尔寨吧,反正你也识得路,也熟悉那里的人。
   
  丁酉把小本子揣进口袋,手指触到一张名片,是现任江源县副县长申乙的,早上顺便揣进了口袋。
   
  申乙曾经是丁酉的同事。当初大学毕业,分来研究所,就分在丁酉的汉史组。那时他人生地疏,一口一个丁老师,谦逊得象小学生。丁酉便从年轻人的生活到业务工作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他。但不久后,丁酉发现,小申并不热衷业务。申乙也公然宣称研究所不适合他的个性发展。他喜欢当那种内行面前的外行,外行面前的内行。于是,申乙热衷于所里的外交事务,热衷于往院领导面前献殷勤,在所里大大咧咧起来。丁酉一生中最看不惯别人过份张扬。但传统的中庸韬晦,让丁酉从没把心里对人的瞧不起写在脸上。
   
  前年冬天,突然一纸调令,申乙被任命为江源县副县长,说是省委给老少边穷县选派的科技扶贫干部。
   
  在所里为小申举行的饯行宴上,申乙走到丁酉面前,递上这张印有官衔的名片,说道,老丁啊,你若到江源来,可一定给我打电话啊!
   
  丁酉照着名片上一长串阿拉伯数字,机械地拨通了申乙的手机。这老少边穷的山区小县,手机已经用上好几年了,可见中国的通讯事业,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
   
  一阵嘟嘟声后,电话那端出现了申副县长的声音:谁呀?
   
  我,老丁。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又问:哪个老丁?
   
  丁酉,历史研究所的。
   
  哦,老丁,是你呀!你在哪儿?电话那端立刻显出十二分热情。
   
  我刚到江源,在车站附近。明天我要上色尔寨。
   
  县长大人顿了顿,在电话里说道:实在对不住呀!我很忙,正在开会,晚上还有接待任务,没办法来接你……
   
  你忙吧。你忙吧。算我给地方父母官大人请安了。丁酉说完,挂了电话,心想,这人啊,真是一阔就变脸。又转念一想,现在别人是县长,自己是白丁,阶级不同,类聚有异嘛。
   
  丁酉本也不求下车时便有隆重的仪仗队迎接,只是认为,县文化局应该有人来见个面,或者陪同前往色尔寨,好在自己对色尔寨熟悉,如同回故乡一样,不至找不着道路找不到饭吃。他后悔给申乙打电话。但倘若申县长是一个重情恋义的人,念及在研究所的同事缘份,自己到了他的辖地,而不通禀一声,于传统道德上讲,也是失礼。
   
  丁酉自个儿到文管所招待所登记了住宿。
   
  从招待所出来,街上路灯已稀稀拉拉亮了几盏。虽是春天,但还是寒风飕飕。街上行人不多。偶尔驶过一辆返城的汽车,不论是三菱还是北京213, 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有几个穿着藏袍戴着鸡毛毡帽的姑娘,边说边唱从丁酉身边走过。   
   
  肚中已经咕咕作响。丁酉便信步走进一家小餐馆。抬头看,聚贤酒家。招牌挺大的。但走进里面,店面逼窄,只容摆下四张方桌。只觉得这店名有趣,聚贤二字颇有雅意──凡来此就餐者,都被恭维当一回贤人。
   
  店里没有顾客。显得很冷清。伙计懒洋洋地问:吃啥?
   
  随便来点填肚子的。丁酉看出了贤者不聚的原因了。
   
  从餐馆出来,街上行人更少了。许多店铺都关门打烊了,有家OK厅的霓虹灯孤孤单单地闪亮着,给人一种更寒冷的感觉。
   
  文管所招待所就设在报恩寺边上。往返于招待所的路上,能看见报恩寺的红墙碧瓦、重檐叠脊,听得见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容易使人想起唐人王勃滕王阁诗中“佩玉鸣环罢歌舞”的诗句来。
   
  这报恩寺号称深山宫殿,丁酉参观过若干次。它的奇特在于是宫殿式的佛庙,全用清一色的楠木建成,包括菩萨都用楠木雕刻。在建筑领域,它的确有独到的研究价值,例如不用一颗铁钉,例如从不生蜘蛛。这是明朝正统年间一位来自山东的王姓官员的杰作。传说,当初是仿北京故宫修建,准备反叛时作皇宫用的,因事败露而塑神像,以报恩之名掩叛逆之实。有一回,丁酉陪北京客人来江源,到报恩寺参观,寺里请他留点墨迹。面对早已摆好的文房四宝和前来陪同的县文化局胡寅局长,他推辞不得,便提笔留下了四句顺口溜:
       土官山中梦王侯,
       伐就大木起宫楼;
       报恩只为东窗事,
       惟留古刹风悠悠。
   
