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6-2-19 20:12 编辑
读过王小波的人,多半会记得那头特立独行的猪。
那是猪当中的异类,它可以像山羊般地跳跃,可以到屋顶上唱歌以及模仿汽笛的声音以至于扰乱广大群众生产生活的秩序,它以天赋秉异的强悍顽强地对抗着被阉割的命运,并且大摇大摆地到四村八邻去骚扰另外一些长得更为好看的母猪。当然,最为精彩的还是它竟然可以极其智慧且彪悍地应对那些企图对它“专政”的人们以及狗们,最后杀出一条血路走向自由,成为野猪。
通常的猪命运多半是套路化的。公猪等待着被阉割然后安安静静地长肉再然后被屠宰,母猪拼命地生仔直到油尽灯枯再然后同样被屠宰。王小波可能多情地想到了他们一众知识青年的命运与其有着某种类似,因而,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在他眼里就显得尤其精贵,于是,这头猪破格地被他称为“猪兄”,也就名垂文学史了。
王小波的“猪兄”的确很稀罕,我们在农村泥打滚半辈子,阅猪无数,从来没有领教过那么一头魅力四射的猪。我们的猪命运很简单,捉个猪仔,关进猪圈,喂着猪食,到年底吃点猪肉。年年如斯,从无例外。猪的寿命通常仅一年,不像那头,当时已经四五岁了,还不知道究竟能活多长。
读文章的时候,我是怀疑的,猪能做到那样吗?
毕竟王小波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即便是下放在农村,也还保留着一分外人的新奇,因而也还有观察提炼的情致,加上文人天生的渲染,估计那头猪离猪八戒也已经不远了。
也能理解,那拨正当年轻的城市书生陡然被搁置农村,生活寡味如水,劳作不堪其重,情感极度苍白,所谓当兵三年,见到老母猪都笑嘻嘻的,那么那头近乎全能斗士般的猪迅速地成为他们对于自由的向往个性的伸张乃至于爱情的憧憬等等全部寄托所在也不算意外,真算是难得一见的亮色了。
相反的是,我们小时候没有关于自由的理解,没有关于爱情的想象,也不具备抗争的气魄,甚至对于世界都浑然不知。觉得发生的就是现实的,现实的就是合理的,我们的未来就是父辈们的现在。父辈们的现在就是种点水稻,栽点旱粮,打点零工,养些牲口,最大的愿景就是吃饱穿暖,在这一微薄且清晰的目标指引下,付出所有都是情理之中。
于是,我家每年会养一头乃至于两头猪,我们四五户形成一个生产小组会养一头耕牛。猪是用来宰杀的,牛是用来耕田的,平时的照料只能属于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负责喂猪喂牛,大人们负责买卖以及耕地。
家里会建一个猪圈,猪圈的外墙上留有一个食槽。一日三餐的时候,我们拎着满载猪食的铁桶,用特有的接近于“唠唠”声站在外面一哟呵,猪们便立即呼应,迅速地围拢过来立即大口朵颐,同时发出有节奏地咀嚼声,那伸出来特别显眼的猪拱嘴四周被一条水渍满满地包圆,上面是它们吃饱喝足过后满足的神情。
和王小波见到的普通猪并无二样,这些猪因为终极指标只是长肉,然后等待宰杀,所以,它们没有性别差异,母的不会怀孕,公的出世不久就是太监,全无斗志,吃了睡,睡过了再吃。它们随处随性大小便,猪圈里常年藏污纳垢,连冬天的太阳都挪不动它们沉重的身躯。不比孔雀,偶尔还能开开屏,抖抖尾巴,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写写爱情宣言。
它们所有的念想只能是吃了。也就是在它们特别饥饿的时候,它们仅有的一点斗志才能被激发,我们每天放学的时候,要是在路上玩耽搁了,那一进门便听到呼天抢地的声音,只见猪们拼命地拱猪圈门,铁门被砸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我们知道,我们要是再不侍奉他们,爹妈就要对付我们了。于是迅速地扔下书包,三步并作两步拾掇好猪食,送到它们面前,一切回归平静,只能听到类似于花开的声音。
