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潭边老桑

你在高原

文/潭边老桑

　　
　　窗外的柳条，随风摇摆，鹅黄的柳芽儿，伴着翻飞的白肚黑羽燕子，闪进我悠长的眼波。小区绿化树下，一对小年轻，围着红色的情侣围脖，亲昵、追逐、嬉戏。云君，此刻，我想起了你。
　　那条红色的围巾，是我这些年来每每想起你时固定的回忆桥段，它从来不曾在我的记忆里褪色。在冬天，在早春，你还会围在脖子上么?或者，你还会从箱子底下拿出来看一看，抚摩一下么？你们那个宿舍，包括你和陈风在内，那年的雪天，我一共织了四条。你们说我像太阳，给每个人都是温暖的感觉，接过我的围巾时，你们激动得晃晕了眼。当然，只有你那条是红色，他们三人都是白色。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就喜欢你那憨憨的样子，喜欢你那份学习的劲头。别人是为了混个文凭，你却还像高考一样较真。我知道你来自农村，家里清贫，父母靠种几亩棉花和水稻供你读书。认真，也许是你的本色。要说起来，我和你最初相识还是在系学生会那阵子，班学生会代表聚会交流，不知不觉我就被你的谈吐吸引，想不到你朴实冷峻的外表下还藏着一颗火热的心。当你在台上演讲时，我欣喜地注视着你，而当你的眼光扫过人群与我交汇，我又分明感受到那份青春洋溢的磁力。是的，当时，我的脸红了，我看见你的脸，也红了。后来学生会组织三月学雷锋活动，是你，带着我们去火车站，找车站当值领导沟通，我们义务对车站卫生打扫了半天，“学雷锋，树新风”的横幅，骄傲地在站前广场飘扬。后来，我们自然就相爱了，在江滩，在东湖，在公园，在校园……还记得樱花树下那张合影么？前些时我趿着拖鞋，一个人在这窗台边翻看相册，检视岁月的痕迹。雪白雪白的樱花绽放在枝头，落满了山坡，当照相师傅提示我们喊“茄子”并“咔嚓”一声按动快门，我冷不丁搂着你的肩头，往你脸上亲去，你触电一般侧开了头，你居然那么羞涩！
　　
　　那些日子过得真快呀，翻过冬天，走过春天，一忽儿就到了毕业季。我万万没想到，你和陈风竟然选择了去西藏支教！你说，那是你自己思考了许久的决定。作为学生会骨干、预备党员，理所应当到最艰苦的西部去，那里的孩子最需要我们。这叫我说什么好呢？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女子，父母在国营机械厂工作，本本分分的工人，生活虽然不富裕，倒也安稳。起初，为了爱情，我也想过随你一起去。可当我对父母说起这事儿，他们闹死闹活，坚决不允许。我对你说，随我回到城里去教书吧，我们相亲相爱，无风无雨，白头到老，这样不好么？你说，你爱我，但更爱事业，并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找人打听到，支教顶多两三年就可以回来，我想，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可以等你。
　　
　　那天，在火车站站台，我和大家去送你们，一朵朵大红花戴在你们胸前，真是帅极了，场面仿佛电影中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的战士。我当然激动得流泪了，你拥抱我的那一刻，我真不想松开，我能听到你雄壮的心跳。我记得陈风当时嘻嘻地调侃着我们，说，你真要是不回来，他一定会回来追我。你应该清楚，追我的人，不止你一个，陈风是其中之一。陈风这人，有点油嘴滑舌，我虽然不很喜欢他，但也不怎么讨厌他，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就是有些大胆、直露，不像你那样羞羞涩涩地不肯说一个爱字。他对我当面表白过好多次，肉麻地说爱我，大家一起去游玩或参加聚会，他总喜欢对我靠靠贴贴，用你的话说，这小子有点坏坏的。他到底是轻浮，还是浪漫，不好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起过，有一天晚上，陈风在你床头塞过一张纸条，就走出了宿舍。你摸出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体育场草皮，我们决斗吧。我那晚有事去找你，你室友说不知去哪了，陈风和你，一前一后，出去了。我回女生宿舍时，路过体育场，突然听到哼哼哼哼的声音，有两个黑影在月光下打架，直觉就是你们，我立马跑过去喝止，然后，陪你们去校医院急诊室。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你们两人当时都鼻青脸肿的，我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幼稚呢？陈风说，这是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性。你说，普希金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和人家决斗过呢。陈风要我表态。我什么也没说，我真害怕你们闹出人命来。后来有一天我正在校园湖边早读，陈风突然跑过来追问我，我到底更爱谁，并说，自从我送他围巾，他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我了。我承认，作为女人，我有我软弱的一面，我不该对你们每人都送一条围巾，在感情上，其实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真正的太阳。我对陈风说，我爱你，我更爱云君。陈风听后跑开了，丢下一句话：我不会放弃。


