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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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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9 11: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2-9 11:37 编辑

喜 丧

牧歌

            世喜老汉将南瓜在胳膊腕儿里夹好,腾出一只手来去推有才老汉家的门。他刚从地里回来,路过有才老汉家门口时,忽然想送给有才老汉尝个新鲜,不曾想,有才老汉家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世喜老汉一边敲,一边趴在门缝上往里瞧,见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就十分爱怜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南瓜婴孩一样,红扑扑的表皮裹着一层霜。世喜老汉只好抱着南瓜回自己家去了。

           世喜老汉和有才老汉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自打懂事时起,不管是给财主放牛、当短工,还是人民公社初期的互助组,后来生产队的专业组,甚至直至现在农闲时下象棋、推牌九,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

          下午,世喜老汉又来到有才老汉家门前,他想趁地里还没开始忙活的时候,找有才老汉杀两盘,过过象棋瘾。有才老汉家有一副象牙象棋,是他儿子从香港带来的,白里透黄的棋子刻着红、绿两色的篆字,字的周围,沿着棋子的轮廓还镶嵌着一圈金丝银丝,捏在手里温润滑腻的,犹如女人又细又嫩的肌肤。世喜老汉一想到这儿,心和手都直犯痒痒。无奈有才老汉的大门紧闭着,无论怎么用力地推、敲,里面始终没有丝毫反应。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也是如此。世喜老汉就不免在心里寻思开了。有才老汉除了一个儿子在城里,其它的没有什么至近的亲人;前不久狗屎儿才刚刚回来过。“狗屎儿”是有才老汉的儿子任成俊的乳名。任有才三十岁上才有的这个宝贝儿子,而且一生下来就娇弱多病,老婆又得了产后风,没出满月就命归黄泉了;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为了小孩儿好养活,任有才就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狗屎儿基本上是靠世喜老汉的老婆的奶水给喂大的。

            狗屎儿回来的那天,恰巧碰上世喜老汉去镇上买东西,他看到狗屎儿开着乌黑闪亮的小轿车在村头转来转去的找不着道,就把狗屎儿送到他家门口。这两年农民手里有了俩钱儿,又赶上了乡村统一规划,于是大家便纷纷争先恐后的拆了旧房建新房。致使狗屎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回家的路。狗屎儿对家乡的突飞猛进的变化既新鲜又惊奇,一路上老是不停的感叹变化咋恁大!狗屎儿回去的时候,他和有才老汉,还有其他几个乡亲,曾站在村口目送他和车子走出村庄好远。

           其实,即使他儿子狗屎儿不回来,有才老汉也不可能去城里儿子家。世喜老汉知道,那年狗屎儿携妻带子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有才老汉半夜三更的爬起来去城里探望,茄子、南瓜的带了两麂皮袋子,儿媳妇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脸拉拉老长,“谁稀罕这吊东西?该弄哪弄哪儿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结果,有才老汉不等孙子放学,儿子开完会回来,就告别了儿子家的冷板凳,驴脸呱嗒的回到乡下。打那以后,有才老汉再也没有进过儿子的家门。

           那么,既没去他儿子家,其它的又没什么地方可去,莫非是病了?这种想法一冒头,世喜老汉立时在心里打了个冷颤,他想起那天狗屎儿走了以后,有才老汉好像突然之间衰老了很多,常常失神的望着某一个地方发呆,七窍灵魂似乎只剩下了一窍;世喜老汉找他拉呱,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重复着一句话:行了,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今年都八十二了,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什么事都经历过了,还不行嘛?眼神痴痴的。当时世喜老汉正忙着帮儿子建房子,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才觉得有点蹊跷。世喜老汉掐指算算,确实有好几天没看见有才哥了。

           看来肯定是病了。这老人就像熟透的瓜,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说不定哪会子吧嗒一下掉下来,就完了。

           想到这儿,世喜老汉急忙去叫他儿子锁柱。此刻,他儿子锁柱正在新房子里抹涂料。锁柱在半空的脚手架上仰着头,两臂不停地挥舞着,像个螳螂。锁柱只比狗屎儿大两个多月,当年他母亲将奶水全都喂了狗屎儿,锁柱一天到晚只能靠煮土豆、烧土豆喂养,所以长得细胳膊细腿,一把抓两头不冒的个儿,至今看上去仍是瘦小枯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儿。为此,锁柱的婚姻没少费了周折,那时候,锁柱常愤懑对他母亲说,你不是我娘,土豆才是!

            锁柱听到父亲的疑虑二话没说,搬起梯子就往有才老汉家跑。他翻墙进去打开有才老汉的大门。爷儿两个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堂屋门前。门虚掩着,世喜老汉用手一推便“吱呀”的一声敞开了,与此同时,一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父子两个一阵子恶心,就用手捂着鼻子嘴巴往屋里面冲。

           他们的突然到访,惊动了那些疯狂中的苍蝇。它们“轰”的一声四处逃窜,惊慌失措地在空中乱舞一阵,然后又落回到躺在床上的有才老汉身上。有才老汉面孔朝上,腹部高高的隆起,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脚和脸已经变成黑紫色,而且眼睛和嘴角处还有白色的虫子在不停的蠕动。一股股恶臭直冲鼻息,他们只好又退出屋外。

            世袭老汉的眼睛便模糊了,眼泪顺着鼻沟滚到花白的胡子茬上。父子两个在院子里大口地喘着粗气。末了,世喜老汉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对儿子锁柱说:“我在这里看着,你赶快去找村长,看来死了有两三天了。”

            村长很快就赶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村里经常执事的几个头面人物,以及前来看热闹的女人和孩子。

            村长和几位执事一致认为这事首先要通知有才老汉的儿子任成俊,可是问了一圈子,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任成俊的电话号码和具体住址。村长急得直跺脚,这要是五保户,由村里出钱订个薄板棺材,抬出去埋了了事。可他偏偏不是。

            村长只好打开手机拨打“114”查询台,问清了市电业局的电话号码再拨打过去。谁知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机械声“此号码是空号,请查清后再拨。”

           村长这边就挠头,明明知道他是市电业局的一把手,怎么这电业局的电话号码就不存在了呢?这时执事的人中有个明白的就插话道,是不是改革改得不叫原来的名了?我家德峰的单位原来叫矿务局的,现在就改成矿集团公司了。村长就又拨114问询有没有市供电公司的号码?

