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741|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网罟和鱼(中篇小说之七)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5-5-25 19: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六章
                 
  嘟嘟。嘟嘟嘟。

  沉默了许久的对讲机骤然响起,让我心里一惊。我知道,一定是搜捕戎的工作有进展了。

  果然,谢副队长刚拿起对讲机,微弱而真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在沉寂的审讯室里,那声音格外激动,清晰。

  “……我们发现了梁戎,在江边西桥下。”

  谢副队长兴奋得连连叫好。但紧接着,面色却又凝重起来。两道如剑的浓眉,像被什么牵扯着一样上下跳动。

  对讲机里的声音越发清晰:“西桥一带有很多人,我们怎么办?”

  谢副队长沉吟片刻,忙嘱咐道:“别冲动。你们只需盯住他。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我马上来。”

  话音刚落,谢副队长就像旋风一样卷出门去了,甚至没顾上看我一眼。紧接着,我就听见他在走廊里扳动枪机,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孤零零、傻呆呆地坐在审讯室里。

  阳光不再像先前那样热情洋溢。狼牙铐越发冰凉入骨。我麻木的脑子里,依然残留着对讲机电流的杂音,和那微弱而激切的报告声。那些声音像无数锋利的鼠牙,疯狂地撕咬着我的神经,弄得我眼花耳鸣,头痛欲裂。我禁不住浑身掠过一阵阵寒颤,像疟疾病发作一样。

  戎被发现了。戎被包围了。无论怎样选择,他都只有死路一条。就如他说过的那样。而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等待他死的消息。

  我恍惚看见,戎硕大的脑袋伴着清脆的枪响,“啪”地一声炸开,像落地的西瓜一样,红艳艳的血肉和白酽酽的脑浆,四处飞溅。


                 
  那年秋天,浩渐渐地好了起来。我知道是杜冷丁的作用和琬儿的功劳。那整整一个夏天,琬儿都苦役般承受着浩给她带来的痛苦与灾难。每次我去他们那里,都见碗儿面容憔悴地进进出出伺候着浩。琬儿为此请了长假。

  我曾玩笑着对琬儿说:“没想到浩出狱了,你却像入了狱。”

  琬儿微微一笑,很勉强,很苦涩。

  天气渐渐凉下来时,浩来与我商量着如何挣钱。

  “这世道还真他妈没啥都成,不能没钱。”浩感慨万端。难得他有这样清醒的认识,看来他还是没白吃干饭。浩告诉我说,他想弄辆货车来开开。

  浩一直喜欢开车,这我知道。浩曾满脸淫亵地说:“开车跟骑女人一样,让人感到兴奋过瘾。”

  我说这主意不错。“货源不愁,‘绑到’(肯定)赚钱。可是,”我迟疑着说,“你哪来钱买车,偷吗?”

  “这你就别操心。”浩得意地笑笑,“琬儿她老爸老妈留了一笔,买架旧车还没问题。”

  我这才想起,琬儿父母奔跑了那么多年,存钱肯定不少。只可惜他们没福消受。不过,琬儿能有这么些钱也算幸事。否则真不知她该怎么过。

  浩能有事做着,婉儿也可少些罪受吧。我暗暗为他们高兴,并真心实意地祝浩生意兴隆,财源滚进。

  浩嘿嘿地笑着。

  浩很快就买了辆半新旧的东风车。

  “才两万块。”琬儿说。琬儿说时,脸上浮出一丝笑来,灿灿烂烂的。

  “爸妈留的,也就这车了。”琬儿又说。

  我说没啥,只要车开起来,就不用愁了。

  琬儿托人办好了一切手续,浩就开着东风车东奔西跑了。

  琬儿怕浩寂寞,也常跟车而去。从此,我们便各自忙碌奔波着,像磨场上的石碾子,被金钱这头毛驴拉着旋转,平时很难见面。

  秋渐渐深了。几场早霜一过,天就越发冷冽了。街旁的梧桐叶在寒冷的风中一片片飘零下来,铺得满街一派怆然、衰败的萧杀之气,任清洁工们怎样辛苦地工作,也难扫尽。

  我也渐渐闲下来,多半时间坐在店里发愣。那台已有些发沙的燕舞牌录音机里,张雨生的歌声一次次飘出来,在狭小的店堂里回响。

  从来不想回头                
  不问天长地久                 
  皆因我的爱覆水难收
                 
  沧海多么辽阔                 
  再也不能回首                 
  只要你心里永远留我
                 
  整整一个秋天,我都这样平静而平淡地活着,心如止水,无悲无喜。在某一些落寞的黄昏,或飘雨的清晨,我也会懒懒地想一想那些云烟般远逝的日子,发出若有若无的喟叹。

  初冬的一天,我心血来潮地踏着暮色去浩他们那儿。屋里亮着灯,可敲了半天,愣是没人来开门。该不是浩这小子又犯老毛病了吧。我想。听听却又没啥动静。要不,就是小两口关着门在干坏事!想到这,我恶毒地用脚猛踹房门。

  “开门,开门!公安局的!”