我们要上学,每天都能看到老师阴沉的脸;回家还要喂猪,面对它们的也是嚣张的脸;放学路上兴许还要到田地里干点农活,时常腰酸背痛,也算是愁眉苦脸;晚上,有时还得听听父母那些冗长却反反复复极端乏味的好像有些励志的说教,觉得生命就是一团乱麻,生活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笨重的陀螺,站不稳,却也拖不动。
我不记得我们当时有无想做一头猪的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不要干活,也没有什么批评与指责的,更不会背负什么理想与抱负之类,无非是到年一刀灭了。谁不是个灭啊!灭的早也好,迟也罢,自己反正也不知道。
我家的猪圈坐落在院子的南端,院子里还栽着随处可以采摘的野花,有那么点花圃的感觉。那是父亲可能也包括姐姐从山上或者是别的人家移栽来的,反正与我无关。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没有养花种草的审美天分。就在临近猪圈门的地方,我倒是有些印象,好像是作业做得不对,也可能是骂人打架之类(这个可能性很小,我向来不敢和人打架,似乎也不会骂人,我儿子上次和同学发飙,在对方扑面而来的骂人攻势下,他实在不会骂,只会回击:猪!猪!——他哪里知道,猪现在也不确定就是贬义的,这个遗传实在是惭愧啊),父亲倒了一畚箕的细石子,要我在那上面跪着,限时多少。他自己很忙,于是就叫姐姐在边上拿着个手表计时,姐姐应该瞒报了时间使得我的惩罚减轻了不少,后来我更愿意相信是父亲故意指使的。不过,当时的情绪是看到猪圈里那两头悠悠哉哉的猪,我羡慕嫉妒恨,恨不得在猪食里塞几块石头,咯死那两个肥佬。
后来,家里盖房子,需要更多的钱还债,于是,猪圈里的蠢货变成了四头,独唱变成了合唱,然后是四重唱,我和姐姐喂猪的任务由一桶变成了两桶乃至于四桶,家里的猪糠以及剩饭剩菜不够,便多了一项采摘树叶的任务,大路两旁的树木全部变成了秃头,连山上都被村里人整得干干净净,山路四通八达,不比现在,山与我们完全隔离,我们找不到进山的路。
我们还算好的,我们一般大的孩子当时还有个任务就是收集猪粪。想想也挺纳闷,猪都进圈了,哪来的粪便,不过,印象中,的确有人大清早提着这箩筐,拿着个铁铲,拢着双手,四处溜达,像猎鹰般地四处找寻着人畜的粪便,回家之后,才能收拾书包。这活儿我和姐姐从来没干过。
千万不要以为家里养了猪就可以肆意地吃肉,相反,我们的油水很少。我们的猪只是商品,不是食品,村里常年溜达着一个卖肉的,是外村的杀猪匠,估计是实在卖不掉的时候才会到村里转转运气,他很清楚,撞到运气的可能性是很小的。所以多半也是失望而归,留下关于对这个村子贫穷的评价。杀猪匠是个令人羡慕的角色,他们一般膀大腰圆,油水外溢,成天红光满面,走到哪儿都是呼哧呼哧的,不时地还显摆着自己和某某爷们的深情厚谊以及某个妇女们的暧昧情缘,不一而足。我们小时候没有见过地主羔子是个什么造型,但是杀猪匠家的孩子还有很有区别性的。我家买肉的机会很少很少,要么来客的时候对付一点点,剁成瘦肉汤,剁得山摇地动,也剁得我们气不打一处来。那么一团精致的瘦肉就那么圆乎乎地躺在瓷盆中间,四周的肉汤漂浮着大小不等的珠玉,婀娜多姿般地摇曳着,客人们一边喝一边用嘴巴打着节奏,声音实在不好听,让我们非常不敬地想到其他,与猪有关。
岂止是猪肉,即便是偶然蒸鸡蛋,我们最大的理想是等蛋舀完了,用乘蛋的盘子吃饭,那个盘子一定光洁无比,连洗盘子的手续都可以省掉了。
只能等待过年,过年至少有可能有两次吃肉的机会,撇开过年期间每天的鱼肉之外,过年之前还是有可能杀猪的。既然杀猪,那多少就能吃点了。说是可能杀猪,是因为有时候,也会直接将猪赶走,以整头猪来计价,那样的话,家里除了得点钱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另外一种形式是请个杀猪匠到家里杀。那简直是仪式性的工作,漆黑起床,拼命烧水,准备一个大盆和三四个水桶,盆是用来盛放整猪然后来回拉拽脱毛的,桶是用来盛放猪血的,还要把家里大门都给摘下,横放在两条板凳上,那是让杀猪匠开膛破肚的。准备就绪,围了一个院子的人,川流不息,一切按部就班:终于用绳子把猪套住了,终于把猪按到了门板上,终于听到了猪的最终宣言,终于看到猪无声无息地被来回扯动,终于看到浑身雪白地躺在了门板上,终于看到了它被剖开之后里面的一切构造,终于能让我们把平时的实物与眼前的景象笃实地联系起来,终于开始考虑晚上我们可以顺便能吃点什么了。