  丁酉想,这次从色尔寨回来时,若时间宽馀,可再进报恩寺参观一番。
   
  丁酉在报恩寺前面街上随便走走,感受一下这座近六百年历史的古刹门前的古风。街两边高高大大的洋楼,把古寺庙遮掩到背后。原先雄伟的殿宇,在现代文明面前,显得低矮卑琐了。新的挡住旧的,这就是历史,不可抗拒。丁酉也释然了。
   
  这小县城历史悠久。早在汉代,就设戍,设关,设道,设州。为了“西控羌戎,北御胡氐”,明代又升这里为府治,辖当今的六七县之广。县城老街,小青瓦平房,青石板街面,四周高城深池,钉满铁钉的大城门,城门顶上的镇羌楼,如今都躺进了地方志书。对这些,丁酉了如指掌。一阵寒风灌进脖子,丁酉赶紧往回走。
   
  回到招待所,屋里也不暖和。蜷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书,显然不现实──早上出门,他顺手抓了本《老残游记》揣进包里,以备途中消遣。打开电视,八个调频按钮坏了三个,剩五个频道,全清一色在卖美容化妆品:小护士美白霜,这样的皮肤,不化妆也很漂亮……
   
  丁酉平时很少看电视,对广告更不喜欢。以前的电视广告,卖猪饲料,卖酒,卖健力宝饮料,是老百姓的吃喝。后来便卖家电,是老百姓用的。再后来又卖保健药,补钙补血补锌补脑补肾,男人补女人补儿童补老人补,似乎东亚病夫的时代又来了。如今,又瞄中国人的爱美之心了。
   
  这招待所背后,便是县文管所宿舍。文管所有一位叫贾戌的馆员,原是食品站屠夫转行的。他通过函授和自学历史,这些年来,对江源县的民族和历史情况,作了些资料搜集工作,印了好几本内部刊号的集子。市县领导常常夸起他。前些年里,他经常捧着一大袋书稿到研究所来走动,与研究所的人混得很熟。丁酉想,如果此时去拜访他,他算是行内人士,肯定对汉碑有兴趣,会同自己一道前往色尔寨的。但转念一想,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目前到处在搞人事改革,打搅别人不好。
   
  送开水进来的女服务员,穿一身藏服。丁酉认出这是白马藏人。江源县族别多,汉族以外,还有羌、藏、回、彝。而藏又分虎牙藏和白马藏两支。有人专门研究过,所谓白马藏,究其服饰、语言(无文字)、生活习性、骨骼和心理等,应该是一支独立的民族。研究很细致,材料也翔实,丁酉是赞同这个观点的。白马人很想得到国家民委的认可,在市县作官的族人也作了积极争取,但至今仍无结果。他们仍被看作是藏族。丁酉明天要去的色尔寨,便是白马藏人的寨子,只是如今汉化得让你不易分辨罢了。
   
  明天,自个儿去。现在,睡觉。丁酉关了电视,关了电灯,房间立刻被黑暗笼罩了。耳畔响起报恩寺风铃的叮叮当当,丁酉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遥远的时空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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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4-28 09:1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小说写得洒脱,开局很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10:0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谢谢版主。

4#
发表于 2005-4-29 10:0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明明是纪实题材的小说,写起来却淡定从容,富于诗意,心间流淌一股泉水!
清新之风,扑面而来,诗的运用加强了文采性。

5#
 楼主| 发表于 2005-4-29 16:10 | 只看该作者

[原创] 山中七日(连载完)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三
  
  早上七点,丁酉起床洗漱。然后去门外小摊上吃了一碗米粉。赶到车站,正好八点,离他要赶往水牛堡的车出发,应该还有十分钟。
   
  昨天在电话上,县文化局胡寅局长就告诉了他,先赶早上八点十分的车,中午到水牛堡,然后步行。其实,这条线路,丁酉履历过许多次,只是那时是坐拖拉机去水牛堡的。
   
  丁酉到了车站,却怎么也找不着开往水牛堡的汽车。一打听,才知道县运输公司嫌开往水牛堡的一百华里土路,路况太差,赶车的人又不多,车票收入还不抵修车费,便未安排班次。这两年,有两家个体户各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专跑这条线路。一家的车早上八点十分发,另一家下午两点发,每月轮换一次。
   
  打扫卫生的老大娘热情地告诉丁酉:今早晨该发车的那家,昨天回老家给祖宗上坟去了。今下午两点有车,你早点来。
   
  下午赶到水牛堡,离色尔寨还有几十里山路,也无法赶到,只能在水牛堡过夜。不过那样的话,可以去拜访镇中学的孔仁老师。地震那年,孔仁老师抽调到抗震救灾指挥部,办抗震通讯简报,与丁酉有过许多交往。他是丁酉当时唯一谈得拢的中学语文老师。
   
  倘若今晚还在县城呆一天,也是受罪。胡寅申乙们都忙工作,连街上老百姓都返乡给祖宗们上坟,温故各自家族的或光辉或暗淡的历史。自己一个人在街上飘,孤魂野鬼,会愁煞人的。
   
  反正此时走不成,总不能老呆在汽车站。丁酉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现,今天是个大太阳天。山区的晴天,景致美极了:天空湛蓝,山色朗润,空气格外清新。路面干净,铺面整洁,楼房上还挂着创建省级文明卫生县城的标语。这是丁酉昨夜未曾发现的。
   
  早上的米粉已化为乌有。反正不急了,丁酉决定再给肚子填点东西。信步走进一家小饭馆,老板伙计都在懒洋洋地作一天的营业准备,今天的生意还没有开张。丁酉叫了两份山区特色的小炒,一份是青杠木耳炒肉片,一份是素炒鲜薇菜──想必介子推是不这样炒着吃的。
   
  伙计问:喝点什么?
   