           电话总算接通了,当村长说要找一位叫做任成俊的同志时,对方又给他提供了一组数字。村长就又按照这组号码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东北口音的年轻人,问他找任成俊有什么事?

            “他父亲死了,大概有两三天了,尸体都发臭了。请他快点回老家来料理后事……”

            “你他妈父亲才死了呢!”对方喀哧一声把电话扣上了。

            村长被这无端的抢白弄得很恼火,他的脸立时涨得通红,两鬓的汗珠子骨碌碌的往下滚。什么事儿呀这是?但是在此节骨眼儿上又不好赌气和发作,沉吟片刻,就又拨通了原来那个号码。对方说他刚才提供的号码就是任成俊的呀!村长这才明白,原来这里不止一个任成俊。误会了。于是村长对着话筒解释说:

           “我要找的任成俊有五十多岁,当地人,个子有一米八左右;是原先市电业局的局长。”

             “唔,知道了。你要找的是我们供电公司的总经理,这样吧,你直接拨打——8-2-0-3-6-6-8,我这里是系统服务热线。”

            那边接电话的又是一个年轻人,讲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们任总出差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要不,你等一个星期以后再打吧!”

           “那就麻烦你给他说一声,他的父亲去世了。天热,尸体不能再放了。我是他父亲那个村的村长。”

            对方停顿了片刻,最后说:“任总出国考查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他爱人可能在家,你是不是想打电话到他家里啊?他家的电话是……”

            待村长联系上任成俊的老婆,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时候,好像是全村,乃至于满世界的苍蝇都知道了有才老汉的死讯,纠结在一起,嗡嗡嗡,嗡嗡嗡的往有才老汉家里钻,在屋门口拧成疙瘩;一股股恶臭肆无忌惮地在空中袭来袭去。那些前来看热闹的女人和孩子见一时没有什么戏看也都一个个败兴而去,只剩下世喜老汉还有几个执事的团团围着村长。

           村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没想到任成俊的老婆知道这个消息后,还能那么沉得住气。她不冷不热说老任出国了,这事要等她与老任商量完再给村长打电话。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怪不得村长发火了,“要是任成俊仨月不回来,这任有才只能等屎壳郎来推了是吧!为了找到你们,我从中午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沾,光电话费用了多少倒不说了。倒好像是我的老子似的。难为有才叔孤儿鳏夫的把他擦屎刮尿拉扯成人呢,真为他老人家寒心呐!……”村长有些哽咽了,他一激动就好刹不住闸,“俗话说,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咱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这人他都有老的一天……”村长自顾一口气说下去,等到停顿换气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早已把电话给放下了。

            此时,黑暗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庄。村长心里那个气呀。他又想起了村里建敬老院时的事情。当时,他向所有从村子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都发了邀请函,敦请他们来参加夕阳红敬老院奠基仪式。

           举行奠基仪式那天,县上、乡里、新闻媒体都惊动了,那些发过帖子的头面人物也都云集在奠基现场捐钱、捐物,三万、五万,十万、八万,任成俊却连个影子也没照,只派秘书送了两千块钱来。打发要饭的呀!一想到这事儿,村长的牙根儿就痒痒的。哼,这次发丧非得好好治治他不可!村长在心里发狠道。

            “干脆按五保户那样埋了算了。反正已经给报完信了,以后他们也怨不得谁。”有人提议说。

              村长没有答茬。这时候,几个执事的拉开架式准备离开。村长不得不发话了,“这样吧,”村长一边摸着后脑勺说,“我看今晚是不是先让世喜叔在这守着,其它的明天再说?”

             “行。生前俺弟兄俩就好在一块儿,今儿个就让我再陪有才哥说说话。”

             世喜老汉就安排儿子回家给自己拿件衣裳来,秋天夜凉,他打算固守在有才老汉床前值夜守灵

             待众人离去之后,世喜老汉才感觉到肚子里饥肠辘辘的乱叫唤,原来自己从中午到现在六七个小时水米没沾牙了。


           就在世喜老汉及村长一伙,为找到有才老汉的儿子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有才老汉的儿子任成俊,即市供电公司的任总经理正在地球的另一半奔波呢。

           过去人言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但这事搁在任成俊身上,却并不比常人多多少委屈。说起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且不说狗屎儿他娘死了以后,锁柱的母亲对待狗屎儿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奶水尽他吃,衣服冬棉夏单缝烂补破拆旧变新,从没让他光着露着冻着饿着过;任有才则更是怀揣腰掖的,为了他没再续娶。

           任成俊七岁那年开始上学读书,从小学到初中年年受到奖励,临到该上高中的时候赶上文化大革命,于是他就报名参军去了部队,在部队提了干,成了亲,后来又转业到本市供电部门,接近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官运亨通,从副科级位置上一路飙升,至目前市供电公司的老总。社会上人们常以“电霸”“电老虎”来称谓他们单位,任成俊手中的权力可想而知了。

            现在,省电力集团公司组织的供电系统欧美考察组一行二十三人(除省总公司的几个领导以外,其余全是地市供电公司的一、二把手),集中在一辆豪华大巴里,行进在去往加拿大魁北克的“枫叶大道”上。

            他们刚刚饱览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秋天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有山间的红枫点缀又增添了一些柔媚。而它的汹涌澎湃,气吞山河的水势,却依然令每一位到访者荡气回肠,魂飞魄散。面对如此罕见的世界奇观,他们一个个既是摄影师又充当别人的摄影模特。此前任成俊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以往的每次观赏他大都是随大溜,走马观花,而这一次却特别的用心和仔细:漫步彩虹桥直面观赏,乘坐“雾中少女”深入瀑布底处观看,夜晚彩灯和激光照耀下欣赏,四种观赏方式尝试了三种,最后,当任成俊想到此行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时,又不惜登上了十分钟六百七十元人民币的直升机飞到瀑布的上空……

