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心如兰 于 2016-1-17 23:04 编辑
无处可逃 素心如兰 一脚踏上四十八层天台边缘的时候，高空凛冽的风呼啸而来，将方晓彤的长发拉成了一条直线，吹得她浑身猛地一个激灵，也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空和云层很低很低，沉沉压在她头顶，仿佛伸手就能握一指铅灰。此刻，偌大的城市安静而乖巧地匍匐在她脚下，仿佛她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只要她跺一跺脚，整个城市就会瞬间倾塌。
方晓彤看着远远近近鸽笼一样的房子，蛛网一样密集的各种线路以及蚂蚁一样的人流和车流，无声地笑了，深陷的眼窝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站在这里，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恐惧、会痛哭、会不舍，会不忍。然而此刻，她的心，却出奇的平静。就像她即将奔赴的，是一场再自然不过的旅程，如同每天要喝的那杯白开水。是解脱，是救赎，更是一种皈依。
啁啾，一只鸟儿振翅而来，黑色的羽毛微微煽动，已迅速高过她头顶，向着斜下方滑翔而去，在空中画下一道优美的弧线。方晓彤张开双臂，风鼓起她的头发和衣裙，像一张饱满的帆。她闭上眼睛，鸟儿一样轻盈地飞了出去。
对不起。方晓彤飞出去的那一瞬，对着小莜莜那张紫红中微带破损的小脸，对着那具被高温差点蒸熟的小小的身体说了一句。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回溯，她一定会提醒自己细心一点，认真一点，再警醒一点，然后在车里多走上一遍……
********************** 六月的最后一天，是噩梦的开始。
那一天出奇的热，天气预报说平均气温在39度左右。方晓彤六点起身，才洗漱完就满头满脸的汗。她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丈夫张世国跟了过来，吭哧吭哧地说他大哥想借点钱。方晓彤问他借钱干什么，张世国说他想跟人合伙做生意。做生意？就他那样的不被坑个十次二十次都不知道江湖深浅。方晓彤冷笑着一口回绝。
张世国环着她的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大哥这次是真找着门路了，况且，我可是大哥一手带大的，如今开口了，哪能不管不顾呢？方晓彤说那你让他把之前借的钱还了再说。张世国微微有些恼，他要有钱还管我要啥？借不借你倒是给个话，大哥还等我回复呢。
方晓彤一把甩开张世国问他借多少，张世国说咱有多少算多少呗。方晓彤指着他的鼻子大怒，问我要准信儿？我说了能算吗？我的话如果顶用，为啥之前我不同意你也给了？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咱有多少家底你不知道？有本事你一分不留全给他，咱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
张世国讪讪地挠头，这个……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呢吗。再者说了，咱家钱都在你手里，我不经过你能行吗？方晓彤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她冲进卧室，一把将存折扔到张世国身上，给给给，全部都给你，爱咋咋地，这个家我还不当了！说完，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一路走着，方晓彤越想越气，顺手就给自己的老妈打了个电话。老妈说她这几天胃有点痛，昨天去医院做了胃镜就回来了，今天一大清早老爸去取结果。这都是老毛病了，方晓彤并没太在意，只叮嘱她多注意点，拿到结果后跟她说一声，也就没好意思把事儿告诉老妈。这股邪火就一直憋着，且越烧越旺。
**********************
方晓彤走进幼儿园大门的时候是六点二十，朱司机刚好把校车开到她身边，探头说方老师，你怎么现在才来？今天轮到你接送了，快上车，不然就迟到了。
哦。方晓彤心不在焉地上了车，低着头晃晃悠悠地看微信。车子经过查桥北，因为在修路地面很不平整，车子让道时车身猛地一震，方晓彤身子一歪，手机砰地摔到座位底下去了。方晓彤腾地站起来，尖叫道，你怎么开车的朱师傅！还有，这空调能不能调低一点，都快热死了！
方老师，我又不是故意的。朱司机回头撇瞥了眼方晓彤，玩笑着说如果你能把空调改进到16度以下，我绝对给你开0度。你什么意思？方晓彤灰头土脸刚从座位下捞出手机，听到这话立刻炸了毛，还好手机没摔坏，不然，我要你赔新的！
朱司机摇摇头，把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三岁半左右的小莜莜迷迷糊糊被她妈妈抱上来，方晓彤勉强笑笑把孩子接过去放在最后一排坐好，小莜莜打了个呵欠，随口跟妈妈说了声再见就安安静静地窝在座位上，不一会儿又歪着头睡去，让人忽视的沉睡。
车子绕城东一圈，返程时，已经是七点半了，车上有二十来个孩子，叽叽喳喳的笑闹声把车厢塞得满满的。朱司机把车停在幼儿园门口，方晓彤正准备组织孩子们下车，电话响了。电话是妈妈打来的，说老爸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了，现在医疗站。