  丁酉答:不。
   
  丁酉这微微发福的身板,在别人眼里,至少也能消化个半斤八两乙醇。可真来上两杯,脑血管曲张,头痛欲裂,因而丁酉总对人说,我与杜康无缘。所里的人,只有丁酉不会喝酒。朱亥所长一顿能喝一公斤,还照样跳舞打麻将。
   
  从饭馆出来,丁酉便往后山翠屏公园走。
   
  这小城后面,有座小山,似一道屏障。一位姓邱的国民党县长带领民众在山上广植青杠树,春夏季节,满山翠绿,故名翠屏山。这是县志里记载过的。如今,政府在山坡上辟一处公园,成了小城人民休闲的好去处。
   
  如果说城内的报恩寺是较古老的历史陈迹,那么,城后的翠屏山上,则有两处较年轻的历史景观,一处是红军碑林,一处是地震纪念碑。红军碑林是革命历史,丁酉无缘随红军北上,但对红军历史却是熟读于心的;而地震纪念碑,记的是不足三十年的历史,是丁酉亲身经历过的,铭心刻骨终生不忘的。
   
  红军碑林已命名为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市政府命名的牌子挂在十分耀眼的位置。但大门紧闭。丁酉想瞻仰一番的心情便化为了泡影。从门缝里瞅,仍可瞅见刻字的石头,打倒军阀,打倒蒋介石,赤化全川,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清清楚楚。甚至还可看到标语左下角刻着丙二两个字。丁酉知道,这丙二,是红四方面军北上时,王树声将军一部的番号。王将军在当时的江源县,组织过两个苏维埃县,政治宣传搞得轰轰烈烈。
   
  丁酉抬头,看见大门上的匾额,是徐向前元帅题的字,大门两边,是张爱萍将军题写的对联,苍遒而瘦劲的笔划间,透出将帅的英武气概。台阶两旁,还各有一只呲牙咧嘴的石狻猊,衬托出碑林几许威严与肃穆的气氛。
   
  再往上走,是地震纪念碑。那次地震,国家公布的是七点二级。幸好震源在大山深处,并未造成多少人畜伤亡。当晚丁酉正在色尔寨抄写办批邓反右的大字报,轰隆声后,房子东摆西摇,屋瓦全掀到了檐下。山里房屋是木架川斗式,地震只掀了屋瓦,木楼依旧可以住人。救灾时,把牛毛毡往房顶上一铺,便算是重建家园了。当时中央慰问团就在水牛堡,直升飞机每天飞进飞出,丁酉整天在色尔寨忙着给社员们读两报一刊文章,没有机会到水牛堡一睹中央领导的尊容。
   
  与背景的高山相比,地震纪念碑显得很低矮,无论如何也不能用高耸入云一类的词语来形容,更不能使人产生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联想。丁酉觉得,那次地震,虽然当时震惊了全国,但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它不过是地球困了,伸懒腰时随意一抖而已,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面对高山大河雄浑的自然,作为纪念历史的一根水泥柱子,它当是无比渺小。
   
  公园空地上有两个亭子,一道长廊,都是仿古建筑,古香古色。上午没有游人。小城人口本也不多,孩子上学,成人上班,今天是清明节的头一天,许多人又去乡下给祖宗上坟。这公园,今天似乎就只为丁酉开放着。
   
  东亭里有人在卖茶,木桌木椅,很有特色。丁酉进去,一位有着阿庆嫂打扮的茶老板立刻捧上一杯热腾腾的青茶来。一元钱。丁酉心想,这太便宜了。在大城市里,一杯无法下咽的素茶,也得收你五六元。山区人,淳朴呢!
   