   我现在常常想，你们那么爱我，为什么当初都到西部去？
　　
　　八十年代，信息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那个时候，表情达意最好的方式，还是信件。电话和电报，都无法准确传递悠长的思念。我和你就在这默默的文字中相思着，对峙着，苦熬着。我希望说服你回来，你希望说服我过去。我记得本来你和陈风按分配是要留在首府拉萨教书的，但到了拉萨，你又决定到日喀则去。你在信中给我说，首府拉萨的教育资源要厚实得多，还是到更艰苦的地方去吧。那年的春节，我原以为你会回来过年的，可回来的却是陈风。陈风回来就大吐苦水，说西藏的生活和教学条件，远比想象中要艰苦。藏文虽然在学校学过，但在口语表达上仍然很生涩，孩子们也不听话，有时候看着那些锋利的藏刀都吓人，治安也不好，有一次下课回宿舍，放在书柜里来不及去存的工资被偷了。最可怕的是还发生过几次骚乱事件，虽然政府采取了得力措施保障，但过得还是很忐忑。我问你过得怎么样，陈风说回来前去了一趟日喀则看过你，陈风说还是让你自己说吧，陈风交给我一封信。你说，不回来是为了利用假期更快地学好藏文，顺便熟悉藏区的风俗人情，新学期更好地为孩子们授课，你说条件很艰苦，但生活很充实，你说那里的雪山很美很美，青藏高原很美很美，空气干净，人民纯朴，你说你想扎根在那里，你想在那里过一辈子，你说快来吧，这方净土随时会为我打开，你说有机会一定带我去爬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
　　
　　第二年我真的去了。我们学校组织优秀教师去西藏旅游。之前就有同事说过，青藏高原缺氧，身体不行的别去。我想我这么年轻，应该没事，与我们同行的一位大姐，都五十多了呢。我们团队报的是拉萨——日喀则这条线路，这也是我要去的原因。我心里有个小九九，等到了日喀则，正好可以和你相聚呢，我没告诉你，就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可一到拉萨，刚下飞机，头就胀得不行，像要爆炸。导游说，快吸氧。吸过氧缓和了一下，晚上突然呼吸困难起来，同事说我脸色都绛紫了，于是就躺进了医院，医生说我有强烈的高原反应，明天一早必须送下高原，否则时间拖长了肺部会水肿并感染，闹不好会危及生命。当晚，陈风从拉萨一所郊区学校赶了过来，谢天谢地，幸好有他陪伴和照顾，陪我说话。唉，你还别说，陈风对我还真是用心，一整夜都没合眼。我后来才知道，你在得知我来到拉萨后，连夜搭汽车赶过来，但是非常不巧，由于在路上汽车抛锚，司机修理耽误了些时辰，你没有赶上我凌晨的那趟飞机。
　　
　　那年的春节，你又一次没回来，陈风却又一次回来了。他带回了很多礼物去我家，其中就包括一斤多冬虫夏草，送给我父母。我父母惊讶地问陈风这东西非常珍贵，你是怎么搞到的？陈风嘿嘿一笑，说，为了孝敬您两老，我特意让孩子们从自家牧场挖了后积攒下来的。我父母满意地点点头。我父母后来对我说，你还找什么呀，陈风这小伙子，不现成的吗。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陈风告诉我，这次回来，彻底不会再去拉萨了。陈风说，他实在受不了那的气候与人文环境，已经托他当镇长的叔父找关系把他的档案和工作关系提前调回了来。
　　
　　接下来的时间，是我最欢欣也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云君，你应该明白我要说什么了。
　　
　　是的。回来后他开始了对我疯狂的追求，每个礼拜天他都会从他所在的县城来到我所在的县城，看望我的父母，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云君，原谅我。这句话我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每一次都让我心痛。我是一个世俗的女人，我也想如小说和电影中的男主女主一样，为了纯真的爱情，宁可粉身碎骨，可我确实达不到那样高尚的境界。你不知道，后来，陈风为了跟我在一起，再次动用关系，调到了我身边，他对我父母作出了承诺，一辈子对我和他们好。云君，原谅我，我的身体和精神，确实不适合高原。我的父母和我，都需要一种安逸的生活状态。在这个命题下，我后来和陈风走到一起。在我的亲戚和同事眼中，已经是够让他们羡慕的了，只是，在我们的内心，也许总会有一种东西在隐隐作痛，就像雨季来临或者天气渐凉时关节的疼痛。
　　
　　你知道吗，前些年你终于回来，你请客，找到我们那一届的同学聚会，我没去。我心里总有一道坎，我想保留那份纯真和美好，我想相见不如怀念。后来听同学们说，你在日喀则混得不错呢，现在已经成了当地一所高中的校长，成为劳模，娶妻生子。你在那里扎下根来，开出了绚烂的格桑花，我要祝福你！同时，我不无忧伤地告诉你，陈风去年被关进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极尽钻营之能事。他在拉萨的支教经历，也成为了他炫耀资本的最大砝码，给他的人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后来他被借调到县委做行政工作，再后来因为擅自安排亲戚故旧到机关科室，收受贿赂，终至东窗事发。而这一切，他都瞒过了我。
　　
　　云君，原谅我这么啰啰嗦嗦地倾诉。此刻，我望着窗外那一对小年轻儿，那一对红色的围巾，竟然勾起了许多的回忆。我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额上有些皱纹，几络灰白的头发从青丝中垂了下来，我忽然在想，我这是在哪呢？我现在在汉水边的一座小城，江汉平原的一座小城。而你，在西藏，在日喀则，在雪山。
　　
　　我终于明白了，此刻，你在高原。
　　
　　作于2016/2/23

