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12-12 10:27 编辑
一
陈舟每次照着镜子之后就耷拉着脑袋，他对自己那张脸实在不中意。
香香经常拿他那张脸开玩笑，装着很好奇的样子问他：你是不是什么时候被一块门板砸过啊？要不怎么那么平啊！你看三猴子还有那个四舌头哪个的鼻子不是尖尖的，越看越来劲！
每次听到香香这样说，陈舟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有事没事老用双手夹自己的两颊，再用右手提自己的鼻子，然后就会觉得自己的脸也长了，鼻子也挺了，心里也好过多了。再然后就想着要是香香见到自己老是这个样子该多好啊！
三猴子和四舌头都是一个村子的，他们几个一直在一起玩，像什么偷桃子烧草垛这样的坏事情他们都是结伙干的。只是，陈舟胆小，专门负责放风。
放风的时候他还在哆嗦，总是觉得附近就有人，两个眼睛像老鼠似的始终左转右转，心跳得很快，香香在边上都能觉得他在喘粗气。喘着喘着，边上的香香一看就来气，恨不能跺他一脚，陈舟，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还没有我一个丫头胆大！
可是，也真怪！陈舟长得没有三猴子和四舌头好，胆子也没他俩大，可是香香就喜欢和陈舟耗在一起，一耗就是好今年，一耗就把他们四个耗成了小伙子大姑娘，一耗就把三猴子和四舌头耗走了，生生地把陈舟和香香耗到了一起。
三猴子说，香香看中的是陈舟胆小！女人就是那德性，都喜欢小男人，自己就能当武则天了，武则天知道吗？就是那个专门喜欢养小男人的女皇帝！陈舟看着白白净净的，就是个小男人，你懂吗？四舌头说，你瞎说个屁！陈舟会吹笛子，是他的笛子把香香勾到那儿去的。
香香真丑，给我都不要！四舌头不屑一顾地说。
香香是丑，给我也不要！三猴子也不屑一顾地说。
我真想把陈舟揍一顿！三猴子又接了这么一句，四舌头很纳闷，我们几个不是很好吗？干嘛你要揍他？
二
香香其实是村子最好的姑娘。
老五家虽说有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可儿子们早已分家单干了。家里现在就剩个老五，还有个瞎眼的老伴，再就是香香了。老五成天佝着个老腰，不停地咳嗽着。每咳一下，嘴里的香烟就跌落一柱烟灰，有时整个烟头都下来了，所以，他就没一件好衣服。不过好在瞎眼老太太看不见，自然不会和他吵，香香也很孝顺，前脚见到一个洞，后脚就给补好了。
老五是在享姑娘福啊！村里人都羡慕老五，顺便也夸夸香香，而且大家都猜测着，老五是不会把姑娘嫁出村的。
这个家里要是没有香香的话，谁来洗衣做饭？谁来栽秧割稻？谁来料理后山的那块自留地？
山里地少，几个儿子一分家，分家的时候，一个个儿子媳妇眼睛瞪得像庙门上的铜环，几乎把老五家的田地还有农具瓜分光了，就给老五留下了东倒西歪的三间旧房子，还是土坯砌的，每年冬天都得在屋面上加稻草。一点山地没有也不是个办法，毕竟蔬菜萝卜什么的总要吃的，老五原本沟壑交叉的脸上就像又被人割了几刀，越发得深了，脸上都能种地。可十五岁的香香一点都不愁，乐呵呵地就扛着一个铁锹和锄头来到了山脚，靠着树林边上下开辟了一块自留地。方方正正的，切割成几拢，像水洗过似的，干净的一根杂草都没有。人家种小麦的时候她就种小麦；人家要是种油菜她就种油菜。弯弯扭扭的山路上总是甩着香香的大辫子，飘着香香好听的歌子。
这姑娘能唱戏！以前唱过戏的大奶奶常说，小一辈的丫头中间就香香长得周正一些，脸那么大，脸那么红，辫子那么粗，两个眼睛就黑豆似的，这要是到县里都能进剧团，搞不好还能嫁给县长。
县长？县长能找不识字的农村丫头？三猴子不相信。
屁话！女人不识字的多了，你以为男人都想找那些烫着卷毛的疯丫头？不是的，奶奶告诉你，男人其实啊，喜欢咱们农村里的姑娘，奶奶年轻的时候啊……
大奶奶忽然觉得自己险些说漏了嘴，连忙止住。三猴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不再言语了。
说实话，香香是不丑啊！可自己为什么嘴上老说他丑呢？
