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薛老大的怪病

王坚平

　　薛老大年轻的时候，家里愁事多，吸的烟就多。没钱买烟丝，他就让女人做了只硕大的烟荷包，吊在铜锅大烟斗杆上，往腰上一扦，晃晃悠悠去镇上赶集。一到烟摊边，薛老大往脚底磕磕烟斗，伸手朝人家的黄烟叶上撕下一大绺儿，裹在手心里磨碎，然后，实贴贴地囤进烟斗锅里，一边划火柴，一边说，先尝后买，才知好歹。烟燃起来，他乜了眼烟主，咳嗽着说，忒艮，药火哩。抬腚便走，烟锅却早探进荷包里，像捉了只鸟似地在里面抖着。半晌工夫，一条烟街从东转到西，他的荷包里就满了。

　　薛老大吸了几十年的烟，瘾头很大，却从来没买过烟丝。

　　薛老大的有个怪病，据说这跟他早年吃过蝌蚪有关。那年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的糠都吃光了。薛老大的的女人从野地了剜了半瓢荠荠菜，欲用清水煮。薛老大的说，荠荠菜是好东西，得用荤料。女人说，谁说不是，馋得恨不得见了驴腚都咬一口。薛老大的去了沟畔，操着把破笊篱，在昏水东抄西抄，抄上半碗黑头绿眼的蝌蚪。回家对女人说，这好歹也算肉啊，就掺着荠荠菜下了锅。自吃过那东西，薛老大的的眼睛就越来越凸，看人时像只大青蛙。每遇上急事，肚子就憋气。每当薛老大犯病，女人并不慌，将他背到田边，麻袋一样丢在地上。他趴在那里，两手摸着土块儿，一点一点捏碎，病就好了。

　　有年腊月，薛老大的女人缝着衣裳，嗫嚅道，今年的粮食还剩了半缸，我给人家编草辫还攒了点零花，能不能添件褂子？薛老大的吭赤着，从枕头里抠出5元钱掖进腰里，又扦上烟荷包，说豁上了，谁不过个年！喘吁吁地出了门。路上走一步，烟荷包就颠一下。他伸手摸摸腰里的钱，潮潮润润的。满心欢喜地嘟囔道，大钱还会出汗哩！

　　女人在家里左等右等，将会裁衣裳的妯娌都请到了家里。薛老大推开家门，将一缕晚霞捎进了院子。女人的糙脸红成了一朵花。男人先放下涨鼓鼓的烟荷包，手又伸进棉怀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件东西，一抖落说，孩他娘，我给你卖了件成品。女人半晌没回过神来，妯娌看着那件尿布似的破褂子笑破了肚皮，问是从哪个野娘们儿身上剥来吧？薛老大的一本正经地说，百家衣养人，摊儿上横找竖找，就它合适。女人眼里盈着泪说，省几个钱也好，说着就将那件旧褂子往身上套，没想胸部太肥，系上扣子刚一喘气，胳肢窝里就裂了道大口子。女人还没说啥，猛见男人咳嗽了两声，一口气没上来，肚子鼓成了青蛙，一摇一摆地在院子里转。妯娌俩一左一右，好不容易将他架到地头上。田野里一片光秃秃的，风刮着他的脸。薛老大趴在那里，两手开始蠕动，女人将一块坷拉放在他的手里，擦眼的工夫，土沫儿变成一阵灰烟，向远处飘去。薛老大像一棵刚破土的豆芽菜，缓缓地站了起来。

　　儿子长成了半大小子，薛老大说，养鸟还得扎个笼子，咱得盖房。老两口将积攒半辈子的钱给了李石匠。李石匠去山上打石头，薛老大不放心，去山上监工，他上山时推着辆独轮车，下山时将两块石头搬到车上，吭赤吭赤推下山。房刚上完梁，薛老大找李石匠算帐。李石匠说，我给你凿石盖房，又没多收你钱，算的啥帐？薛老大扳着干柴似的指头说，你是包活儿，我一天上两趟山，推四块石头，十天就是四十块。一块按两元算，你该退我八十，是不是这个帐儿？李石匠脸色酱紫，憋了半天，横在他跟前说，你将我砸成钱好了。薛老大一句你不讲理没说完，病又犯了。儿子赶紧将他背到田边，麦子苗儿正旺，薛老大鼻子翕动着，嗅到了绿油油的庄稼味。田里泥土润细，儿子将一把土散在他手里。薛老大怨气尽消，缓缓地坐到田埂上，眼里有了亮光，舔了口手上的土沫子说，儿呀，这可是咱自己的田！儿子说，往后，你什么别管，就管自己的田。

　　薛老大家的田整得比塘里的水还平。他早晚蹲在庄稼丛里，两手抓着泥土，一点一点捏细，像蜘蛛结网似的，从南捏到北，又从北捏到南。然后拿起耙子，将脚踪儿抹平。玉米长到了腰高，薛老大掏出烟斗，囤了一锅烟燃上。眼光很毒，烟雾挂在他额头的汗珠子上不肯散去。他对着庄稼说，有我喝的，就有你喝的，我不会让你渴着。明日，我给你浇水。

　　明日天一亮，薛老大挑着筲往田里走，半路上碰着了村长。村长说，玉米不用浇了，田卖给了镇里搞开发，连你的庄稼也一同买了。村长一愣，说你别在我眼前摆，我脑袋都让你晃晕了。薛老大说，不是我想摆……不摆……不成了。头一歪，就栽在地上，筲也滚到沟里去了。

　　儿子将爹背都田边，叫了声爹，你看看咱着庄稼，长得多壮。薛老大闭着凸眼，没动。儿子哭了，又将一把碎土塞进爹的手心里，给他合上，搓揉着喊，爹，你倒是动一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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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言

薛老大的确很怪，说到底是他的土地情结。

小屋娘子

伟大的中国农民。
向作者问好！

左显辉

真实的农民，自私一些，但对这片土地有感情！

陌笛

感动！

问好王老师！

蓝色的小木屋

土地、农民、情结啊！

嫁于东风

致敬！现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有这样热爱土地的人了

王坚平

多谢纪慎言、小屋娘子、左显辉、陌笛、 蓝色的小木屋 、嫁于东风的点评！

一瓢水

对土地的感情，对过去岁月的沉淀，令人感慨！

杨谊

我去泰国也用这个方法尝了人家的水果，没花钱．

他点了烟锅后，忘了交代一句＂把火用手灭了＂吧？我还以为他直接就把点着的烟锅放入了荷包．还有倒数第二段，村长对他说庄稼也卖，为什么村长愣了一下？好象这之前漏掉一句什么话．

左显辉

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王坚平的大名，看过文章之后才知道名不虚传。此文的优点在于细腻的描写和细致的展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精华！

王坚平

最初由 一瓢水 发表
对土地的感情，对过去岁月的沉淀，令人感慨！

谢谢，农民失去土地，就失去了一切。

王坚平

最初由 杨谊 发表
我去泰国也用这个方法尝了人家的水果，没花钱．

他点了烟锅后，忘了交代一句＂把火用手灭了＂吧？我还以为他直接就把点着的烟锅放入了荷包．还有倒数第二段，村长对他说庄稼也卖，为什么村长愣了一下？好象这之前...

你读得真细，衷心地感谢！

王坚平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王坚平的大名，看过文章之后才知道名不虚传。此文的优点在于细腻的描写和细致的展示。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精华！

多谢！其实我们彼此彼此，都游走与网络间，只是我近来没多少出彩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