  啜一口,满嘴清香。丁酉与杜康绝缘,对陆羽却是情有独钟的。每天走进办公室的第一个节目,便是泡茶。他喝茶绝不渴牛饮江,而是慢慢品尝,如同一种艺术享受。江源这一带,盛产茶叶,还有给朝廷进献的贡熙珍品。用未受污染的山泉水煮茶,倍受舌尖味蕾的青睐。中国是茶的国度,本省是茶文化的盛地。到处都有大小不等规格不一的茶园茶店茶馆。丁酉平时也常去院外的茶亭,往竹椅上一靠,等待那把长嘴茶壶在眼前高高举起,在盖碗茶杯上来一番白鹤三点头的优美舞蹈。边饮茶,可边听茶客们说东道西,谈古论今,议论家事国事天下事。茶客们嘴里谈出的许多奇闻轶事,丁酉觉得就是一种历史,并常常引起他对社会、人生、历史的思考。但丁酉的个人经历使他明白,他的人生,已不完全由他自己左右。社会,也不因他的思考是否深刻而有丝毫的改变。历史教科书上的定论,更不以他的研究见解而修改或否定。
   
  江源的茶叶,他早就品尝过。今天,晒着这大山里的太阳,品着这山泉水冲的香茗,一种久违的心情油然而生。
   
  啊呀呀,我把你好找哟。丁酉刚端起茶杯,便觉肩头上有人拍了一巴掌。老丁啊,你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啊?
   
  丁酉抬头一看,江源县文管所的馆员贾戌,已坐在他对面了。一副老式眼镜,一身咖啡色中式对门襟,学者派头,在丁酉眼里,与往日并无两样。但他这夸张的寒喧,在丁酉心里,又觉得今天他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贾老师,听胡局长说县里在搞人事改革,大家都很忙,我就不好意思打搅你了。说完,丁酉欠了一下身,算是赔礼了。
   
  贾戌往椅背上一靠,大声说道:忙什么呀!他胡寅就是一百个人要九十五个下岗,也不敢轮到我姓贾的。申乙他们几爷子说叫我可以不上班,他们也得养着。叫我有著作出来,他们财政上出钱印。他们在报纸上炒我,说我是当代司马迁。有大学还请我以院外学者身份,去讲学。老丁啊,你我都是搞研究的,吃历史饭的,你说,历史是什么?他妈的就是妓女,谁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以前读的历史教科书,都是别人的观念和意志。我要自己搞,注入我的思想、观念、意志和见解。我手里正有一部书稿,请了著名的吴奈教授作序……
   
  丁酉耳朵里嗡嗡作响,只看见贾戌的嘴唇上下直翻,喷出些唾沫来。眼前这位,前几年到研究所来,捧着一袋稿子,毕恭毕敬地说,丁老师,请您多多指教。这世道,叫人弄不明白。他甚至怀疑,眼前这位张扬至极的贾戌贾先生,还是前几年到研究所拜师的那位谦逊至极的贾戌贾先生吗?
   
  本来,在刚见到贾戌的那一瞬间,丁酉产生过邀他一道赴色尔寨的想法。丁酉曾听说这人是极能吃苦的,为研究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他曾独自翻越过九山十八岭。但此时,他毅然摒弃了刚才的念头。
   
  下午两点,赶车去水牛堡。今晚,住水牛堡孔仁老师家。丁酉暗暗地下了决心。
               四
   
  四月五日,清明节。昨天晚上飘了一夜小雨,到今上午九点,就停了。路上没有行人。人们习惯清明节的头一天上坟挂纸钱。
   
  雨停了后,孔仁老师便送丁酉上路。
   
  昨晚,丁酉与孔仁老师谈了半夜,当然,主要是孔老师对外乡人倾诉。
   
  孔仁其实尚不到退休年龄。业务知识上虽然仍属水牛堡中学的学科带头人,但这普九以后的半截幺爸儿,良莠不齐,格外调皮,上了些岁数,对于管教学生,他感到力不从心。一年辛苦到头,又不能按时领到工资,加之他又看不惯青年人的吊二郎当,看不惯当官的杯盘喋盏迎来送往,便申请了病退。
   
  丁酉曾经与读文科的高中生儿子谈起今后报志愿的问题,儿子表示坚决不报师范院校,不愿当中小学语文老师。孔老师说,《围城》里方鸿渐有一句台词,应该改改。此人不是死了,便是教书去了。可以改为便是教中学语文去了。有家长说,数理化外语我全忘了,只有语文,我还能给孩子辅导。哪怕这家长连请假条也未必写得正确。有村小老师想调进中学,说数理化外语我不会教,教教语文可以。孔老师叹一声,其实中学语文难教啊!
   
  丁酉问具体如何个难法,孔仁老师便掰起了指头。其一,范围广,天文地理政治经济军事文学无不囊括。其二,课本厚,初中三年六册书每册近30万字每周用五课时读,还除掉一节作文课,纵是用夏青的电台广播速度,读一遍都成问题。其三,作文难教,每期八次大作文八次小作文,每生每期万字以上,教双班语文阅百来本作文,每期大约阅百多万字,总批眉批点评讲析,仅数量而言,其工程不亚于写三本《尘埃落定》。其四,考试频繁,考学生,也是考老师,学校的县上的市上的中期考期末考统考联考会考模拟考诊断考,随便考你个茴写的第七第八种写法,不考倒你才怪。
   
  丁酉终于明白儿子为何立誓不当中小学语文教师了,虽然报上说老师是阳光下最光辉的职业──儿子曾顶嘴:那要是雨天阴天呢?
   