           秋日朗朗,秋风飒飒,“枫叶大道”两旁的枫树接叶交柯,橙、黄、红、绿等色泽明艳绚丽的枫叶将“枫叶大道”妆点成一条多彩的画廊(或隧道)。远处,山川湖泊、风格迥异建筑以及灿烂的红叶在他们视野所及之处铺展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车上的人大都在醉心欣赏,有的啧啧称奇,不住的发出赞叹。

            任成俊却似乎仍沉浸在大瀑布的惊心动魄中回不过神来,他斜睨着双眼,脸上一副昏昏欲睡的倦容,内心里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样,发生着海啸般的波澜。

            他触景生情地想起自己跟随李局长第一次来加拿大时的情景。那时身为办公室主任的他,在局长面前还只是个小跟班、马前卒,整天价诚惶诚恐地围着李局长,鞍前马后的转悠。而那时的李局长,颐指气使,威风凛凛,整日里被前呼后拥的,是何等的气派?谁也想象不到他日下台时的那种落魄和猥琐。

            任成俊的脑屏上永远也挥不去李局长离开电业局时的那一幕:李局长将自己原来办公室里的用品一一收拢起来,装进一只只盛苹果的废纸箱子里,然后自己扛着纸箱子一步一步走下办公楼,再一步一步走向电业局大门口……全办公楼上的人几乎都趴在窗口上指指点点的观望。任成俊也不例外。那一刻,任成俊才发现李局长并没有那么高大,甚至有些瘦弱、单薄和卑微。李局长这边前脚刚迈出办公室的门槛,那边装修公司的人就紧跟着进来拆的拆,搬的搬,刨的刨;重新装修,以准备迎接新领导。唉,人啊!有时真像歌里所唱的那样,“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想到这里,任成俊的心里像锥子扎的一样疼痛。他想象着自己不久将要步李局长后尘,门庭冷落车马稀,而且,就连一向温柔体贴的云也可能弃自己而去,另投他人怀抱。

             一想起云,任成俊的心里立时荡起一股暖潮。

云是酒店的歌手,长得端庄秀丽;尤其她那双黑葡萄一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和甜美圆润的嗓音,具有摄人魂魄的魔力。

            任成俊与云相识于两年前的一次酒会上。当时,任成俊有两位外省的战友去北京上访途径这里,任成俊便把当年在老山前线一起钻过猫耳洞的战友都召集到一块儿。毕竟是经过战火和生死别离考验的感情,大家一见面就掏心窝子,仿佛都又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年代。社会的不平,生活的不尽人意,人生的感叹……滔滔不绝的倾吐中,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深夜,六个人四瓶五粮液都见了底还没有尽兴。

            任成俊就让服务小姐继续上酒。没想到服务小姐端着酒瓶进来的时候,后面却跟着进来了酒店的老板。

林老板彬彬有礼的对任成俊说:“任哥,这瓶酒是我送给您的,感谢您多年来对我的一贯支持!同时,我还给你们带来了一道菜。”林老板说到这儿将身体一闪,露出他身后的漂亮的姑娘来,泼墨一般的自然长发,一袭白衣白裙,宛如一枝悄然绽放的白莲立在那儿。这姑娘就是云。

            任成俊他们就有些迷惑,傻乎乎地看着林老板,不知道他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林老板左手手掌向云一倾,说,“这是我们酒店的歌手,在全省业余歌手大奖赛上拿过大奖的,前不久又刚刚在音乐学院进修过,今晚就让她给你们献上几首歌助助兴。请大家掌声鼓励!”最后一句,林老板说得很煽情,很响亮,说罢他自己先带头鼓起掌来。

            云就款款向前迈上一步,明眸流转,轻辗歌喉。

            任成俊只觉得这眼神和声音又熟悉又亲切,冥冥中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是搜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却又一时找寻不到。

           云唱完第三首歌的时候,他的一位北京上访的战友异常激动地站了起来,捋起袖子露出那只假胳膊,“别净唱那些嗲声嗲气不痛不痒的,来点我们那个时代鼓劲的。看,我这可是因为‘保家卫国’——丢在祖国的南大门口了。”

            云就开始一口一个“英雄”地称呼。随后,一曲娇柔清婉的电视剧《干枝梅》插曲,《我要像春风吹在你心头》伴着曼妙灯光在餐厅的上空回旋:

                      村边的小河天天流

                    不知哪儿是源头

                     心中的话儿想多久

                     不知怎么说出口

                     …… ……

            任成俊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一个俏丽的身影,那是他青梅竹马的霞。当歌声唱到“愿你学那杨柳扎根在边防线,我要像春风吹在你心头”一句时,任成俊的心脏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至今清晰记得,这是霞写在情书里的一句话,还有一句“为了让那泥土更香水更甜,你一定要守好祖国大门口”,也是借用的这首歌里的歌词。任成俊的眼睛就湿润了,怪不得这么眼熟呢,太像霞了!那一刻,任成俊就感觉到自己和云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结果确如他所预料的一样。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折腾到了很晚,酒后任成俊安排好战友,然后开车回家。当车子行驶到僻静处的时候,任成俊突然听到了凄厉的喊“救命”的声音。他见前面有两个男人正一前一后地挟持一位年轻女子,并欲对女子实施非礼时,就驾车直接撞了过去。两个男人魂飞魄散,逃也似的跑掉了。任成俊打开车门下来,见那女子就是云。此时的云犹在恐怖中战战兢兢,浑身乱颤。任成俊就将她搀扶到车子上,把她送回住处。后来任成俊又了解到云是本市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由于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靠到各酒店走台维持生活。究竟是出于怜爱还是善意,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任成俊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段时间,云的影子老是在任成俊的脑子里转悠。他担心万一有一天会遭遇不测,于是便自愿承担起了护花使者的角色。每天晚上,任成俊亲自将车子开到酒店门口,恭候着云的最后一场演出。终于有一天,任成俊在家以外的地方又另筑起了一个爱巢,云也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酒店。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云有点儿不大听话,常常使性子。这是不是与我要内退有关呢?难道她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任成俊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一想到内退的事就又一阵锥扎的疼痛。同座的郝经理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任,老任,电话!睡着了?”