反正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她了！可是一想到陈舟那跟破旧的笛子，三猴子就浑身不自在，每一晚都翻身打滚好长时间，然后才能睡着，第二天起床，两只眼睛肿得像个灯笼。
陈舟就跟着香香的后面，跟到自留地里，香香在干活儿，他就盘腿在路上，横起了笛子，抿着嘴，对着笛孔，轻轻一碰，一声清脆的声音就在山里传过来，树林里的鸟儿也都扑腾了翅膀。
香香一边微笑着，一边却用嘲笑的眼光看着陈舟，还不让他停，让他把会吹的曲子全部吹出来。
陈舟现在脸皮厚多了，看到香香高兴，还问：我这脸还是门砸的吗？
是的！而且还是铁门砸的！
陈舟故作生气的样子去打香香，香香跑，陈舟抓住了香香的辫子，很厚实。他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几年，香香的自留地里的庄稼都长得特别壮实，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老五看着丫头这么能干，脸上也平坦了许多。对于自留地里的笛声，他就当没听见似的。
三
香香十八岁了，她注定只能嫁在本村。
老五忽然把她叫到跟前，只告诉了她一句话，说三婶到我家做媒了，我和你妈都同意，你以后就跟三和过吧，他家送来了五百块钱，你三哥结婚的时候欠的五百块债，我刚好用这个钱还了。
三和就是三猴子，三猴子是外号，谁叫他取了那么个名字呢，听起来是差不多。
香香不同意，老五根本就没听香香说的一句话，香香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
瞎妈妈很奇怪：这丫头平时那么听话，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跟戏文上学的，想自己给自己做主？新社会了，什么都好，就是姑娘家越来越不像样！婚姻这事不都是父母做主的。再说，哪有当爹妈的害自己女儿的？
三猴子家里有间豆腐坊，这几个村子的豆腐都是他家做的，早上一担豆腐出门，晚上回来就能数钱。天天数钱，这是做梦才有的好日子啊！多少姑娘想进他家的门，可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三猴子家说了，要是同意的话，年底还买个电视机。上面每天都有武打片，人都能飞啊，看电影都不出门！我这眼睛瞎了，就是有我也看不到啊！ 瞎妈妈有点遗憾。
香香还是躲在房间里哭，还不准备吃饭。
老五沉不住气了，站在香香的房门外，一声大吼：哭个什么丧！没个王法啊！要是不信我得话，就打死她，省得丢脸！老头子勾了一辈子的腰没想到在发火的时候竟然挺直了。
几个嫂子也来劝她，言语之间是极端不理解的神情，还有羡慕。一瞬间，在她们的眼里，这个妹妹就是天下第一个大傻子，要不就是吃错了药。 香香还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哭，直到笛声响起。
陈舟的家就在香香家的后面，两家离不到十米远，香香家持续不断的大喉咙让陈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到了晚上，陈舟站到了自己的门口，对着惨白的月亮，吹起了那根旧笛子，他怎么吹都吹不好，笛声里总夹着一些刺耳的声音。
陈舟的爹妈坐在家里的旧桌子上耷拉着脑袋，半晌没言语，桌子上的煤油灯发出暗淡的黄光，一闪一闪的，把老两口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短，而门口的陈舟的影子就像个瘦长的竹竿——一支巨大的竹笛。
他们知道这两孩子好，老陈也和老五说了，老五就一句话，给五百块钱就成！他家取三儿媳妇还欠人家五百块钱，他老五一生都不欠人家的，这个钱必须还。他老五一句话说出来就一个钉子，谁都别想拔出来。
而且，老五还特别讲了，只要老陈出五百，其他人出一万都不成！他老五不是卖姑娘。
老陈家哪能拿出五百块钱？五十块钱都拿不出来的，陈舟下面有个妹妹上学都没钱，每次在班上都考第一，还是停学了，现在在家里还神神叨叨的，保不齐脑子已经坏了。你让再拿五百块钱，抢都抢不到。
老五说，我仁至义尽了，只能怪这俩孩子有缘无分！
老陈说，陈舟别吹了，吹得我心里烦躁。
陈舟没停下，笛声继续漂浮着，像后山的树林在哭，像整个世界在哭。