  丁酉觉得水牛堡变化不小,一是小镇街道面积扩大了,二是建筑物更新换代──清一色三四层楼房。比起二十多年前公社革委时代,简直有天壤之别。每户房顶上都背个卫星电视接收机,老百姓俗称锅盖子。
   
  丁酉问:这些人怎么这么有钱?
   
  孔仁说:前些年卖木棒槌。禁伐令后,又到江里淘沙金。
   
  丁酉说:金淘光了,又咋办呢?
   
  孔老师说:听镇上当官的说,西部大开发,我们这儿要沾光了。有家跨国大公司,要投资几百个亿开发江源,在江上建几座大型梯级电站,勘探论证都搞了两三年,今冬便要破土动工。
   
  这江源的历史又要刷新了。丁酉在心里感叹。
   
  从水牛堡到色尔寨,本也通一条林区公路,但平日没有汽车。公路平些,但盘山道迂回得太远,丁酉还是选择了羊肠般的崎岖小路。这条小路,丁酉二十多年前走过无数次。那时他在色尔寨驻队,兴过三七制,在大队呆七天,到水牛堡公社革委呆三天,所谓集中学习。在大队劳动累了,到公社歇三天气,打三顿牙祭──公社革委伙食团每天供应一顿肥腊肉。也就是说,那一年里,丁酉每十天便要在这条山间小路上往返一趟。
   
  下过小雨的山路,稍有些滑,丁酉走得很慢。不一会儿功夫,丁酉来到了一座铁索桥头,他坐下来歇口气。
   
  桥上的木板稀稀拉拉的,看上去有些危险。这条小路平时的确很少走人了,连桥也无人修缮了。解放前,江源山区的人过江,全靠溜索,用竹篾扭成手杆粗的绳索,绷在江上,人们靠胯下的溜壳子──一种简易滑轮,冒着生命危险滑向江心,再攀过对岸。
   
  眼前这座索桥,就是地震前不久架的。尚未铺木板时,人们便从铁索上攀援,说是在飞夺沪定桥。就在那时,桥上便出过人命,丁酉想来,如就在昨日。
   
  那时,各大队都学习小靳庄,办政治夜校,读论资产阶级法权,读盐铁论,讲柳下跖痛斥孔老二,唱革命样板戏,办农民赛诗会,轰轰烈烈。色尔寨的知青们当时大都通过招生招工回了城,只剩下一名叫辛玲的女知青,由于家庭成分不好,还留在色尔寨,跟大队熊支书的女儿山兰,当了政治夜校教员。考虑到知青土坯房不安全,常有些二混混半夜里去撬门窗,熊书记就将辛玲接到自己家里与山兰同进同出。有一次,公社搞文娱汇演,晚上观摩水牛堡附近的政治夜校。辛玲与山兰一同去了。晚上观摩结束回到公社,山兰被订婚的婆家接去作客了。公社革委一位分管知青工作的副主任,要辛玲去他宿舍汇报工作。辛玲虽不情愿,但考虑到自己返城还要依靠他,得罪不起,便硬着头皮麻着胆子去了。象许多电影电视镜头一样,也同许多女知青的悲惨遭遇一样,进屋没几句话,那位道貌岸然的副主任就动起了手脚。辛玲奋力推倒了那畜牲,夺门而逃。这是半年后因别的女知青的告发,那位副主任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交代出来的。
   
  丁酉设想过那晚的情景。一个孱弱的城市姑娘,以泪洗面,或一路上嚎淘大哭,或欲哭无声,在朦胧的月色中,在原始森林的山路上,声声悲凄,步步蹒跚。
   
  几天后,人们在桥下不远处的江滩上,找到了辛玲的尸体。人们断定她是在夜里返回色尔寨,攀援这尚未铺板的索桥时掉下去的。
   
  丁酉小心翼翼地过了桥,再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进入了一个两山合拢,头上仅剩一线天光的地方。这地方叫龙池口。这是丁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地方。
   
  那次大地震后,大约是八月二十三日上午,丁酉从公社返回色尔寨,独自一人行经这龙池口,四周山崖陡峭,树木参天,听说往日里曾有黄狼和老熊出没,本就有些毛骨悚然,突然,发生了余震──后来听说也是七级以上。两边的山岩跳起了粗犷豪放的舞蹈,乱石穿空而来,轰轰隆隆,仿佛有铺天盖地之势,席卷环宇之态。丁酉认定,天亡我也,我命休也,急忙躲到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松树后,听天由命了。可是,几分钟后,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是巨大的泥石流阻断了来去的道路。容不得前进,也无法后退。丁酉冒着不时飞来的小块石砾,从新垮的泥石流上爬过去,整整爬了一个小时啊!只要有小小的一块飞石砸在头上,自己也就成了抗震救灾的烈士了。丁酉觉得,自己是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梦,捡回了一条小命。丁酉从此认定,自然界有着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所谓战胜自然改造自然,作为一种激励人们的口号无可非议。倘真要战胜,恐怕无异于蚍蜉撼树。
   
