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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茫

                  第  一 章    英雄救美人

       水泉山位于湘赣交界处，绵延百里。一年四季，叠翠千丈，遮荫蔽日。姚大华所在的团机关就坐落在这半山麓间，四周被参天大树环抱，环境极为清静澹雅。

    这是六月的一天，天气清佳，姚大华顺着深荫下的山路往收发室走去。看到满山郁郁葱葱，藤葛缠绕，到处是野生的挺拔的翠竹和说不上名的姚黄魏紫的野花，他觉得自己已经步入了古人笔下“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佳境了。踏过一片及膝的软草和野花丛，在一棵高大的白扬树下，见落了一地花序，他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只记的童年时叫它“毛毛虫”。二十年了，他竟然心里没有了它一丝一毫的存在，今天，忽然引起了他的惊奇。满树满地的“毛毛虫”又仿佛活了。

    姚大华属于长得很帅气，但仪容和举止都很放浪随便的那一类城市青年，老兵们说的“油条”、“老得像蛋一样”指的就是他这一类人。

    他来到收发室，吹了一声口哨，就算打招呼了，又同屋里的人开了几句玩笑，就翻起桌子上的画报看。老兵爱同他开玩笑，一个叫他姚大师的老兵问他又有什么新闻？

    他嗨了一声说：封面上登了一个胖老太婆哩。

    大家围过来看，果然见画报封面上有一幅老太婆的照片，红光满面。

    姚大华说：啧啧，同咱们退休的老政委的脸一样。

    大家一边说像像，一边笑得鼻塌嘴歪，前仰后合。

    老兵说：这叫通俗易懂。

    大华说：你懂什么，这叫脱俗，这叫艺术。艺术无正经，越正儿八经了越不好。

    老兵说：是呀，是呀。

    这时各连的报刊都送来了，五光十色撒满了一桌子。

    姚大华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在一周前给家乡的四位女同学和一位男同学寄了信，估计最近要有信来。他把信扒拉了一遍，果然见有一封从陵谷市寄来的信，拿起来细看，收信人是张幻，心里就凉了半截，对收发员说：老乡的信，我捎着了。说完又拿了两本画报说明天送来。收发员说画报你别拿了，你拿了就不还。姚大华说你放屁，拿了画报就走。

    一路上，他老想着这封信应该属于他的，不该让张幻拿去。

    树林里鸟特别多，一群绿鸟在呢喃轻歌，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见了姚大华，哗地飞散了。他把信抓紧了，生怕它飞去似的。

回到新闻股，他往机炮连打了一个电话：喂，喂，请找一下七班的张幻。电话里说都在训练不能叫人。姚大华说：我是团部。那边说：请首长稍等一会。

    他翻来覆去看那封信。洁白的信封，像天空中飘动的一片白云，像就要飞逝的鸟。他的想象如大火一样燃烧起来。不一会话筒响了：

    报告首长，我是张幻。

    姚大华说：见你比见师长还难。

    张幻说：我就知道是你，谁能像你们机关那样随便。班长刚才朝我说了四个字，眉飞色舞，这是批评我了。

    姚大华说：请牢记我的一句忠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张幻笑着说：你等等，我拿本子记一下。

    大华说：好啦，有件事你得来一趟。

    什么事？

    你不来不告诉你。

    我离不开啊。

    不来就算了，以后别后悔啊。

    我星期天去你那里。

    这回该你请客了。

    你平时情操挺高尚的，人品挺伟岸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了？

    这一回该你高风亮节了。

    好，好，班长叫我了，再见啊。

    姚大华便搁了电话。

       信还在桌上。正好一束阳光照在上边，刺着他的眼睛。这仪表端庄的信，这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的信，这活泼的、轻盈的、柔弱无骨的信，脸颊马上就要蓦地红起来害羞地永远地跑去了。他的心翻江倒海地跳，终于克制不住把信拆开了。信上写道：

张幻：

    一切都好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诉说我的痛苦。分别的前一个月，我就   在心中默默地向你告别了。因为我不知道真的分别的那一天我的心会不会碎。