            任成俊这才如梦方醒,摸出手机一看,是妻子打来的,就对着手机汇报了旅程安排和目前的方位。任成俊唧唧呱呱地说着,突然“啊”了一声,老郝感觉到他浑身上下一哆嗦。大家的目光就一下子从车窗外面转移到任成俊的身上。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上次我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任成俊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走调,好像有样东西堵在了嗓子眼儿上。

           整个车厢里鸦雀无声。任成俊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滑到了胸前,里面的女中音还在焦急地问,“怎么办?——喂,老任,说话呀,到底该怎么办!?……”

            显然是任成俊的妻子。显然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带队的省电力总公司的孙总将脸扭过来一百八十度,路旁枫树的婆娑的影子就黑一阵白一阵,或是黑白相间的花一阵地投射到任成俊宽阔油亮的脑门儿上。孙总见任成俊眉头紧锁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便用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很有风度地关切道:“没事吧,老任?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任成俊两眼虚望着某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反应。老郝则又捅了捅他右臂,“孙总给你说话呢。”说着朝孙总方向努了努嘴。任成俊迷茫的眼神这才又聚焦起来,慌忙迎上孙总,“啊?哦,没事,没事。是我父亲去世了。”

            “嗨,怎么这样巧啊?咱们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去,你看,要不你先——”关键词汇上,孙总使用了飞白。

            同在官场里泡了十几年的任成俊立刻心领神会。他马上堆出一副谦恭而又无限感激的神情,“真的没事。反正已经去世了,回去也只是处理后事。早晚都是一回事。还是等完成考察任务再说吧!别因为我影响了全局!——谢谢孙总关心!”

            任成俊言辞恳切,表情真诚,孙总很满意的点点头,将脸又转了回去。

           任成俊遂又对着手机告诉妻子,先将老爷子的遗体运往殡仪馆放着,其他的等他回去以后再说。

            唉!忠孝不能两全呐!任成俊收起手机时在心里默默宽慰自己说。

           车厢里的空气因为这段插曲而变得异常的凝重和沉闷,良久没有一丝声息。司机禁不住这种寂寞就伸手打开音响。紧接着,一曲悠扬婉转的加拿大民歌《红河谷》的旋律在车厢里缭绕,回荡,车子飞也似的地向魁北克的毛利斯公园方向驶去……


            任成俊出国考察回来,恰逢国庆黄金周的第二天,这时,为他接风洗尘的酒宴又接连不断。任成俊穷于应酬,无暇顾及到老爷子的丧事,妻子就唠唠叨叨的埋怨:一辈子别让人素净了,临死又挑了这么个时间,殡仪馆的收费那么高,尸首停放在那里,一天要一天的费用……

            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任成俊这一次没有理会妻子的意见,直到十月七号那天才安排司机、秘书买来寿衣给老爷子换上,进行火化。然后带着老婆和骨灰盒一同回到乡下。

           任成俊回到乡下的第一件事便是先给世喜老汉磕了头。世喜老汉老泪纵横,拉起他就一起去找村长。任成俊见到村长则又是扑通一个响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给世喜老汉和村长每人点上一支大中华。

            村长不阴不阳地两眼盯着鼻前缕缕攀升的烟圈儿不说话。世喜老汉见状沉不住气了,“有才哥活到了八十多岁,无疾而终,又有第三辈人,按说应该属于喜丧——”世喜老汉说着把脸转向村长,任成俊这边就忙不迭的接上说:“洪恩,”任成俊和村长同过学,所以称呼上显得很亲近。任成俊的语气十分恳切,“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村长喷出一口烟雾,“嗯,刚才世喜叔说的不假。像这种情况,按眼下咱们农村的风俗,应该大办。不过,”村长又狠抽了口烟,然后一梗脖子咽下去,他大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鼻孔里冒出两缕青烟来,这才又接着说,“这事到底怎么处理,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任成俊的心里就有数了。他当即表示自己也有大办的意思,入乡随俗嘛,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做儿子的在这件事上要对得起他,不能让街坊邻居笑话。

           于是任成俊就掏出三万块钱的丧葬铺底费来给村长,再由村长领着去找各位执事一一磕头——这是农村发丧送殡的第一个环节,请谁帮忙,孝子就得给谁磕头。

            出殡的时间定在十月十二号,农历的九月初八。

那天,任成俊一大早就和妻子一起带着一干人等回到乡下。他的儿子任鹏正在大学里准备托福和GRE考试,任成俊夫妇压根儿就没将这噩耗告诉他。

            任成俊来到自家门口,见门里门外早已经一片缟素。门上张贴着“耄耋而寝千秋佳话  遗范在世万古流芳  芳微百世 永垂不朽”字样的丧联,门口的灵幡、岁头纸、纸人、纸马以及纸扎的电器、轿车、别墅等社火、冥器摆放了一大片。院子里已经搭好了灵棚。有几个顶白头和戴孝帽的在里里外外的忙活。任成俊知道这些都是他远房本家和亲戚,村长帮他安排的;由于平时疏于走动,任成俊对他们不怎么熟识。

            有人过来给任成俊和他妻子披上麻,戴上孝。世喜老汉指引任成俊将骨灰盒捧进棺材,再扣上棺盖,哭喊三声,然后夫妻双双男左女右的守候在灵堂的棺材两边。

           任成俊的哭喊显然给外面焦急等待的人群发出了信号,前来吊丧的人就开始一拨儿一拨儿的往里面涌。乡下的亲朋故友遵照乡下礼仪磕头跪拜;城里的同事、朋友按照城里的规矩鞠躬默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孝的不穿孝的。每一拨儿进来,都由乐班迎送到灵棚,在喧天的鼓乐和丝竹声中完成吊唁仪式,再接受孝子叩谢。——男宾由孝子叩谢,女宾由孝子的妻子叩谢,男宾女宾混合时则由孝子夫妇共同叩谢。然后迅速离开。

           乐班由土洋两个台班组成。大门里边的两张八仙桌上,一张放着吹鼓手的家伙,锣、鼓、笙、箫、唢呐、号等,另一张则放着扬琴、电子琴、混合音响和麦克风。两张桌子周围的歌手和乐手严阵以待。男歌手则不时的用不大地道的普通话对着麦克风吆喝:“今天是任有才老先生的喜丧,为了活跃气氛,我们准备了一些节目,不管古代的、现代的、现在流行的,歌曲和音乐随便点,一个节目一百块钱。希望大家踊跃参加!啊,踊跃参加!”