整个世界哭没事，只要香香能歇一会儿就好，陈舟想。
四
细想想，陈舟和三猴子四舌头他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玩了。
三猴子每天挑个豆腐胆子每天都在四周的村子跑，到晚上才回来歇会，也就很少出门。而四舌头早就跟着一个亲戚到南方去了，干什么他也不说，还就是陈舟一事无成，以前就知道赖在香香家的自留地里帮着香香干干活，要么就抱着一本电影杂志，搞得像个书生似的，其实，香香知道，他认不了几个字。他好像主要是看里面的电影明星，他还告诉过香香，要是香香把头发也烫起来的话，一定会更好看，香香还真准备下个礼拜到集上把头发烫一下。
陈舟找到了三猴子。
三猴子很纳闷，这小男人哪来的胆子？敢劝自己不要香香，笑话，我又不是抢！
陈舟还是弱了下来：咱们都是从小到大的，你知道香香和我好，你就让了我们吧，我磕头都成！
他妈真是个小男人！这女人怎么啦，怎么看上这个怂包？
在女人跟前装怂行，到我这儿不行!
从小玩到大又怎讲？这村子从小玩到大的多了去啊！莫不是我把香香让给所有人？
你不是很能吗？你不是会吹笛子吗?你接着吹啊！你把香香吹走啊！我不拦你。我让给你，你领去啊！不是我爹他们逼我，我才不要她呢！长得那么丑，脸皮还那么厚，十四五岁就和你鬼混，就是嫁到我家，我都三天一打，打不死她！
陈舟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红一阵白一阵，浑身哆嗦着，像刚从冰窖里爬了出来。他无数次地攥紧了拳头，可最后还是把拳头松开了，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了。路上，他摸出了口袋里的笛子，笛子发出了异样的声音，他知道，是自己的眼水堵塞了笛孔。
香香在家发出了凄惨的嚎哭声，老五用两斤苎麻编成了大拇指粗的麻绳，开始狠狠地抽打她。他说了，什么时候同意了什么时候他就停，否则，就打死她为止。
香香不是老五打死了，香香是自己上吊的。就在自己哭了无数天的房间里，一根绳子挂着，脚底下是一个小板凳，发现的时候，小板凳被踢得很远，不过据说身体还是软的，还有热度。
老五把香香房间的房门下了，把香香放在上面，香香平躺着，衣服被重新穿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紧闭，两个大辫子交叉着搭在胸前，两个腮上还有一点点红晕。
就葬在自留地里吧！那块地说她自己弄的，现在就让她在那儿歇脚吧！老五面无表情地说。
瞎老婆子继续嚎哭，她那双瞎眼里已经挤不出什么眼水了。
要是以前，瞎老婆子哭的时候，老五都凶她，可香香走后，老五也不斥责瞎老婆子了，通常裹着他那满身露出棉花的旧棉袄，用一根草绳系着，缓缓地走出矮门，坐在门口的那块青石板上，继续他永远的咳嗽。青石板后面，是香香房间的小窗户，很小，最多只能伸个头出来，老五记得，那时候香香经常就是从那里面探出头来和这个招呼，和那个说话的。
有人说，香香当时没有断气，但老五就是狠心把她埋了，老五当时说这个犟丫头败坏了家风，留不得。老五的三个儿子也没有争辩，他们也担心这样的丑事会给他们的小家带来灾难。
陈舟不相信这家人有那么的狠心，香香死的时候，陈舟想进去看看，老五的三个儿子像城墙一样的身躯挡住了他，老陈头把他拉了回来，他担心，那三个老虎会在这个当口把陈舟打死。
三和去了，而且和其他人一道将香香送上了后山，到了后山的时候，他觉得那块自留地整理得真干净，而且景致也好，后面的树木长得都特别茂盛，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溪，溪水清得可以照见自己的脸。
陈舟和香香肯定一道照过。三猴子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来气。
他还是想揍一顿陈舟。
五
三猴子还算仗义，到底没有要回老五家的五百块钱，他说自己开不了口。
再者，这五百块钱怎么忽然就不值钱了，他的豆腐坊一个月就能挣五百块钱，就当白干一个月吧！他有时觉得是五百块钱逼死了香香，有时觉得是自己逼死了香香，不过，他更相信是陈舟逼死了香香，也不对，还是香香自己逼死了香香，干嘛要死呢？跟着我比那个怂包不好多了吗？