  政治夜校、小靳庄、知识青年、批邓反右、抗震救灾,这些名词,都是中国历史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章节,其中绝大部分,是不会重演的了。这一点,专门研究历史的丁酉心中有数。
   
  一路的景色,不象县城以下,沿途有盛开的七里香,浓香扑鼻。这里海拔都在一千五百米以上。老百姓说,山高一尺,土冷八寸,跟古代文人说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差不多。这里松树参天,松萝悬空,高山飞瀑,流泉潺潺。倘有昨日县城晒的那太阳,阳光从树隙里透漏成若干光柱,形成无数的光剑影刀,更有情趣。可惜今天没出太阳。美丽的风景常在人迹不常至处。大凡公路沿途二面山上,则一律秃岭光脊。人们为换取短期的繁荣,几十年来,斧钺肆虐,刀耕火种,植被遭严重毁坏,自然资源遭毁灭性掠夺,怪不得江源山区这些年旱涝虫灾害频频,闹得满世界都沸沸扬扬。
   
  山景固然美,但若要自己像介子推那样靠吃野菜生活,丁酉肯定受不了。思想上崇拜介子推的高洁,而生活上,则推崇钱钟书先生的边缘上理论──既不在闹市中心,也不远离文明。这恐怕就是人的所谓两面性吧。
   
  此时的大山,挺着宽厚的胸膛,一声不吭──没有松涛奏鸣,甚至没有小鸟啼叫,山坡上也听不见小溪的吟唱,沉默得如同厚重凝涩的中国历史,使人一下子无法解读得透。丁酉便在这静寂中爬山,他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登上了一道叫散垭的高岭,丁酉顿觉天高地远,心旷神怡。山下不远处,苍茫的暮霭中,色尔寨的房屋、锅盖子、小学校的红旗都历历在目了,甚至还能听到寨里的鸡鸣狗吠之声。丁酉敞开衣服,任山风拂面,惬意之极。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丁酉便又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
    
            瀑悬丛山近,
            山幽曲径斜;
            炊烟袅袅处,
            村姑几人家?
               五
   
  清明节第二天,山里出了太阳。上午,丁酉在山兰和她儿子癸生陪同下,到后山去看那汉代墓碑。
   
  昨天傍晚,丁酉来到前寨的熊家院子,说找熊山兰,面前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嫂,足足愣了十秒钟神。
   
  您,您,您不是丁老师吗?
   
  哦,你就是山兰吧。在水牛堡,孔仁老师讲起过山兰,说她当年不愿嫁到山外,是舍不得色尔寨。
   
  是的,是的,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这里人家,终年四季都烤柴火。由于海拔太高,气候寒冷,连种玉米都难有一年成熟。主要的农作物便是荞麦和土豆。这里称作寨子,一则因是白马藏族,聚族而居,居住集中──尽管全都已经汉化,不着民族服饰,都说汉语,但他们说话时翘舌音很重,而且轰的韵和光的韵分不清楚。二则因其房屋建筑有特色,不像汉族民房依山面水,而是顺着山坡横向河流,建半截虚脚楼。这山后的原始森林,有好几十万亩,是大熊猫最密集的栖息地,被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世界自然基金会准备利用其西邻人间仙境黄龙寺北毗童话世界九寨沟的有利条件,开展生态旅游。这些,丁酉早就从报纸上读到了。他想,西部大开发,将要给这大山深处的历史,书写上新的篇章了。
   
  熊家大堂屋,中间是一个大火塘。火塘正中,吊一个大鼎锅,煮一大锅羊肉毛牛肉,香气飘满屋子。正面是神龛。左边铺一张毛牛皮,是尊位,家中长辈和贵客才能坐。右边和前边搭板凳,其余人陪坐。
   
  昨夜,围在大火塘旁边,丁酉和山兰一家人,还有前后寨院里上了点岁数,当年与丁酉一起挖过土豆割过荞麦铺过牛毛毡的人们,一边喝咂咂酒,嚼毛牛肉,一边唠话。山兰家堂屋里那盏两百瓦的大灯炮,一直亮到深夜。
   
  塘火熊熊,那是色尔寨人浓浓的好客之情。
   
  在唠话中,丁酉才知道,老熊支书故去十年了。山兰,老熊支书的独生女儿,这位当年和她名字一样漂亮的藏族山妹子,如今当了村支书。她丈夫三年前在山西打工,塌死在煤窑里了。她的两个儿子,老大叫庚生,读了中专,在江源县国税局工作,已经在县城里安了家,平时很少回寨子来。老二癸生读书不得行,山兰给他买了辆农用车,平时给寨子里人运点化肥种子什么的。山兰说:要早知道丁老师您来,我让癸生到县城接您,哪能让您爬这二十多里山路,吃这份苦呢!
   