          ……

            “刚才有新城供电部的李部长,花一百块钱,代表全部员工,为任有才老先生点了一首《青藏高原》,下面请欣赏。”

           于是高亢、嘹亮的歌声响遏蓝天上的白云。人群一阵子攒动,院子外靠近门口的地方,人挤得紧紧的。大家纷纷争睹年轻女歌手的风采。与此同时,礼账登记处的两张八仙桌子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的顿足跺脚,有的抓耳挠腮,焦急的盼望着早些办完上礼手续,加入前边拥挤的队伍。而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却置那些吊唁者的焦灼于不顾,始终有条不紊地各伺其责。两位老者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上吊簿的上吊簿,写挽幛的写挽幛;一个年轻人十指灵活地敲击着键盘,往电脑里输入礼账单,另一个年轻人动作敏捷地将钞票数的“欻欻”响,然后再一一的将它们填进验钞机里。后面前来吊丧的人还在潮水一般的向这里涌……村头上,各色各样的汽车首尾相接地排有二里地长,像是正在进行汽车展销会。

           来自城市的吊丧者举行完仪式,与任成俊握罢手,说罢安慰的话语就离开了;而那些乡下的亲戚、本家和朋友,按照乡规俚俗要留下来入座筵席。灵棚的左边设有酒宴帐篷,帐篷里横七竖八地排放着一大片餐桌,餐桌上摆满明晃晃的瓷质酒具、餐具。跑堂儿的两手把着托盘,弓着腰身,一溜碎步小跑,边跑边高声叫道“闪开,闪开,油着!——”几条狗在桌子底下和人腿之间窜来窜去。空气中弥漫着浮尘和酒菜的浊气……

            年轻的男歌手和女歌手在每唱完一首歌之后都要吆喝一遍,下一首歌是哪哪儿单位,哪哪儿人点送的,任有才老先生活到八十多岁,无疾而终,今天是他的喜丧,请大家踊跃点歌之类。

            任成俊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早在假日后上班的第一天,他的手下,办公室主任和工会主席,就分头向他的同事、朋友、以及全市与供电公司有关联的单位和部门报了丧,即使那些工程包工队、材料供应商等也不曾落下。任成俊和妻子在裤管里头绑了护膝,又在磕头的地方放了枕头,但经不起起来趴下的次数太多了,身体仍是吃不消。就在任成俊叩谢市自来水公司的方经理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下去。多亏司机眼尖身捷,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搀住任成俊;并一再恳求,要替他歇会儿。

           正在这时,男歌手又吆喝开了,“各位亲戚朋友,各位来宾,刚才村长和几位执事共同点了一出《秦雪梅吊孝》。今天是任有才老先生的喜丧。现在离起灵的时间不多了,想点节目的请抓紧时间。下面请欣赏《秦雪梅吊孝》。”

            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紧接着,一位头顶白布,身着孝袍的女人,由年轻女歌手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奔向灵堂:

            哭一声商公子,我还叫、叫一声商郎夫啊,哎!我的商郎夫!

            一唱三叹,哀婉气绝。

             一旁的任成俊的妻子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哪是哪儿呀?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便发作,于是只能拿眼睛来剜任成俊。

            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

           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有谁知婚未成你就撇我早亡。

            实指望你中状元荣登金榜,窈窕女歌于归出嫁状元郎。

            实指望凤冠霞帔我穿戴,却不料我今日穿穿上孝衣裳。

             ……

            女人唱得泪如涌注,肝肠寸断;唱得回肠荡气,催人泪下。在场的,好多人唏嘘不已。任成俊的心里头恓惶的不行。他搭眼看到世喜老汉也在哗哗地流眼泪,蓦地心头一热,就移身过去,抽出一枝烟给世喜老汉点上。

            世喜老汉的眼泪就流得更欢了,“都怪爹不好,害了你……”世喜老汉流着眼泪喃喃说。任成俊不知道他指的是戏里的秦雪梅还是什么,就以询问的口气叫了一声大叔。世喜老汉这才回转过神来,深深叹了气,“唉!霞这孩子命不好,当初要是跟了你,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任成俊恍然明白了那个唱《秦雪梅吊孝》的女人,于是把目光投射到正在泣诵祭文的女人身上,只见她瘦骨粼粼的,刀刃一般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又黄又黑的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


             说起来,霞比任成俊还要小五岁,可是眼前看上去,却似年逾花甲的样子。

            当年任成俊很受杜世喜夫妇宠爱,任有才曾经半感激半玩笑说,你们这样疼他,要是有个闺女让他做女婿多好。任有才说这话的时候任成俊(当时叫狗屎儿)还是个穿开裆裤满地跑的娃娃,没想到一语成谶,杜世喜夫妇还真生出个闺女来,取名叫霞。