    姚大华看到信纸上有一片被泪水濡湿的痕迹，他的心猛然抽搐起来。

    从你入伍以后，我分配到了县油漆厂。这里没有水，没有电，连吃饭都很困难。我无人交往，无处可去，劳累了一天以后，只能伴着油灯在书里获得一点慰藉……从前我认为这世界太美好了，可是生活的残酷、虚伪、肮脏太让我绝望了。怎么告诉你呢？我们厂长是市级劳模，共 产 党员，可是他挪用公款买私房，养小老婆。几次喝了酒要对我无礼，有一回围观的人有二十多人，非但无人制止，一些人还想浑水摸鱼。因为我拒绝了他，他就报复我，给我派重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了。我该怎么办？你回来吧，来帮帮我吧……

       姚大华把信读了两遍，觉得那字字都是用血泪写出的。他是一个血性子人，哪能忍受葳葳受这般痛苦和屈辱。他迫切想飞到徐葳葳身边，要安良除暴，要把她救出苦海。那令人期盼的英雄救美人的机会这不是到来了嘛。

    徐葳葳是姚大华班上一位很靓的女孩。从葳葳身上，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姑娘最传神的地方是眉毛。有魅力的姑娘都善于用眉毛说话，葳葳的气质就在眉间。那时候，他每天都有要见到那两条眉毛的渴望，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表情因眉毛而端庄自然，富有神韵。他一看到那弯弯的眉毛，心里便坦荡、塌实，俗念便少了许多。现在，他的心里全是一片庄严神圣的使命感，他渴望着能有与葳葳荣辱相关、祸福与共的那一时刻。

    门外有了脚步声，他忙把信锁了，拿起一张报纸看，心里却忧思如焚。

    股长从外边进来。股长一年四季总是神色不悦的样子，见姚大华发楞，便问：你早晨干什么去了？

    姚大华说：去收发室拿信了。

    股长说：我说你早——晨又没有跑操吧。

    （姚大华永远也不理解那黑天半夜怎么能叫早晨。）

    嘿，嘿，昨晚写材料了。

    姚大华最讨厌跑操，跑着小碎步，比走得还慢，他能一边跑一边睡，跑完了，回去还能接着睡。

    谌馨鹏的材料抄完了吗？明天要上报了。

    抄完了。

    谌馨鹏就是机炮连七班张幻的班长，现在团里正在开展向他学习的活动。姚大华想了一会，才想起材料放在文件橱里，便取出材料，递给股长。

    股长说：你下午买两件工艺品，明天到军区出一趟差，把这份材料和工艺品交给宣传部的鲁奇主任。还有这封信也交给他，请他有时间到咱们团来，总结一下谌馨鹏的事迹。

    姚大华早就想到省城玩玩了，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何不趁机回家一趟，找机会替葳葳出口气，还能见到葳葳。

    明天早点起床，别误了汽车。

    是

    军容整齐一些。

    是

    办完了事马上回来。

    是

    你这个老油条！股长这是表扬他了。

       翌日，姚大华坐部队的班车到了省城 ，只用半天功夫将公事办完，开了住宿单，却不住宿。他给父亲买了两瓶高粱酒一条烟，再摸摸口袋，还剩下十几块钱了，这是刚发的津贴，只好等晚上的火车逃票了。他知道晚上的火车无人查票，车上连音乐也不放。这个时候逃票的人成群接队。

    傍晚，他买了一张站台票上了火车。车厢里人多，背大包袱的人，身子进了门内，包袱还在门外。谁也不大公无私。他脱了外衣，挤了一个座位坐下。

    一路倒也安静。天不亮下了车，他沿着站台往黑暗处走，走出半里路，顺着一条通向大街的小路，走出车站，又乘了汽车，天亮时正好到家。

    他睡足了觉，穿上便衣，又乘车回到田园县。这时候天色已黑，月亮又圆又大，有点可怕。稀落的街灯都亮了。他先看了地形，县城的街道还是细细长长的，没有多少变化，就放了心。然后在一家漂亮的餐馆往油漆厂打了电话。葳葳接了电话。葳葳说：你到底是谁？你用方言好不好？别嘀嘀咕咕的。

