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网罟和鱼（中篇小说之八，完结篇）

江湖一刀

　　第七章
　　　　　　　　　　　　　　　　　
　　我不知道自己在审讯室里呆坐了多久。我脑子里一直嘤嘤嗡嗡的，仿佛回旋着成百上千架微型战斗机。它们不停地飞舞着，并落降下密密麻麻的炸弹来，震得我眼花耳鸣，头昏脑胀。我想，要是再想下去，脑袋非被炸开了不可。
　　　　　　　　　　　　　　　　　
　　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道夕光映在墙壁上，像一滩殷红的血，泛着阴冷碜人的冰凉气息。那气息在房里漫延着，充盈了每一寸空间。我被这沉寂的气息弄得窒闷无比。我的心跳快速而沉重，像电视里那个卖胃药的广告一样，空咚空咚直响。
　　　　　　　　　　　　　　　　　
　　我感到一种近似凌迟的恐惧和惊惶。
　　　　　　　　　　　　　　　　　
　　“什么？他被击毙了？好好。嗯，嗯，我知道。我就去。”
　　　　　　　　　　　　　　　　　
　　隐隐约约中，听得隔壁办公室一个女人的声音轰响着。
　　　　　　　　　　　　　　　　　
　　戎死了？我心里一惊，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吁了一口长气。
　　　　　　　　　　　　　　　　　
　　戎难免一死。我知道。无论他怎样选择。而早死总比晚死好。戎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若按照漫长而严谨的法律程序，他将不堪其苦。戎是明智的。他用生命简化了法律手续，省去了不少的纠缠和麻烦，也为活着的人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事情。
　　　　　　　　　　　　　　　　　
　　我说过，戎是个很负责的人。
　　　　　　　　　　　　　　　　　
　　走廊里传来一阵错落有致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快速，富于韵律美。能走出这种节奏如诗的脚步声的女人，往往都有些自命不凡。我能想像得了她那趾高气扬的神情。看看手上的狼牙铐，我想我这狼狈相肯定会让她讥嘲不已。
　　　　　　　　　　　　　　　　　
　　她终于走了进来。是一名年轻的警官。她的眉毛很漂亮，胸脯很丰满，随着脚步声，上上下下地颤动着。唇也红红润润的，像熟透欲滴的樱桃。我禁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液。
　　　　　　　　　　　　　　　　　
　　她径直走向我并让我抬起手。我嗅到她身上那股轻淡扑鼻的香水味儿。这味儿让我陡地想起了寂寞无助的琬儿。
　　　　　　　　　　　　　　　　　
　　“咔嗒”一声，她打开了我的手铐。
　　　　　　　　　　　　　　　　　
　　“你可以走了。”她平静地说道。
　　　　　　　　　　　　　　　　　
　　“我可以走了？”我的问话里，显出了一些恋恋不舍。
　　　　　　　　　　　　　　　　　
　　她矜持地点了点头。
　　　　　　　　　　　　　　　　　
　　走出公安局大门，我拦了辆机动三轮。我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开往西桥方向。
　　　　　　　　　　　　　　　　　
　　机动三轮昂奋地嘶叫着，风驰电掣。我望着路旁北山上生机盎然的葳蕤草木时，心里哀哀戚戚地，像失群的孤雁。这山，这路，这草，这木，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戎、浩、静逸、琬儿他们曾和我走了不知多少次。可现在，他们死的了，走的走了。以后还会有谁来与我再走再看？
　　　　　　　　　　　　　　　　　
　　我的心，就像贾宝玉面对众芳流散的大观园时一样怆然欲泪。
　　　　　　　　　　　　　　　　　
　　远处郊野暮霭迷蒙，像疲倦旅者苍茫的眼神。它死一般静寂着，让我感受不到一丝生机和活力。
　　　　　　　　　　　　　　　　　
　　这是个孤独、凄凉的黄昏。
　　　　　　　　　　　　　　　　　
　　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似乎在相互交流着各自的看法和感受。我知道那就是戎最后存在的地方了。戎生前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如今他死了，却遭到P城那么多人的揣测和讲谈，这也许是戎始料未及的吧。
　　　　　　　　　　　　　　　　　
　　我踩着鹅卵石走过去，脚步踉踉跄跄的。我看见桥墩边江岸上，一滩浓稠暗红的血迹赫然在目。那伙人见了我，仿佛故意要让我听见似的提高了嗓门，比赛般议论着。
　　　　　　　　　　　　　　　　　
　　“那小子真他妈傻，像故意要人打他一样伸着个大脑袋。”
　　　　　　　　　　　　　　　　　
　　“那开枪的也真神，只叭嗒一声就解决问题了。”
　　　　　　　　　　　　　　　　　
　　“那小子血气真旺，你看这一路上滴沥的血。”
　　　　　　　　　　　　　　　　　