方晓彤一听就有些后怕，老爸血压一直偏高，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她挂完电话，琢磨着一会要去看看老爸怎么样了，就很有些心不在焉。另一位站在车门口迎接的老师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接下去后，小家伙们像一窝出了笼的小鸟，欢呼雀跃着跑进幼儿园大门，那位老师连忙跟了进去，剩下方晓彤和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方晓彤拿着手机，站在车门口随便扫了一眼就匆匆忙忙下了车。朱司机问都走完了？方晓彤说嗯，我看过了。朱司机就说好，拔下车钥匙，两个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幼儿园。
方晓彤急着去看老爸，她跟园长说了一声，也没顾上跟老师交接就跑了。对于即将发生的那场灾难和噩梦，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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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有些刺眼，气温逐渐升高，方晓彤微微眯起眼睛，擦了一把汗。她讨厌夏天，那种感觉如同身处一个偌大的蒸笼，走到哪里，都是焦灼、炽热和躁动，却又避无可避，无路可退。
令方晓彤稍稍安心的是，老爸的伤势并不太严重，除了摔破点皮，其它并无大碍。方晓彤把老爸送回家，又跟老妈唠叨了一下大伯借钱的事情。老妈跟她说世上唯有血亲，如果手头方便，帮帮人家也无妨。方晓彤就有些恼火，语气微微有些不悦，妈，我不是不借，我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况且，就他大哥那样也是做生意的料？我要有钱自己也做生意当老板去，谁愿意成天跟一帮小孩子闹腾？算了，不说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方晓彤赌气似地开门，门一开，热浪瞬间袭来，洇湿了她的前襟后背，汗津津的难受。方晓彤觉得今天简直糟透了，什么事儿都赶趟子似地来。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张世国。担心他真不管不顾把钱全部给他大哥。想到这里，她有又些后悔，后悔早上不该那么冲动把存折拿出来。说不定，张世国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气，故意激她的。
方晓彤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张世国刚刚出门。他是跑长途运输的，工作时间相对散漫自由一些。他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错。只是当他听到方晓彤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时，慢慢皱起了眉，不等方晓彤说完，他就沉着脸挂断。
方晓彤握着手机，一时有些愣神，电话里一直响着的忙音提示她，张世国挂了她电话。张世国竟然敢挂她电话！方晓彤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既愤怒，又失落，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悲哀。说实话，她也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小气和唠叨了，可她，还不全是为了这个家么？每日柴米油盐、供房还贷、孩子上学、人情来往、生病住院、赡养父母……哪一样不得花钱？可她跟他，不过是在生活夹缝中求存的平头百姓，哪有可供日日奢侈的小资与豁达？
明晃晃的日头下，方晓彤像只断翅的飞蛾，惶惑、沮丧，又忧伤。
********************** 噩梦，是从那一声惊叫开始的。
下午四点，南方的日头还很毒，方晓彤满头大汗地站在车门处组织孩子们上车。小家伙们上车后，叽叽喳喳地笑闹着依次选好座位，一张张红扑扑的笑脸花骨朵儿一般，在车厢里次第而开。
鬼！鬼啊！一声惊叫，紧接着是哇一声大哭，然后，第一个走向后排的孩子噗通一声跌倒在车厢里，后面的小家伙避之不及，接连撞翻了几个人，其余的小家伙觉得有趣又恐惧，纷纷探头往后看，有的站在座位上，有的干脆从座位上跳下来，车厢里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快坐好！方晓彤立刻呵斥着控制住混乱的局面，并迅速走向最后一排。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呼吸和脚步微微有些急促起来，好像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而早上小莜莜迷迷糊糊的样子突然就跳了出来。等她奔到最后一排的时候，举目望去，整个人瞬间被钉死在了那里。
两排座位中间，一方小小的角落，隔开了生与死，那里蜷缩着一个冰冷僵硬的躯体，那是一位孤独无措的孩童，一朵无忧无邪的花蕾，一痕无辜破碎的灵魂，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啊，此刻，却如同一个肥皂泡，被阳光的指尖无情一戳，就消失无痕。