  这才见浩踢拉着保暖拖鞋,贼头贼脑地将门虚开条缝。见是我便不耐烦地说:“龟儿开啥玩笑,快进来。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说着又关死了门。

  我呲牙一笑:“大白天关门,干啥见不得人的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还心不惊咧,你虚啥?”

  浩笑着说:“你小子可当警犬了。说说看,闻到啥味儿了?”

  我淡然一笑,摇摇头。

  环顾屋内,我问:“琬儿呢,该不是你小子弄去卖了吧?”

  琬儿却在厕所里大声问是不是我来了。听着那刷啦刷啦的响动,我尴尬地应了声是。

  浩这时已急不可耐地取出了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我看见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粉末。

  白面?!我心里一紧。

  “来点,尝个鲜?”浩望了我一眼说。

  我知道那玩艺儿就像魔鬼一样,沾惹上便鬼魂附体般极难摆脱,赶紧摇头。

  浩说:“来点吧,舒服得很,浑身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想啥是啥。”

  我再次使劲摇头,心想:狗日的浩,咋弄到这玩艺儿的。

  琬儿打着呵欠从厕所里出来后,疲倦地朝我一笑,就懒洋洋地偎到了浩的身边。琬儿问我近来生意好不好,咋不来找他们玩。琬儿神情倦怠而敷衍,明显的心不在焉。

  “你两口子成天神出鬼没的,我到哪儿找去。回来也不打个招呼,该不是有钱就忘了穷朋友吧?”我说。

  琬儿没吱声。眼里似乎晃过一丝阴翳,但转瞬即逝。琬儿望着浩,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

  浩熟练地将一张锡箔纸对折好,将白面儿倒上去后,又灵活地摊成均匀的一条直线,然后嚓一声打燃火机,那蓝幽幽的火舌就在银白的锡箔纸下面舔来舔去。我仿佛看到赤裸着身体的琬儿在浩的舌下翻滚着,挣扎着,嘴里发出痛苦而畅快的声音。然后,美丽的琬儿,就只剩下一具灿烂的白骨。

  我伤感地摇了摇头。

  锡箔纸上渐渐地袅绕出缕缕轻烟来。浩和琬儿顿时双目放光,各自一根纸筒对着鼻孔,贪婪地吁吁吸着。那样子,像极了渴水太久的鱼。随后,我就看见他们脸上,那佛祖释迦拈花般的超然微笑。那深深的陶醉和沉迷,仿佛世间万物已尽在他们股掌之中。

  没想到琬儿也染上了这玩艺儿。我由不住哀叹一声。婉儿死了。我心目中曾经美丽洁净的琬儿死了。我看见她的灵魂慢慢升上了天空。

  我心里最后叫了一声琬儿。我听见我的声音凄然而哀惋。

  然后,我麻木地站起身来,悄然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下雪了。很大的雪。P城四周山野,白茫茫的一片。连P城的大街小巷,也因堆雪而显得臃肿狭窄。就像我的心境。

  经过反复的犹豫和思考,我还是决定将浩和琬儿的事告诉戎和静逸。也许他们会有办法拯救。即便浩已无可救药,琬儿也不该因此堕落。我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踏着吱嘎吱嘎的积雪去找戎。

  刑警队大院里冷冷清清的。戎不在。说是出差去了,要春节后才能回来。后来我想,戎走得真不是时候。倒不是为浩和琬儿的事。而是为他自己。

  就是在他出差的那段时间,他和静逸之间,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和漏洞。

  敲开静逸的房门,里面热烘烘地诱人。但静逸很心不在焉。静逸神情恍惚而飞扬。

  “有事吗?”静逸冷淡地望着我,丝毫没有让我进屋去坐坐的意思。

  未待我回答,里屋就传出一声温柔而不耐烦的呼唤。是个男人的声音,陌生而冰凉。

  我明白了。

  “没事,只是顺便来看看。”我吱唔着走了。静逸很快就关了门。我为我的冒昧打搅而频频回首。

  我不知道戎得知此事后会作何感想。

  春节到了,戎仍没回来。我关了老鱼,买了些东西回老家过年。那是我出狱后第一次回家。以前我写过几封信,说我在城里开了家理发店。我说我要挣点钱再回去。不能光宗耀祖了,至少不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父亲一直没回信。我知道他一定伤心至极,恨我如初。

  只母亲在家。见了我就哭,说:“知道你在城里干得还好我们就放心了。”

  母亲又说:“很想来看你,可你爸硬不让。”

  我知道父亲是伤透了心。

  我到父亲劳作的田里去找他。父亲正在挑水灌油菜。老远就看见父亲身影老迈颤巍。父亲灰白的头发被风吹得零乱起落着。

  我走过去,抢过父亲肩上的扁担。我说:“我来吧,爸。”