　　我木愣愣地站着，傻呆呆地听着。我的泪水，像初产妇被婴儿吸吮了许久的乳汁一样，终于流了出来。它静静地滑过我的脸颊，滴落到鹅卵石上，激溅到那暗红的血里，又汇入浑浊的江水中。
　　　　　　　　　　　　　　　　　
　　我望着那永无止息地奔流着的江水，脑子里一片空洞。
　　　　　　　　　　　　　　　　　
　　起风了。很凉很凉。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有些冗长乏味的故事，早就应该结束了。但我忍不住还要再绕舌几句。我要告诉你戎的死。虽然我实在不情愿触及这段惨痛的记忆，不情愿它们在我平静的心里掀起新的波澜。
　　　　　　　　　　　　　　　　　
　　一个秋雨飘零的黄昏，在P城一家偏僻的小餐馆里，我意外地碰到了谢副队长。那时他已是刑警队队长了。也就是戎原来的职位。
　　　　　　　　　　　　　　　　　
　　谢队长告诉了我戎死前的一些情况。
　　　　　　　　　　　　　　　　　
　　谢队长说，是他开枪击毙了戎的。“子弹从眉心打入，自脑后穿出。”谢队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和戎在部队时都是优秀的狙击手。他说：“我一直没想到，会将子弹射向过去的战友。”
　　　　　　　　　　　　　　　　　
　　我看到谢队长说这话时脸上满是痛楚、迷惘和怅然。我想这件事也许会让他至少叹息半生。
　　　　　　　　　　　　　　　　　
　　谢队长说他赶到现场后刚喊了一声梁戎，戎就回过头来问，老谢你不怕我开枪打你？谢队长镇定自若地对戎说，你不会向老战友开枪的。谢队长说他看见戎眼睛里漫过一缕湿润温馨的光芒。谢队长说，那缕光芒像雾一样在戎脸上慢慢弥散，然后晶莹地滑过戎的脸庞。谢队长说他当时心里一酸，也差点潸然泪下。
　　　　　　　　　　　　　　　　　
　　谢队长吸了一大口烟说，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感情和声音。他要戎放下武器自首从宽。谢队长说，戎听了后悲苦地笑着，摇了摇头。戎说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能找个幽静的地方再钓一回鱼。戎要谢队长回去。戎说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戎说完就转过身去了。
　　　　　　　　　　　　　　　　　
　　谢队长说，当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渐浓。他向上级汇报说戎企图自杀。上级严肃指示必须击毙戎，防止他借夜幕逃跑。上级最后对谢队长说，就由你亲自执行。
　　　　　　　　　　　　　　　　　
　　谢队长说，他举起枪时手腕颤抖得很厉害。他说他突然想起了自卫还击战时，和戎趴在老山前线的猫儿洞里，一枪撂倒一个的情形。他心里的难受，无法用言语表达。
　　　　　　　　　　　　　　　　　
　　谢队长说，戎随着枪声倒地的那一刹那，他眼前一暗，脑子里像夜晚突然停电一样，一团漆黑。
　　　　　　　　　　　　　　　　　
　　谢队长临走时告诉我，他这次立了三等功，并受到市里嘉奖。
　　　　　　　　　　　　　　　　　
　　谢队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我看不出他的心情。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像风中的落叶般，一抖一抖地渐渐远了。
　　　　　　　　　　　　　　　　　
　　谢队长步履沉重。
　　　　　　　　　　　　　　　　　
　　我一个人在那家餐馆里呆坐了许久，许久。
　　　　　　　　　　　　　　　　　
　　夜幕降临了。雨也唏哩索落大起来，在街面上激溅出一朵朵水花。正是华灯初上时分，P城一片朦胧的辉煌。不知从哪里飘来张雨生那首《一天到晚游泳的鱼》。那已是最后的旋律了。我听见那个戴近视眼镜的奶油小生的声音里，透满了难言的疲惫和沧桑。
　　　　　　　　　　　　　　　　　
　　鱼儿鱼儿鱼儿水中游　　　　　　　　　　　　　　　　　
　　慢慢游啊游啊游啊游啊游
　　　　　　　　　　　　　　　　　
　　我沉浸在那反反复复的歌声和旋律中。恍惚看见那尾一天到晚游着的鱼，在芸芸众生的人海中行走，在冥冥无际的天地间奔波，浑身刻满了世事穿梭而过时留下的伤痕。
　　　　　　　　　　　　　　　　　
　　我看见它一直游动着，在泾渭难分、清浊难辨的生活深处，吐着自己歌唱的泡沫。没有因为疲惫和忙乱而闭上梦想的眼睛，没有因为坎坷和嚣乱而停止希望的摇摆。它就那么孤独而自在地悠游着，摇尾摆鳍，从来不想回头，也不问天长地久。
　　　　　　　　　　　　　　　　　
　　雨越发地大了起来。我看见雨中的P城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像一条流动着的彩色的河。我高喊了一声“老板收钱”，然后转身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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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笛