全村的小青年都在学手艺，开拖拉机，还有外出打工的，自己的豆腐坊规模也在扩大，就那么个陈舟像养不活似的，老窝在家里，屁钱没有，三十岁的时候才用自己的妹妹给自己换了门亲事。生孩子到利索，一口气生了三个，一个个养得像个猴子似的，他家现在倒真的成了三猴之家了。
老五老两口也先后去世了，老五是一觉睡死的，村里人都说一觉能睡死的人是有福之人。可大家也想不通，自己能把自己姑娘活埋了，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怎么会有福呢！还有人说看见老五曾经到自留地那个新坟上一坐就是半天，他当时埋香香是为了香香的名声还有家业的兴旺，没办法的事情。老五死过没几天，瞎老婆子就喝农药死了，不知道她是摸错了酒瓶还是有意想死的，谁都不知道。
老五家的老房子倒了，三个儿子没也有一个来修理。
老陈头老两口还活得好好的，不过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了，辛亏他还有个傻姑娘给他换了个媳妇，保全他陈家的香火。
换来的媳妇真能干，田地里的活儿她一个人都干完了，她干活的时候，陈舟就抱着个磁钢，老是喝水，喝得很斯文，一嘴只泯一小口。媳妇经常说陈舟像个教书先生。
媳妇问陈舟：都说你会吹笛子，咋不吹给我听？陈舟说，笛子坏了！媳妇第二天就到 集镇上买了崭新的笛子，陈舟一口气吹下去，特别难听。他略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时间丢长了，忘记得差不多了。媳妇说，慢慢练就好了。
陈舟又吹起了自己的新笛子，吹的时候，三个小猴子齐刷刷地仰望着他，充满了崇拜之情。
尾声
四舌头回来了。
他原来就结巴，所以他们都叫他死舌头。回来的时候，县里的车子送的，那些干部都叫他陈总。
他和陈舟是本家。陈舟惊讶的是四舌头现在不但不结巴了，而且还会讲普通话。
他大概有县长的钱多，因为他拿着县长才拿的大哥大说话，陈舟消息灵通，知道那东西很值钱，一个大哥大就能盖两层楼房。
陈舟也跟着喊陈总。
陈总的手笔很大，投资了很多钱，把后山全部征掉了，在那儿建了个山庄，里面能洗澡，还有旅社，还能办酒席，里面还有很多四川来的姑娘，长得都是溜光水滑的，把村子的年轻的单身汉都看傻了。
陈总自己不住山庄，他聘请了三和当总经理，这个山庄三和说了算。
陈舟也找去了，说三个孩子饭量太大，自己快养不起了。陈总叹了口气说，你能干什么呢？你什么都没干过啊，不嫌弃的话，你就当个门卫吧！来个生人或者车辆什么的，你给登记一下，就这么点事，你行吗？
陈舟连忙答应了，他坐进了山庄的传达室。里面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边上夹着很多报纸和杂志，刚好他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和娱乐新闻，看来陈总还真是了解他。
只是，他有时也恍惚，因为这个，传达室就建在香香的那块自留地上，香香的坟是迁走了，可他闭着眼都能知道香香当时埋在什么地方，他眼皮经常跳，跳着跳着，香香就出来了。
红红的脸蛋儿，粗黑的辫子，黑豆似的眼睛，还有能穿过树林的歌子……
她真年轻！
他不知道，四舌头他们在迁坟的时候，见到了香香的尸骨。香香已经腐烂，只能见到一副骨架，与其他骨架不同的是，她的骨架是扭曲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死之前，香香曾经拼命地挣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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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10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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