            而且,霞打小就聪明活泼,爱唱爱跳,整日里和任成俊哥哥妹妹的分不开;渐渐成人后相互爱慕,任成俊在部队,两个人开始鸿雁传书。任有才和杜世喜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们在任成俊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按当地习俗为二人郑重其事的定下了婚事。任成俊第二次探亲时,杜世喜刚刚从拘留所出来。两家老人在一起商量,想把婚事给办了。于是任成俊就给部队上打了报告。不料想,还没等报告寄到部队,任成俊却先接到了提前归队的命令。任成俊当即就预感到这命令可能与前方的战事有关。霞依依不舍的送任成俊上路的时候,村里的广播喇叭里正播放着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就是当时最火的《我要像春风吹在你心头》,霞的那双秋水盈盈的温润的大眼睛,就这样深深地印烙在任成俊的脑屏上。

            那时候生活比较困难,杜世喜就私下里倒腾些布票、粮票什么的。有一次,邻村的一个买布票的对他说小孩他爸在矿上分摊了一吨碳,要是能帮着弄回来,就两家二一添作五分。杜世喜愣都没打就给应承下了。结果,自己拉着一车煤在半道上给查住了。也该杜世喜一家倒霉,当时正赶在“打击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风头上。调查来调查去,这车煤的来路不正,而托他拉煤的那一户却又矢口否认,倒反而把杜世喜贩卖布票粮票那档子事给翻腾出来了,就这样,杜世喜被请进了局子。

           任成俊刚回到部队,连里的领导就找他谈心。问起婚姻恋爱情况,任成俊就毫无保留的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很含蓄地问任成俊说,你是要布尔乔亚式的生活呢,还是革命事业?说起这位领导,任成俊对他挺尊崇的,是任成俊一个县的老乡,平日里对任成俊也很关心。任成俊经过痛苦的思考和抉择,最终效仿了历史上的一个人物,在江山和美人之间选择了前者。那位领导又索性好人做到底,将自己的一个战友的女儿介绍给任成俊,当时她是一家国营商店的营业员,刚刚被自喻“天之骄子”的男友所抛弃,陷在痛苦的深渊里难以自拔。任成俊的出现虽然令她一度忘记了伤痛,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有种屈就感。家庭出身和背景让她一直瞧不起任成俊这个乡下人,尽管嫁给了任成俊,做了任成俊的妻子。

            霞后来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拖拉机手。本来这平淡如水,波澜不兴的日子照常循环往复下去,仍不失一种过法,谁承想,那拖拉机手却又在四五年前发生了车祸,去年刚刚离世,除了给霞撇下了三个孩子以外,还留下了一个十多万元的医疗费账单……

            世喜老汉混浊的眼泪还在哗哗地流,霞那边还在期期艾艾、哭哭啼啼的唱:

            我的商郎夫啊我的好哥哥,你的影常和我的心连着

             我的父将你赶铸成过错,害得你回家来命见阎罗

             商郎夫你一死可就苦了我,撇得我——

              孤苦伶仃伶仃孤苦不上不下不下不上可死死可是活?

               ……

            任成俊的心里像猫抓的一样。他不知此时此刻该对世喜老汉说些什么。正在这万分尴尬之际,他的手机铃声适时地鸣叫起来。任成俊仿佛遇到大赦一般,急忙打开手机翻盖。还没待任成俊说话,话筒里传来云的急促的声音:丧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我这就过去了呵。

            “哦,你等一下呃。”

             任成俊慌忙找到一个避静处,然后怯声怯气地对着手机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

             “哪能‘不用了’?我们好歹也是三四年的夫妻了,今天披麻带孝,给老爷子送终,应是做儿媳妇的本分呀!”

             任成俊顿时就蒙了,“真的不要过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哼,”电话里传来云的一阵冷笑,接着便是,“我偏要在今天说!我这就马上过去。”

             “哎哎,求求你,别添乱了好不好……”任成俊的声音有些低声下气。可话刚说到这儿,发现对方已经关机了。

            任成俊心里那个急呀,白毛汗都钻出来了。

             任成俊就反复拨打云的电话。电话总算接通了,对方又不言语了。任成俊的脾气就上来了,“你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云反问了一句,“怎么?难道,你打算让我为你做一辈子‘地下工作者’吗?!”声音里夹带着一股狠劲儿。

            这回倒是任成俊没有话说了。在这短暂的瞬间,任成俊突然想到了在市政府要害部门工作的岳丈一家及即将出国求学的儿子。恰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任成俊去谢丧。任成俊就慌忙回答说“等等,等等”。

            “还‘等等’?我他妈等的实在不耐烦了!”后边这句的声音猛然比前边提高了八度,如锐器刮在玻璃上,震得任成俊的耳膜嚯嚯的。任成俊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糊弄不下去了,反而平静了下来,“你说吧,到底想怎样?”为表现自己态度诚恳,任成俊又补上一句:“只要你不来这里闹腾,什么事都好商量。”

            “那好吧,那我就照直说了。我现在有一笔生意,需要十万块钱。我想,对你来说,十万块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数目,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你不会不帮我吧?”

            什么?这臭婊子。任成俊心里恨恨地骂道。他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想说一句你臭不要脸,可嘴唇子哆嗦了半晌,就只剩下了“你,你……”两个字。

            “那好,我这就上你那儿去取。我和几个兄弟在你们村头上已经老半天了,反正也闲着没事。”

             “别,别!千万别过来……”任成俊只觉得脊背上飕飕地往上冒凉气。直到这时,他才怀疑到云当初“爱”自己的真正原因。

             几经讨价还价,最终,云派来一位使者。小伙子直接找到灵堂,将一张打印好的借条交给任成俊。借条上写着:

                                    今借到虹云人民币拾万元整,壹周内归还。此据。

                                                借款人:

                                                二00二年十月九日

            任成俊哆哆嗦嗦地在借款人后面签完字以后,接着像浑身被抽了筋的一样扑倒在棺材旁边,鼻涕眼泪垂挂在胸前,“爹啊爹”的恸哭不已。外边看热闹的人就评头论足的夸奖任成俊,说任有才一生过得值,儿子不仅有出息,还很孝顺,任有才到死了还那么风光……

            起灵的时间就要到了,这时,门口的丧鼓又“嘣嘣嘣”地响了三下,任成俊的副手周新明书记急匆匆的进来禀报,说孙总从省城赶来了。任成俊就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掏出纸巾擦擦脸,然后慌慌张张迎向门口。