  父亲一声不吭地让到一边。父亲脸上老树皮般的皱纹更加老树皮了。父亲眼里浑浊浊的,平静而麻木。父亲蹴在田边点燃烟,空洞而苍茫的咳嗽声就骤然响起,在旷阔的田野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疯狂地来回挑着粪水,仿佛要以此抵偿一切的罪过。直到天色渐暗,我才挑着桶说:“爸,我们回家吧。”

  父亲一动未动。暮色笼罩在他脸上,灰黯黯的。父亲的脸,显得模糊而残破,像一张陈旧的鱼网。

  “爸,我们回去吧!”我声音抖抖的,含着泪。

  父亲默然地望着我。父亲盯了我好半晌,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那个春节,我过得很快活很单纯。素朴的乡村生活像一双温情的手,抚平了我千疮百孔的心,使我忘掉了许多原本以为难忘的记忆,痛苦而灰黯的记忆。

  当我再次回到P城时,已是和风扑面,万绿吐蕊的初春。

  正要去找戎,戎却找上门来了,脸上愁闷闷的。我说年还过得好吧。戎没吱声。戎阴沉的眼神冷浸浸的,像寒水中一块拒绝融化的残冰。

  戎一定知道了静逸的事。我茫然无措地想。

  “走,喝一杯去。”戎平静地说。

  在小酒馆里,我们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我问戎打算怎么办。戎没说话。戎一直没说话。戎将无奈和惆怅融化在酒杯里,然后一点点地吞下去。戎心里一定痛苦不堪。

  “看见浩和琬儿了吗?”隔了许久,我才随口问戎。我想这话题也许能转移戎的痛苦和矛盾。

  戎叹了口气。“我把他们送进戒毒所了。”戎声音低沉。“知道他们吸毒的事吗?”

  我点点头。

  戎默了半晌又说:“狗日的浩,将琬儿父母留下的钱吸完了。”

  戎顿了顿又说,“浩还让琬儿卖淫,他收钱。”

  琬儿卖淫?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纷乱迷茫的烟尘。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不敢相信会是这样。我猛地端起一大杯酒倒进嘴里。我心里抽搐着一股干巴巴火辣辣的痛。

  戎说他不这样做琬儿肯定要坐牢。戎说琬儿骨瘦如柴好可怜。戎说琬儿让狗日的浩给彻底毁了。

  戎的声音依旧低沉。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想喝死过去。

  昏昏沉沉中,我仿佛走在黑漆漆的荒野中,满是污泥和乱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无数黑暗的手臂撕扯着我,推搡着我。我惊恐地摔倒在地,又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摔倒在地。最后脚一软,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很快却又听说,浩和琬儿从戒毒所里逃出来,然后去了南方。

  听到这消息时我无悲无喜。那时,春天已越发地春天了。偌大的P城,和我的心境一样旷阔,落寞,空若无物。

  四月份时,我突然收到一封发自广州的信。是琬儿写的。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琬儿告诉我浩死了,因为吸毒贩毒而被枪毙。琬儿说得漫不经心,好像告诉我广州昨天下了一场小雨一样。

  琬儿说,她被当地一个身材瘦小满口暴牙的土财主包了。琬儿说她现在就像一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飞不出来也不想再飞了。

  琬儿语气平静,疲惫而麻木。

  我也疲惫而麻木。似乎为一样东西,左看右瞧终于找到了安置的地方。我不知道琬儿孤寂无聊时是否会想起我,就像我不知道浩临死前是否想过我一样。

  我在江边找到了戎。那时他正漫不经心地垂钓。我将浩的事告诉了他。他平静地说知道了,广州那边曾来过一份传真。

  我又告诉他琬儿的情况。戎听了默无声息。

  这时浮标动了一下。戎说上钩了,便用力扯动鱼杆。好大一条鱼,将线绷得紧紧的,将杆坠得弯弯的。戎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边。是条正宗的大河鱼。戎从钩上取下来看看,又啪地一声丢进河里。

  鱼转眼间就不见了。

  “鱼真可怜。”戎说,“长多大都要被吃掉。不是被鱼,就是被人。”

  戎叹口气,又说:“你别看它们现在自由自在游得挺欢,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下了油锅,上了餐桌。”

  我知道戎是有感而发。我猛然想起自己许多年前写的那篇作文,心里禁不住惶惶然地颤栗了一下。

  “静逸要结婚了。”戎又顺口说了一句。

  我看了看戎平静的脸,忙将视线移开。我不敢面对戎死鱼般灰蒙的眼睛。

  戎又说话了:“能死在这江边草丛中多好。”

  戎不带感情色彩地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5-5-25 20:46 | 只看该作者
占一楼提一下,抽空定学习。
3#
发表于 2005-5-25 22:19 | 只看该作者
哈哈,这样的小段人看着轻松些,我喜欢!

看完了,伤心。
4#
发表于 2005-5-26 06:39 | 只看该作者
高品位的小说!
5#
 楼主| 发表于 2005-5-27 14:0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上各位。还望多多批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2-1 07:44 , Processed in 0.183133 second(s), 20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