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河伤》

陈洪金

　　清晨的阳光从办公室的窗子外面悄悄地照进来，把我缓慢地在纸面上行进的诗行照耀着，纸张一片雪白，字迹散发着油黑色的墨香。倾诉与表达让我的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成为一个宁静地蛰伏着的人，无意于世事在阳光、风雨、暮色中的轮转与延续。一首诗，在一个清晨，把我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员的生活，点缀得像一汪水。

　　正当我和我的诗歌在交级别中对话的时候，单位领导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探进头来，说：“你的家乡发生洪灾了，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说完，他回到了隔壁他的办公室里，我的耳边传来收拾笔记本和文件的声音。我在突如其来的消息里，渐渐回过神来，赶紧收起尚未写完的那首诗，把稿纸放进抽屉里，往衣代里装进了笔记本和圆珠笔，再往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五分钟以后，我坐在车子里领导后面的座位上，能往故乡的路，在车轮下面弯弯曲曲的延伸着，雨后的山间公路，一片浓雾把山脚下我的故乡笼罩着。

　　远远地望见那盛满了的童年的脚印的河流，一片红色的水，夹杂着泥浆，在我的视野里往西流去，河水流过的地方，泛滥的河水，让初秋的稻田一片汪洋。隐隐约约地传到我们耳朵里来的，那是洪水夹带着从山里滚滚而来的石头、树根、水泥块、钢筋笼互相碰撞后发出的沉闷的响声。当我们的车子在河边的一个村子旁边停了下来，洪水扬起了疯狂的浪花，拍漫过决口的河堤，浓烈的泥腥味闯进了我们的呼吸，引领着我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去视看周围，洪灾的魔术留给村子的礼物。

　　当水势在黎明前渐渐退去，村子里充满了潮漉漉的泪意。走在我们前面的是村子里新当选的村长，因为我的村子就在河对岸，我当然记得他，我父亲年轻时候经常和他在一起干活。我们走进村子的时候，他先是紧紧地握住我们领导的手，眼神里弥漫着浓浓的茫然与无助，希望我们的到来，能够给他带来一丝希望，能够给他提供一个方法，把满目疮痍的村落里被水浸泡着的人们的心情整理一下。他跟我握手的时候，我对他轻声地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他一个劲儿地“啊啊”应答着。我真希望他能够跟我说些什么，哪怕是诉苦都行。但是他带着我们往村子里走，佝偻的身影，让我开始牵念起我在河对岸居住着的父亲来。

　　洪水虽然退去了，但是很多低矮的屋墙上，水迹爬了上去，弯弯曲曲的，像是虫子爬过的痕迹。墙脚下的水沟里，浑浊的水依旧在尽情地流淌着，我看到水漫过水沟往道路上漫上去然后又退回来的时候，留在路面上的泥沙。它们原本是应该躺在河底的，一场洪灾，都让那些沙子跑到村子里的路面上来了。水流洗去了沟边上的石子，泥土有表面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在村子靠近河边的地方，我们在一处竹林旁边，看到有几家的房屋的后墙已经倒塌了，我们走在村道上，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他们家放在堂屋里的家具和贴在内墙上的日历。