    姚大华说：为了修家谱，我找得你好苦啊。咱们家族自魏晋以来无寒门啊。九品中正制你懂吗？再说了，我不见到你本人，我怎么敢相信你爸爸叫徐文博呢？

    葳葳心里早已没了姚大华的踪影，自然也想不起来他，尽力推迟了一会，最后心也软了，就同意让他到厂里来。她说了她的宿舍的位置。他觉得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润。他的手一直在抖。

    在小饭店匆匆吃了饭，他又给油漆厂打电话找厂长。

    话筒里的声音是粗粗的，问他找刘厂长有什么事。

    姚大华说：请刘厂长到大门口来一趟好吗？有一桩生意要谈一谈。

    电话里问：你是谁呀？

    大华说：出来嘛，吃点便饭嘛。

    电话里问：你贵姓啊？

       大华说：带了点小礼物，小意思啦。

    放下电话，他就带了刀子，来到油漆厂门前的桥头上等刘厂长。晚风习习，有点凉意，桥下水声 泠泠，周围异常寂静。他已仔细想好了，怎样教训那个流氓厂长，怎样与徐葳葳相逢，怎样和葳葳在电影院，在饭馆，在郊野留下一双双浪漫的足迹，最后怎样安全离开田园县。当年他帮街上的邻居打架，动刀子从来没有手软过，也没有吃过亏。他想葳葳还没有完全了解他，等葳葳了解了他的忠贞豪情狭义之后，不能不大为感动并且回心转意，到那时候他会用无比坚定滚烫的誓言向她承诺美好的未来……

       正想着，从大门里 走出来一个黑影，在桥头那边停下了。那影子飘忽迷蒙。大华问：是刘厂长吗？

    那人飘飘缈缈地不肯靠近。

    大华想：机不可失啊，就嚎了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给自己壮胆，迎了上去。

    那人问：你说什么？把手伸出来，要同大华握手。

    姚大华突然说：送你件礼物！

    你、你要干什么……我是刘四……

      你看后边……

      刘四后退一步，一转头，姚大华迅速从袖中抽出快刀，冲上前，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举刀噌地将耳朵削了下来。刘四觉得耳根被震聋了一般，急忙用双手去捂耳朵，一转脸另一只耳朵又热辣辣地被砍了去。刘四大叫一声，身子转了两圈，月光下只见两道黑血瀑布似的急流而下。姚大华又飞起一脚将刘四踹下桥去，他觉得并没有费力气，像踢下一包草袋，接着往水里扔了刀子，又将地上的两只耳朵检起来，耳朵还热着，就并排放在了桥墩上。他的手没有抖，心情十分畅快。

       他正欲逃走，忽然见从院子里窜出一个人影来，他见势不好，撒腿就跑。那黑影直经向他追来，他一气跑了二三里路，疾趋如风，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来，才停下脚步，粗粗喘了几口气。钱包、钢笔都不知什么时间丢了。他感觉到了汗液在急速排放，闻到了腋窝里因大汗而发出的狐臭。他看看手表，快九点了，想到还要去见徐葳葳，心里又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除了路两旁挺拔 的杨树以外，四周是一片荒地野岭，风吹得脸好凉爽，也觉得精神，就在路边解了一个小便，同时禁不住畅怀大笑了几声。他胆子又壮起来，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干得真痛快，谅那草包也不敢报案。月亮在笑，星星也在笑，风把它们的笑声传递过来。今晚的风真好。他胡思乱想着，不觉的来到了油漆厂大墙外。墙那么高，他一边发着感慨：葳葳啊你就是这样被高墙围困着，我来了我是你的大门你的窗户，一边忽地爬上高墙，轻轻地在那边落了地。看看四处无人，就往葳葳说的那座楼走去，脚下拌得当当地响，他只顾望着二楼西头的窗口，那儿隐隐亮着灯光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在飘扬，他心跳得欢快起来。