           任成俊双手抱住孙总的温软大手,一迭声的“谢谢!”孙总语重心长说:“老任,要注意节哀啊!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我晚上还有个会,不能在这里陪你了,要多保重,啊?”孙总四十冒头的年纪,看上去,精明,干练,沉稳而持重。

            任成俊哽咽着郑重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这时候,吹鼓手长号一吹,接着便鼓乐齐鸣,器乐声和人的喧哗与哭喊声响成一片。有人过来搀扶起匍匐在地上哀号的任成俊,摔碎棺材前烧纸的老盆。老盆里的纸灰四处飞散。院子里外的灵棚、帐篷、冥器、社火等一应摆设和物件早已经被拆的拆,撤的撤。一片哀号声中,一伙身强力壮的汉子抬着棺材慢慢走出村庄。

            吹鼓手一行九人在最前方缓缓引路,紧接着是替代任鹏挑灵幡的任成俊的本家侄儿和任成俊,拿社火、拿冥器、拿花圈、抬棺材的各色人等,最后面是任成俊的亲戚、本家、朋友、属下——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墓地进发……


           安葬完有才老汉,清算完账目,村长他们便各自离开了,只剩下世喜老汉在院子里转悠着不忍遽去。夕阳的余晖给这一片茅舍和土墙投下最后一抹余晖,喧嚣了一天的任家小院开始静谧起来。任成俊看着秘书和出纳将一捆捆人民币在手提箱里码好,当他想到这些钞票将要有三分之一属于虹云时,心里就又像锥扎的一样嚯嚯了几下。秘书抬起头来问,记录礼单的U盘和吊簿是不是也装进手提箱里?任成俊则颓丧地点了点头。

            那边两个司机和两个办公室的行政人员正忙着往卡车上装运毛毯、羊毛被、太空被等。任成俊提起沉重的手提箱和妻子告别乡亲,钻进那辆像黑天鹅一般高贵的凯迪拉克。车子才刚刚启动,只听见“咣当”一声巨响传来,任成俊的妻子转身望去,却见是被谁放倒了院墙,就又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也太性急了点吧,人还没走呢!……”

            “嗳,这片地基早已经属于人家了,人家还等着建了新房娶媳妇呢。”任成俊声音嘶哑,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掏出一沓钱来交给妻子,“给,这是他们给的补偿。家里有用的东西我早已经派人收拾完了,剩下的随他们去处置好了。”

            任成俊已经疲倦至极,像一堆烂泥一样无力地倒在座位上。眼看着一排排房屋在耳边纷纷向后退去,任成俊的心里涌出几许酸楚和缱绻。这里毕竟印记过他成长的足印,承载着他童年的欢乐和青春的梦想呢。车子走到村口的时候,任成俊忽然想起了那天回家时的情景。那段时间,公司刚刚颁布内退的规定,任成俊一直感觉很郁闷,于是就到乡下来散散心。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就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那天世喜老汉把他带到家门口,对着大门高声喊道:“有才哥,成俊回来了!”任成俊刚想去推门,大门就“吱呀”的一声打开了,有才老汉披着件白布汗褂儿迎了出来。爷儿两个相互搭讪着来到堂屋门里坐下。有才老汉问今儿个怎么有空回来了,任成俊就向父亲倾吐了心中的不畅。有才老汉安慰儿子说退了也好,能有时间常家来看看。有才老汉还说村子里比他年长的都不在了,阎王爷的门口就数他是排头兵了,说不准哪会儿一口气上不来,身边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说着就把话扯到发丧送殡上去了。任成俊就拉起了他副手周新明殡送他母亲的事,那场面那气派那风光——请了多少戏班,摆了多少桌宴席,来了多少宾客,收了多少花圈以及多少多少的钱和礼……

         任成俊在滔滔不绝的诉说中,情绪越来越激动,一激动就不可自抑的要走扯,这时候有才老汉又惊又叹地插了句“真厉害”,任成俊则大嘴一撇说:“嘛厉害,还不是因为手中的那点权力!要是你有那福分赶在我内退以前,我保证会办得比他们还好。……

            任成俊只顾着自己说,也没注意父亲的反应,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自己这番无心无肺的话,动了父亲的念头。任成俊的心里就又悔又痛起来。他只感到鼻腔和眼底一阵阵的酸胀,然而干涩的眼睑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他闭上沉重的眼睑,头颅无力地仰靠在椅背上;少年时的一幕幕往事却穿越时空,闯入他的眼帘:

            那时,他才七八岁光景,浑身哧溜精光的和父亲一起下河里摸鱼。父亲在水里游,他在岸上跑。父亲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散发着金子一样的光芒,“狗屎儿!”“哎!”“狗屎儿!”“哎”……他欢快地回答着,把那些丢在岸上的活活蹦乱跳的鱼儿一一抓到水桶里……

            秋天来了,他和父亲一起去林子里摘柿子。他骑在树杈上,父亲则扯着衣襟在树底下顾盼、张望,“爹!”他响亮地呼喊着。

            “哎!”父亲高兴、快速回应着。

            “爹!”“哎!”……一只只小灯笼一样的红柿落进父亲的怀抱……

            任成俊发出均匀的鼾声。乌黑闪亮的凯迪拉克浮水一般,悄悄地游向灯火辉煌的彼岸……


2#
发表于 2016-2-9 11:39 | 只看该作者
老来孤独,死后热闹。牧版此文反映了当前农村的社会现实,人物典型,细节生动,读来令人心酸感慨。问好牧版!新年快乐!
3#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1:39 | 只看该作者
本周过年之故,太虚有点冷清,于是翻来旧作凑凑热闹。
欢迎大家砸砖!
4#
发表于 2016-2-9 11: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熊荟蓉 于 2016-2-9 11:41 编辑
牧歌 发表于 2016-2-9 11:39
本周过年之故,太虚有点冷清,于是翻来旧作凑凑热闹。
欢迎大家砸砖!