熊荟蓉

   桑老，换风格了？最近的两篇，好煽情好散文啊！

潭边老桑

熊荟蓉 发表于 2016-2-23 17:55
桑老，换风格了？最近的两篇，好煽情好散文啊！

小说的风格和流派很多，并不只有您眼中的闪小说。我在中财发散文，您说我写的是小说，我发小说，您说我写的像散文。您可以具体提一些我学习的地方吗。

熊荟蓉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6-2-23 18:16
小说的风格和流派很多，并不只有您眼中的闪小说。我在中财发散文，您说我写的是小说，我发小说，您说我写 ...

     散文更描写抒情化一些，小说的情节更扣人一些！
    你的《过年那些事》无论当散文当小说读，都是精品。因为语言活泼俏皮。
    除了最近的两篇，你过去的小说在情节的安排与主题的提炼上，一直很出色。这篇，我感觉语言太散了，还夹杂着那些直接抒情，这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读过的那些外国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啊啥的，好像是这种风格。也许，是我现在钻进闪小说的天地里，总希望把字写得少些再少些，所有的字都奔着一个方向去的缘故吧，我总是希望我读到的小说，一开篇就能把我吸住……
     荟蓉是一孔之见，请桑老师勿怪哟！

尚庆海

有故事情节的散文化小说，很受报纸副刊的青睐

瑞雪洪荒

看了，的确是一篇风格独特的小说，给我带来与众不同的感受。像一封写给昔日恋人的心灵独白，温婉凄美，饱含感情，令令人慨叹！

碣石清风

小说由此及彼，睹物思人。以三角恋的形式用对比反衬法塑造了人物形象，讴歌了一位思想高尚的教师情怀，极具典型意义，支教这个群体造就了一代贫穷的孩子，功德无限，应该大加歌颂，弘扬正能量的小说。虽然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但在平静沉稳的叙述中彰显了真情，小说的抒情语言与作者表达的思想内容很协调，结尾点题，妙。人在高原，作品的思想意义也到了一定高度，是篇比较成功之作，当赞！

枫落吴江

小说立意积极，健康向上，散文化的表达让真情融于思想深处，不错，大受启发。问候新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