“难受！”

陌笛

谢谢一刀老师带来这样好的文章！文章笔法老道，故事感人，生动的刻画了成长的年代，对生活的众望失望。人物的心理描写堪称绝！着笔细致用心，没有疏忽之处，是值得揣摩的上等之作！
看过一刀老师的一些文章，觉得老师是一个思想丰厚和细微的人。
学习！

蓝色的小木屋

结尾结得不错。

一楠

小说语言很有感染力，故事起伏生动，自始至终抓着读者的心，不愧为佳作！

春江花月夜

　绝好小说，简洁，干练，不知总共有多少字呢？看了这篇，我将回过头去看前面的，好好学习！原以为是个打鱼一类的故事呢。

江湖一刀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谢谢一刀老师带来这样好的文章！文章笔法老道，故事感人，生动的刻画了成长的年代，对生活的众望失望。人物的心理描写堪称绝！着笔细致用心，没有疏忽之处，是值得揣摩的上等之作！
看过一刀老师的一些文章，觉得老...

写完这样的结尾，心里也确实有难受。
写小说在我，还真是难。难在我不太善于编好一个故事，讲好一件事情。更多的还需要学习。
陌笛讲故事的能耐，是我所不及的。

江湖一刀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结尾结得不错。

谢旋木屋的关注。终于完结了，也终于有所交待了。

江湖一刀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小说语言很有感染力，故事起伏生动，自始至终抓着读者的心，不愧为佳作！

谢谢一楠版。在小说方面，需要我学习的，还多。

江湖一刀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绝好小说，简洁，干练，不知总共有多少字呢？看了这篇，我将回过头去看前面的，好好学习！原以为是个打鱼一类的故事呢。

字数不多。中篇的结构。大约4万字左右吧。谢谢你的关注。

春江花月夜

　　江湖一刀，江湖一把快刀，给我手起刀落的快感。把它出出来吧。一篇绝好的中篇，设法多投几处！毕竟写作不是自来水，投入了我们许多心血呢。有时候还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