呵呵,我就说呢!怎么牧版也忘了加版权?荟蓉也是看太虚冷清,一大早赶写了两篇,刚发上来了。
5#
发表于 2016-2-9 14:43 | 只看该作者
好长的一篇,我读完了,牧歌老师善于写长篇啊!
繁华热闹的“喜丧”背后,折射出严峻的社会问题: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官员大操大办的腐败问题、亲情与权力的较量、女色的诱惑,以及淳朴的相邻之情、兄弟老友之情等等,鸿篇巨制,故事厚重,意义深刻,引人深思。
拜读学习!问候牧版,祝2016开心、健康每一天!
6#
发表于 2016-2-9 16:55 | 只看该作者
一口气读完,万般感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先道一声辛苦了。
7#
发表于 2016-2-9 18:12 | 只看该作者
看完牧歌老师这篇文章,心情非常沉重。这是现在社会风气的一个真实写照。我是生活在农村这个社会的最底层,耳染目睹了许多说不出来的纠结。现在山里年青人全出去打工去了,剩下些年老体病的人,好多不堪生活的重负,自杀率竟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十。……死后连个抬丧的人都凑不齐,只好在周围挖个坑就地埯埋。过去的什么尽孝道见不到了,……不说了。
好在我俩个儿子还算孝道,一直守在我身边。
8#
发表于 2016-2-10 10:39 | 只看该作者
    钦佩牧歌老师的大手笔!
    我认为,牧歌老师这篇小说,不是长篇,也不是中篇,还是属于短篇小说的范畴。
    在结构布局上,小说以有才老汉去逝及办理丧事为主线,采用传统叙事手法,虚实相间、现实与往事交替,如一棵树,有枝有叶有主干地伸展开来,全景式为我们展现了农村与城市、物质与精神方面的碰撞与矛盾。


    世喜老汉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其实是很重要的,对小说的整个结构,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


    说的是丧事,实际是讲述的任成俊的成长史、奋斗史、堕落史。任成俊这个作者重点刻画的人物,其形象是非常饱满、鲜活的,也是具有代表性,是当代很多国企高层的代表——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从农村寒门走出来的,起初,也是具有“革命性”的,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一步一个脚印前进。但终于经不住美色金钱的诱惑而异化为“布尔乔亚”——资产阶级、富有阶层的代表。任成俊在发达后,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有云,有霞。最后云利用丧事机会,以在丧礼上爆光地下夫妻身份为威胁,勒索金钱。云得逞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很多的贪官就是因为不堪此种勒索,而选择杀死情人——广东前政协主席,不就是将情人销尸灭迹了么?


    小说对社会现实是具有反讽与批判精神的。老父在农村独守“空巢”,死了都没人收尸,儿子却在美国与加拿大的安大略湖上的奇迹景点尼亚加拉大瀑布游山玩水,享受异域风光。老人生前无人照顾,死后,却极尽奢华排场。这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小说的细节,我认为是真实、准确的。细节描写、场面描写非常到位。


    个人觉得,小说在总体容量上,还得删减、压缩,很多地方,对主题表现关系不大,很容易让读者略过去,从吸引力或者精彩度上讲,是要扣分的。好在,小说的思想深度与现实意义,弥补了这一缺憾。


    深切问好牧歌老师。学习了。
    您的作品,很大气。

9#
发表于 2016-2-10 10:45 | 只看该作者
小说的最后五小段,实际上是精神回归,回归到童年或者少年的单纯与美好。我想,这也是作者精心设置的一个结尾:这是一个艺术的处理,很具感染力。
10#
发表于 2016-2-10 15:48 | 只看该作者
首先送上新年祝福:祝牧版新年快乐,万事顺意,阖家幸福,猴年鸿运!
这一篇简直巨著啊牧版,读完之后感觉牧歌老师是长篇老手,有机会交流一下心得,嘿嘿。
这篇小说反映了当代社会中的种种问题,就像这繁华热闹的“喜丧”背后,折射出严峻的社会问题: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官员大操大办的腐败问题、亲情与权力的较量、女色的诱惑,以及淳朴的相邻之情、兄弟老友之情等等,鸿篇巨制,故事厚重,意义深刻,引人深思。
11#
 楼主| 发表于 2016-2-11 11:11 | 只看该作者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2-9 11:39
老来孤独,死后热闹。牧版此文反映了当前农村的社会现实,人物典型,细节生动,读来令人心酸感慨。问好牧 ...

多谢熊老师赞赏!这是2006年发表在某文学刊物的旧篇,拿来太虚凑凑热闹。
12#
 楼主| 发表于 2016-2-11 11:17 | 只看该作者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6-2-9 14:43
好长的一篇,我读完了,牧歌老师善于写长篇啊!
繁华热闹的“喜丧”背后,折射出严峻的社会问题:农村老人 ...

感谢瑞雪老师耐心详阅和精彩留评!瑞雪老师一语中的,在下要表达的就是这些问题。
顿感知音终遇的酣畅
13#
 楼主| 发表于 2016-2-11 11:19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6-2-9 16:55
一口气读完,万般感叹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先道一声辛苦了。

多谢清风老师耐心详阅!牧歌期待您进一步指教!
14#
发表于 2016-2-11 12:02 | 只看该作者
空巢加不孝子,死还要为儿子选择时机,悲哀。老师将现实中的阴暗揭示的体无完肤,佩服。值得学习!
15#
 楼主| 发表于 2016-2-11 12:34 | 只看该作者
若虚 发表于 2016-2-9 18:12
看完牧歌老师这篇文章,心情非常沉重。这是现在社会风气的一个真实写照。我是生活在农村这个社会的最底层, ...

感谢若虚老师耐心详阅和精彩留评!这是我2006年发表在某文学刊物的旧作。当时刚参加完一位领导家殡事,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同时又目睹我所生活城市常因送殡而造成道路阻塞现象,故写下该篇文章。
诚如先生所言,中国养老现状的确令人堪忧。
问好若虚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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