  今天的早饭,是山杂面和荞面饼蘸蜂蜜,这是如今城里人最羡慕的绿色食品,是城周围农家乐最时髦的饮食。丁酉面对满桌久违的伙食,倍觉亲切,来一番狼吞虎咽,仿佛饿牢里刚刚放出来的饥囚一般,吃得香甜极了。
   
  在山坡上,丁酉回望一眼。全寨清一色一楼一底木质楼房──不算虚脚部分。每幢房顶都背了个锅盖子,自家调频,可接收六七个卫星电视台节目。一条土公路蜿蜒伸向山外。山兰告诉说,这是中央开发大西部,扶助少数民族的村村通工程。中央政策好啊,如今,电灯、电视、广播、汽车、自来水,藏乡已经达到村村通寨寨通了。山兰还说,这公路要铺柏油,村里还要安装电话。等保护区生态旅游搞起来,我们寨子上还要搞配套的民俗旅游服务。大家穿起民族服装,请游客们喝咂咂酒,给游客们跳圆圆舞,跳晁盖舞。那时,请丁老师全家来山寨作客。
   
  丁酉看看山兰,感慨良多。当年,山兰十八九岁,真如一株山里的幽兰。自已那时二十多岁,刚走出校门,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热血青年。如今,山兰不年轻了。四十多岁的农村大嫂,大山里的风霜雨雪,在她额上犁出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大寨梯田。而自己,也已经老了,事业上的无所作为,还随时面临着失业下岗之类的压力,岁月在两鬓也写满了辛酸与沧桑。记得千禧之夜的爆竹声后,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首感时伤怀的诗:
           新年恰逢是千禧,
           岁近天命人不闲;
           梦时燕然石未勒,
           物换星移海作田。
   
  远处传来阵阵松涛声,雄壮,浑厚,在丁酉耳畔和心里震荡。这里是高原与盆地接壤的地方,造山运动在这里扭出许多褶皱带,地无三尺平。他们终于来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坡地。周围树木草丛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地上有新翻挖过的泥土。早没了老坟墓的痕迹。
   
  山兰指着斜躺在旁边的一块石碑,说道:丁老师,就是那两块石碑。
   
  丁酉走过去,癸生帮着搬起石碑,只有一块。
   
  怎么回事?丁酉问道。
   
  山兰看看丁酉,又盯着癸生。
   
  哦,哦,原来是有两块。癸生支支吾吾说道,前几天,县文管所有位老师,带着一个外省口音的人来过,把另一块背下山,是我帮他们运进县城的。
   
  你!你……山兰气愤地指着癸生,那外省人是文物贩子啊!
   
  什么也别说了。丁酉挡住山兰。
   
  丁酉想不通的是,倘若贾戌知道这事,在县城里不告诉自己,也罢了;一个文管所的人,职在保护文物,怎么竟也做起了文物贩子或者其帮凶?世道啊,见利忘义!
   
  碑上的泥土已被人拭过。碑是花岗石的。中间竖刻着四个大字:赤化全川。如果研究近现代革命历史,这块碑还有点作用,它能证明红军在北上草地之前,的确途经过这里。丁酉知道,这里虽处深山老林,但由于靠近几省临界处,过去却是鸦片的种植地和交易地。赶烟场的马帮在这里穿梭来往,走出许多秘密的小道。红军北上,为躲避白匪围追堵截,当然也会选择这里。然而,这类标语石,县城的红军碑林已搜集了不少。如果作为县文化局胡寅局长给研究所报告称是汉碑,丁酉还没看出什么来。
   
  也许是年代太久远,汉时的历史遗迹已经被岁月的冰刀霜剑风销雨蚀了,也许是年轻的红军宣传员雕刻标语时,铲去了石头上原先的内容。新的历史遮掩住旧的历史,本是规律。
   
  被弄走的那块,肯定是有价值的,丁酉猜度。
   
  丁酉扯一把干草,蹲在地上,反复地擦拭石碑正面的两边。山兰母子也扯来干草帮着擦拭。突然,丁酉发现在碑面的左边,擦出了两个字:延康。上上下下还有些字已经模胡了,但延康两个字,丁酉认得准。这不是汉朝最后一个皇帝的最后一个年号吗?是汉碑,是汉碑。汉朝有碑在此,附近定有汉墓,证明江源一带的历史是久远的,这个如今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早在汉朝,就有着汉族的文明。
   
  只不知墓碑所彰的,是镇守边关的汉族将领呢,还是归附汉朝的少数民族(或藏?或羌?或氐?或回纥?)首领呢?这有待于丁酉今后去研究考证了。
   
  丁酉赶紧从背包里取出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延康二字,对准了这块既刻有延康又刻有赤化全川的,古代历史和现代历史融在一起的石头。
   