       刘四一头栽下去，喝了几口污水，水不太深，他想爬上岸，只觉得天晕地旋，眼冒金星，拼命挣扎，才水拉拉地倒在岸边。他想喊叫，却喊不出声，一嘴酸臭的泥水。完了，完了，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恶有恶报，早先他也这么想过，他的几颗门牙就是被陌生人打掉的，打牌的时候，一说缺三缺五、少二少四，大家就笑，都知道是在说他的烂牙。报应了，报应了，这回替刘厂长挨了两刀，明天还不知道要死在谁的手里。想着，一串泪落了下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哀。

     他呻吟着，摸摸两边的耳根，伤处早已凝固了，血迹像两张薄纸贴在脸的两边。他忘记是怎么摔下来的了，那一瞬间太可怕、太突然了，竟来不及逃脱，来不及叫喊，来不及抵抗。他爬上了岸，想尽快给刘厂长打个电话，忽然想起傍晚时，在那个凶手同刘厂长打电话之前，徐葳葳和一个人打过电话，他那时候正在一边喝茶，一边同刘厂长在电话机旁边谈论耳朵的事情。刘厂长说：我晚上逮蟋蟀，只能听见蟋蟀的叫声，不能断定蟋蟀的方向。他说：人人都这样啊，人的耳朵不灵敏这就对了，谁的耳朵太灵敏了反而不好。看电影的时候，一边看演员的嘴动，一边听的是旁边喇叭里的声音，多别扭啊。他还揪着自己的耳朵说：特别是这两只耳朵长出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刘厂长哈哈哈笑了。他当时就看出葳葳打电话时神色慌张，又想到她早就对刘厂长有怨气，现在越发怀疑这事与她有关。葳葳房间的烛灯还亮着，他走一步喘一口气，来到了葳葳的门前。

       很久了，葳葳没有接到过那种震撼心灵的电话了。每当夕阳落下，从楼上的窗口望着夜幕来临，天地一切都失去了色彩，都被一种颜色无情地笼罩了。一灯荧荧，心里常常有一缕凄凉的忧绪。她知道，这是失去了压力，失去了追求，失去了创造性的愿望，生活一天天变得平庸而产生的焦虑。她渴望着什么来改变这种心情，因此，傍晚的电话并没有使她像从前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听到颤抖的声音那样惊惶不安。她在灯下看了一会书，看累了，才觉得凉风习习，便把门关好，将油灯拿到床边，上了床看书。她一边看书，一边想，自己多像一位书中的古人啊，来到了这无水、无电、面田负山之处，没有广播、没有电影、没有报纸，青灯黄卷，三更灯火五更鸡，真是古人理想中难得的寂寞啊。正想着，就听见了敲门声，便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刘四。
    ……

       姚大华敲了敲门，没有动静，轻轻推一下门，门竟开了。昏冥的灯光里，他看见门对面是一架小书橱，里边放满了书籍，旁边是一张书桌，桌子上方挂了一幅镶着木框的徐葳葳的照片，那样子有十五、六岁，透出可人的魅力。他进屋来，才看见里边有一张小床，徐葳葳正睡着，光线朦胧，看不清楚她的面庞。他轻轻叫了一声葳葳，她没有反应。他又轻轻叫了一声，她仍没有反应。他摇晃了她一下，又轻轻摸了她的脸，他的手抖擞起来。她还是没有醒来。月光从窗口飘进来，像一层轻纱遮在她弯弯的眉毛上，他摸了她的眉毛，这弯弯的眉毛又给他带来了飞动的灵思和曾经的颤栗。他大了胆，正要将油灯吹灭，忽然他感觉到一个高高的黑影正站在身边，那人一动不动，血淋淋半人半鬼的模样，两边太阳穴处都陷了进去，血迹从那凹处一直流到下身，鲜红鲜红，仿佛把整个房间都映红了……

       姚大华的一声叫喊响彻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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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qisen

老哥，努力一下编辑一下，我也是这样的。

淼茫

应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