看着孩子曾经娇嫩可爱的肌肤染满青紫的淤痕，看着曾经灵动活泼的那双大眼睛绝望挣扎着凸起，看着那张曾经甜美可爱的小脸被搓磨得伤痕累累，看着那张曾经乖巧懂事此刻却张得大大的嘴，仿佛在对着她发出无声又不甘的控诉和责问，方晓彤的世界瞬间倾塌，头顶仿佛有一柄重重的巨锤砸下来，砸得她失语失声。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是方晓彤在晕过去之前最后的想法。
********************** 方晓彤宁愿自己永远就那样睡去，可她还是醒了。
醒来后，她发现身周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人群，各种各样的议论像一锅滚水，一波一波，冲得她支离破碎。她茫然抬头，不去看那绝望悲痛的眼，不去听那撕心裂肺的喊，不去想那悲天悯人的哭，不去理那些无休无止的闹和缠，以及各种愤怒、撕打、谩骂、指责、白眼、围殴……那样鲜活美丽的生命啊……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但愿，这只是一个梦。方晓彤多想闭上眼睛，把它当作一场无凭的噩梦，只要睁开眼睛，一切都会回到最初。她笑着抱起小莜莜，让她跟妈妈再见，然后让她在自己的怀里睡去……又或者，下车时，她不是那么急着赶着只站在门口随便看一眼，而是不急不缓认认真真在车厢里走上一遍……
可是，小莜莜没有了！小莜莜回不来了！方晓彤身周所有的一切，都非常残忍清晰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她真的真的，弄丢了小莜莜！而且，是以那样不负责任的方式，轻飘飘就把她叶芽儿一般的小生命，搁浅在了命运的滩涂。
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怎么可以如此情绪化到不负责任？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到不负责任？怎么可以如此粗心到不负责任？怎么可以如此漠视到不负责任？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如果事情可以重来……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啊！也从来没有回头路！
噩梦一旦开始，永远没有终结。舆论的狂潮、频繁的传讯和审问、各种各样的谩骂和攻击，她还能勉强面对。家人同事朋友们的各种非议和指责，她木然着不知所措。而她唯一不敢面对的，是小莜莜破碎无辜的遗容，还有小莜莜父母搂着她绝望断肠的恸哭。那哭声，是一把钝刀，是一杆锈箭，是一柄弩斧啊，一点一点入肉，一点一点入骨，又一点一点入心，但那焚心般的裂痛偏又让她无法尖叫，无法宣泄的情绪。睁眼闭眼，全是那颗破碎无辜的魂羽，无声却又不甘地叩问：你为什么不看一下我？为什么不到后面来看我？为什么？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呢？她无言以对。是的，她也很困惑：当时她为什么不去走一遍呢？哪怕走上几步也好啊。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她苦苦一笑，举目四顾，她的身周全是十面埋伏，她左冲右突，却无路可走，即便有，她觉得自己也没办法走下去了。因为，她也是母亲，她深谙那种锥心刺骨的痛。那是世间最大的悲哀和苍凉啊，亦是世间最深最重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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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彤像深秋最后一片落叶，做梦一般飘上城市最高顶楼的平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拼命撕扯着她的衣襟，她的发梢，以及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如同世人的各种眼光和舆论的潮水，要将她彻底湮灭。
对不起，小莜莜。对不起，小莜莜的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最爱的父母儿子和老公……方晓彤微微仰首，对着那一朵逐渐飘飞的流云喃喃道。那清透温软的白絮，多么像莜莜花骨朵般娇嫩的小身子啊，柔柔的、软软的、暖暖的、甜甜的……可她，却亲手将她送进了那个陌生阴冷又黑暗的国度。此刻，小莜莜一定很恐惧，很孤独，很伤心吧？
方晓彤觉得自己必须要为小莜莜做点什么。所以，她站在了这个城市的最高点，站在了离小莜莜最近的地方。这一刻，她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于是她张开双臂，微笑着闭上了眼睛，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一滴泪，羽毛一样划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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