  咔嚓!定格。
               六
   
  丁酉从色尔寨返回江源县城,已是三天后了。
   
  今天,又是个阴天,早上还下了一会儿小雨,但土公路上的尘土仍被农用车辗起滚滚浓烟。
   
  丁酉这几天在色尔寨,受到了贵宾般的接待。许多当年在一起撒过荞麦,挖过土豆的小伙子,许多当年在大队一起办过大批判专栏,开过诗歌朗诵会的姑娘们,都具了鸡黍、咂酒和烤羊肉,邀他到家唠桑麻──唠当地的民风民俗,如清明节上坟,如藏族人赶晁盖。也唠山里人并不陌生的现代文明,如卫星电视,如计算机网吧,甚至还唠到科索沃打仗和美国选总统。
   
  今天早上,丁酉执意告辞。山兰命癸生将丁老师安全地送到江源县城。山兰再三叮嘱,一路开慢点,免得颠着了丁老师。
   
  坐在农用车驾驶室里,丁酉一路上想了很多。这次大老远专程进山,有价值的汉史资料没采到多少,却看到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和事。申乙没见着面,贾戌换了一个人,孔老师、山兰,已不是当年的孔仁老师和熊山兰了。二十多年的前后,江源山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正如歌中唱道: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许多新的历史已经或正在或即将书写,或取代或遮掩早先的历史。比如那块延康年间的石碑,不就刻上赤化全川的革命标语了吗?无形中有一只巨手,拨动着历史的轮盘。这能够左右历史的巨手究竟是谁呢?史者,人之口也。以前有人说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后来有人说是劳动人民凡夫俗子,丁酉现在是不能肯定任何一种说法的。真正的历史,翦伯赞说了不算,范文澜说了也不算,我丁酉自然是更不能算数的。恐怕只有找董狐、司马迁去。
   
  在快拢县城的一带公路旁,丁酉又看到了盛开的七里香。有些坟墓上的串状挑钱,此时正在风里飘摇。虽是春天,但丁酉的心情,犹如这阴天,始终开朗不起来。
   
  下午到达县城,癸生陪丁酉吃了顿饭后,就开着车到国税局找他哥庚生去了。
   
  丁酉又住进了文管所招待所。离家七天了,丁酉觉得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免得老伴担心。
   
  在文管所接待室,丁酉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电话那端,老伴告诉他:朱亥所长被检察院捕了,说是经济案子,几十万呢。老杨所长搞了个提前退休,回家抱孙子了。那个马午马书记,如今坐了所里第一把交椅。杨未悄悄给我说,明后天就要公布名单,被优化组合掉的,你是第一个名字。你们汉史组的,一个没留,全部下课……
   
  老伴还抱怨道:这节骨眼上,你出的是哪门子差哟!看你回来咋办!我们咋就这么命苦啊!……
   
  丁酉木然地站在电话机旁,半天回不过神来,连听筒都忘记放下。
   
  接待室的墙上挂着许多书法作品。正对着丁酉的,是一幅狂草条幅,认不出落款的书家名讳。书的是杜牧的绝句《清明》。丁酉默念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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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6#
发表于 2005-4-30 10:2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先问好,文章以后看吧!
很长,有点费眼力呢:)

7#
发表于 2005-4-30 13:2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作者不慌不忙像写游记一样的写了丁酉上色尔寨又返回江源县城的事情。当然写事情是作者主观思想,借着外游是做为小说发展的线条。所写的事情是生活中的一些杂事,要说主要事件,可能就是“一个文管所的人,职在保护文物,怎么竟也做起了文物贩子或者其帮凶?世道啊,见利忘义!”小说是比较长,要耐住性子看。木屋觉得里边有许多可取之处,这种描写手法也有优点和缺点,优点是可以描写得更细,缺点是没有大起大落,容易使耐不住性子的读者会跳着段阅读。意见不一定正确,供参考。

8#
发表于 2005-5-1 02: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把握和经营得均不错,写得认真,是篇能够让人细读的好小说。

9#
 楼主| 发表于 2005-5-1 20:0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者不慌不忙像写游记一样的写了丁酉上色尔寨又返回江源县城的事情。当然写事情是作者主观思想,借着外游是做为小说发展的线条。所写的事情是生活中的一些杂事,要说主要事件,可能就是“一个文管所的人,职在保护文...

故意追求这种笔法,以便把一些东西遮一下.
谢谢班主.

10#
 楼主| 发表于 2005-5-1 20:0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把握和经营得均不错,写得认真,是篇能够让人细读的好小说。

谢谢马班.

11#
发表于 2005-5-5 09:0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3:00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作者不慌不忙像写游记一样的写了丁酉上色尔寨又返回江源县城的事情。当然写事情是作者主观思想,借着外游是做为小说发展的线条。所写的事情是生活中的一些杂事,要说主要事件,可能就是“一个文管所的人,职在保护文...

精华作品!

12#
 楼主| 发表于 2005-5-5 10:22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木屋.
文中还涉及:知识分子的困惑,干部下派,职工下岗,农村变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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