理想照进了现实,一头脏兮兮的黑猪变成了成串的猪肉,我们开始想到诸如“琳琅满目”的字眼,这家买点那家买点,自然还得送点叔伯亲戚,自己多少还是得剩点,尤其是下水之类,于是我们兴奋地啃着骨头,兴奋地咀嚼着猪肉,连没人待见的心肺都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如果再弄点青椒炒一下,味道实在不错的。
战斗结束,大人们必定要喝酒,这一特定的酒席被称为“杀猪饭”,满满地坐了一大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嗓门扯淡,大巴掌抹去嘴边不时渗透出来的猪油。此时,一般都临近春节,杀猪饭的热闹是过年前的序曲,我们吃着猪肉,畅想着关于过年的一切幸福。毕竟,做人还是有乐趣的,你看那些个猪,平时好吃懒做的,虽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又蠢又笨又脏,结果直到临死前才干净一回,风光一回,实在是不值当的。
后来,我看过《荆棘鸟》,我没有感动于拉尔夫和梅吉的爱恋,我无端地会想到猪,猪的命运不有点那么点荆棘鸟的意思吗?张国荣《阿飞正传》也是那么个情况,飞啊飞,落地的时候,也就是最为炫丽的时候,更是死亡的时候——阿弥陀佛,那么美好的关于爱情与人性的解剖让我弄成这样,真是罪过啊,可我真没那么高的情商啊!拉尔夫是教主,梅吉还有那么富庶的农庄,他们可以有孽缘,而王小波只能研究猪,年幼的我仅仅向往猪肉自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
猪圈空的时候,我们短暂地停止了喂猪的工作,不过我们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们知道,来年还不知道会有几头新的成员加入呢?在确认明天的情况下,谁的生活都不会有太多的兴奋,包括小孩。
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大约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很少关注猪了,可能还养过,但后期喂猪已经是一件极随意的事情,包括吃肉也几乎没有什么念想,父亲在集镇上的作坊生意很好,经常大清早,他们没时间做饭,我们便用排骨汤泡锅巴吃,吃常了也挺厌倦。
父亲抽空还做点猪糠生意,过年的时候,我无意中在他那儿看到了他当时写的招牌:三七糠,13.5元一担。老头识字不多,不过,那几个字写得遒劲有力。
相对于猪来讲,侍候牛就简单得多。春天的时候,往山上一赶,晚上赶回来就成,冬天的时候,它就住在牛棚里,里面是堆得小山一般的稻草,它自顾自地玩耍着,几乎与我们不搭界,再说,即便是工作量如此之轻,我们几家还是轮流着照应,轮到自家的时间较少。
我对于牛的遗憾是我放牛放了那么长的时间,居然没有骑过牛。我只要一近身,它总是摆头,我就吓得老远。直到有一次,我发狠似地先爬上树,然后等牛经过的时候,跳下骑到它的背上,正庆幸大功告成的时候,它只轻轻地一拱腰,我便摔倒在地,险些没摔成残废!相关联的报复就是,之后见到苍蝇全覆盖在它身上的时候,我坚决无动于衷,谁叫它让我关于“牧童骑黄牛”的那么仅有的一点点浪漫情愫彻底告吹呢?
十岁那年的正月初一,我们组的那头牛死了,杀倒之后,每家分了不少肉,不过,父亲以及那几家的大人相约到集镇上把牛肉卖掉了,我以及我们依然没有吃到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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