　　穿过村子，我们来到河边。站在轰鸣的洪水奔涌而去的稻田埂上，望着那卷走了我的乡亲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和精心饲养的牲畜的河水，发呆。河边早已没有了堤岸，当洪水汹涌而来的时候，它们冲进了河边的玉米林里，带走了尚未成熟的玉米胡须一样长长地飘在故乡的阳光里的红缨，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树枝，埋藏着曾经生长着乡亲们对丰衣足食充满了无限热望的黄豆。天亮的时候，那些无辜的玉米地，被洪水随意地分割成若干个小块，孤零零地站在洪水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巨大的水声中倒进去中，被冲到哪个地方去。在洪水中央一个平坦的沙洲上，我们还看到了辆崭新的拖拉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冲来的，这时候，它静静地躺在那谁也不能涉过去的地方。它在那不断地缩小的沙洲上，随着泥土被洪水慢慢地冲走，洪水围绕着它开始不停地冲刷着下面的沙土，最后，它又被掩没在水里，顺水翻滚着，跌跌碰碰地往下游，沉沉浮浮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太阳在云层里拼命地往外钻出来，吃惊地注视着村庄和它们旁边的河流在一夜之间的变化。阳光热辣辣地晒在我们身边的稻田，被洪水灌满了泥沙的稻田里，四处都有淡红色的水，从一块稻田往另一块稻田里流淌。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两棵高大的桉树，它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生长着，因而没有被洪水冲倒。我清楚地看到，那两棵桉树的树干之间，卡着一头小猪的尸体。那头小猪肯定是从河流上游的某个村庄里的某个院落里低矮的猪舍里，在宁静的睡梦中被洪水冲到这里来的。它在洪水里被石头敲打着、撕扯着，满身都是伤痕。在洪水很渐渐退去的时候，它终于在两棵桉树之间被卡住，然后停止了水中的流浪。在我们的注视中，那只死去多时的小猪，张开了嘴里已经听不到它痛苦而绝望的叫声，里面灌满了泥沙和石头。它的肚子被水流撕开了，敞开着的胸堂里，早已没有了曾经温暖的内脏。
　
　　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洪灾发生后不久的村庄。

　　在河的对岸，我看见了正在涌动的人群里由我们村的村长指挥着防洪的父亲。他高高地挽起了裤腿，脱去了上衣，只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旧背心，抬着一块石头往崭新的竹笼里塞进去。我隔着河水，凝神望着河对岸的父亲，我知道，他也许已经看到我了，但是，巨大的水声，无法让我们表达彼此用语言传递的问候。我们谁也没有向着河对岸高声喊上句问候的话，他在河那边抬石头，我在河这边，跟在领导的身后，视野洪灾给我的故乡造成的损害。只是，在父亲的旁边，我看到的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时代。

　　是的，在我二十岁以前，我一直跟父亲一起居住在河对岸那个村子里。在我的中学时代，我的脚印，就留在了那一片土地上。河对岸的那个年轻人，是我在读书之外绝大部分时光的见证人。我们在自己的时光中，把一个农村孩子所能够承担的农事，尽量地分担在自己的肩上。每当一个学期结束，我就回到村子里，沿河而上，到河流的上游山里去砍柴。好几个寒假，我们彼此相约，赶着各自家里的毛驴，在凌晨四点钟就起床，往山里摸去。天刚朦朦亮的时候，我们就在山坡上的树林里，砍下弥漫着山野气息的松树、红栗树，捆好后再让毛驴驮回家里来。整整一个寒假里，我们每天都会从山里驮回一堆柴，堆放在自家院子里，堆放在冬天的阳光中，等待着春节的到来。

　　村外，河流上游的那片山里，我们几个村子里祖祖辈辈的烧柴，都是从那里运出来的。我们家里那灶洞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维持着村庄里的温暖与安详，带来了孩子的成长，婚事的喜庆，食物的甜香。每当一捆捆柴进入院子里平坦的泥地上，我们的神态是平静的，就像太阳每一天都要升起，露珠从来都要滴到地上一样。在我们的村子里，最早到山里去砍柴的孩子，往往是人们心目中最听话的孩子的榜样。我的中学时代，因为我一起在读书，并且一路读着离开了家乡，从而中断了的到山里砍柴的经历。而我在河对岸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他的中途退学，使他一直都在延续着那父辈们留下来的砍柴传统。我觉得，他的村里人的眼中，一直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个继承了父辈们的习惯的汉子。在他的身上，一直流淌着村庄最纯正的血。

　　离开泥泞的村庄，我没有回到我的村子里去看望我的父亲。当我跟着单位里的领导，坐着我们的车子回到城里，我的记忆里满是洪水奔腾的声响。在那不绝的声音里，我不经意地想起了我到山里砍柴的那些中学时光，想起了山里的野草、树叶、鸟声、溪水。我知道，那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中学时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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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金

为本家添麻烦了。初次到这里，情况还不是很熟悉。我试图删掉那里的，没有能够删掉。下次再不会出现这种事了。我保证，从今天开始，一定按照要求贴文章。老是给你添麻烦，自己都过意不去。

巴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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