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堂

南岸

　　［短篇小说］
　　　　　　天　堂　
　　　　　　
　　　　　　　　　　　　◆乔洪涛

　　　　　　　　　　１

　　下了火车，马锐对罗芸芸说，快到家了，你要给我弄得真实一点。罗芸芸吐一口烟圈，说，你放心吧，我很会演戏的。马锐瞪她一眼，脸阴沉得像要拧出水来。罗芸芸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连忙把烟扔了，马上变成了一个良家少女，心里却想这个马锐实在沉闷得够戗，一天一夜的火车，没有和她聊几句天不说，简直就像一个瘟神一样让人害怕。罗芸芸甚至有点后悔接了这么一单不合算的买卖，要不现在说不定正和姐妹们在酒吧里跳舞呢。当然，罗芸芸能跟着马锐回一趟老家，绝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这是一桩买卖。马锐已经把二千元人民币塞到了罗芸芸的奶罩里，至于另外的二千元，就要看罗芸芸的表现了。
　　
　　马锐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时，已经到了午夜，当时他正和罗芸芸在床上鬼混。马锐最近情绪不好，他的女朋友梅桑桑和他分了手。梅桑桑像扔一件破衣服一样把他甩了，而且很快投怀送抱，跑到一个有钱的丧偶的中年男人床上去了。这件事对本来自我感觉良好的马锐打击很大，这天晚上在酒吧泡了半夜，就把出台的罗芸芸带回公寓里狠狠折腾了一番。父亲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电话一接通，听到父亲疲惫的声音，马锐心里就格登了一下子。这个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父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娘接过去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原来是奶奶快不行了，让他赶快赶回老家去。最后，娘还说，一定要把她未来的儿媳妇带回去。奶奶剩下最后一口气，就等着看看他这个大孙子和孙子媳妇了。
　
　　　放下电话，马锐的眼泪哗啦哗啦淌了下来。马锐觉得太突然了，从小把他当宝贝疼爱长大的奶奶怎么会走的这么快？马锐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一下奶奶，奶奶怎么就要走了？那个慈祥的小脚老太太的形象在马锐的眼前晃来晃去，马锐张大了嘴喘气，眼泪和鼻涕快要成一条河了。这可把罗芸芸吓坏了，罗芸芸还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样哭过。罗芸芸碰碰他，递给他几片纸巾，说，你，你，你没事吧？好半天，马锐才缓过劲来。不哭了的马锐狠狠骂了一句“我操！”眼圈红红的。罗芸芸不知道马锐怎么突然愤怒了，套上衣服就要跑。刚要开门，马锐突然喊，别走！我和你商量件事！
后来，罗芸芸知道马锐骂的是一个叫梅桑桑的女孩子。马锐讲了他和她的故事，罗芸芸也有些义愤填膺了，罗芸芸也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婊子！”就答应了马锐的要求。她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了，眼前这个情绪低落的看上去凶狠的男人，原来也是一个受伤者，更为可贵的是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子。马锐先付了二千块钱给罗芸芸，罗芸芸本来想推让一下，可看到马锐把钱塞到了她的胸罩上，心里就有了一丝冷笑。她觉得自己有些幼稚的可笑呢。罗芸芸接过了钱，坦然地放进包中，心里想，奶奶的，咱也当一回新媳妇过过瘾。

　　一天一夜的火车，马锐基本上陷进了一种回忆当中。除了简单的吃个面包上个厕所以外，马锐就看着窗外发呆。有好几次马锐张着嘴几乎要哭出声来，马锐把鸭舌帽拉得低低的，不让别人看到他的眼睛。他想起他对奶奶的承诺，他告诉奶奶，他就要给她娶个孙子媳妇了。等年底吧，年底的时候，就带回去给奶奶看看。奶奶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奶奶说，我这么大年纪还活着，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我还要多活几年，你们生了孩子，奶奶给你们带着！马锐听了这话心里酸溜溜的。三十岁的人了，马锐还是不想结婚。要是在农村，就是个老光棍了。可在城里年龄的确不算大。一说不大，奶奶就生气。何止奶奶，父亲和母亲也撇嘴，奶奶把拐棍摔得啪啪响，不大，不大，我看你要等到多大年纪！

　　可奶奶竟然等不到了。马锐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火车喀哒喀哒往故乡的方向不停地行驶着，马锐的心越来越跳得厉害。罗芸芸一个人孤独得不得了，把瓜子皮嗑得满车厢乱飞，弄的打扫卫生的列车员对她翻了好几次白眼。罗芸芸坐在火车上开始有点后悔了，她拿眼看马锐，可是马锐就当眼前没有她这个人似的。窗外的树木和村庄快速地向后倒去。罗芸芸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有一次特殊的经历了，心里也有了点紧张和兴奋。
火车终于停下来了。

　　罗芸芸和马锐下了火车。马锐说，罗芸芸，你要给我弄的真实一点。罗芸芸把嘴里的雪茄丢掉，又从手腕上摘下一个头绳，把蓬乱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巴的样式。然后，掏出镜子，把嘴上口红擦了擦，又在脸上扑了点淡粉，马上就成了一个良家少女的样子了。马锐看了看，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说，真是难为你了。罗芸芸竟然有了点羞涩，她说，你看我还像吗？马锐说，像，像。罗芸芸的脸微微热了一下。她忽然觉得好象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也是在农村，这种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２


　　破旧的摩托三轮在土路上颠簸得像跳舞一样，把罗芸芸的肠子都快颠出来了。还没到爷爷的家门口，马锐就看见许多忙忙碌碌的人。马锐的心一下子攥紧了。进门的时候，碰上了村长，村长把背包给他接过来，低沉的说，回来了？快进屋去吧。以前村长见了都是要和马锐握手的，可这次没有。马锐心里更慌了。马锐快步冲进堂屋。奶奶的床前围着许多人。父亲、母亲和叔叔、姑姑们都在，马锐扑上去，父亲哽咽着说，回来了？马锐趴到奶奶床头，他看到奶奶的脸已经浮肿得厉害。奶奶闭着眼睛，粗重而缓慢地喘着气。奶奶的皱纹没有了，脸涨得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这就是奶奶吗？姑姑哽咽着喊了一声，娘，你孙子来看你了。就趴在那里哭了起来。马锐的喉咙忽然堵得厉害，他浑身像失去了控制一样，扑通一下子摊下去，他呜噜着喊了一声“奶奶！”眼泪哗哗地喷了下来。罗芸芸本来站在马锐的身后的，第一眼看到马锐奶奶的样子吓得小声尖叫了一下。马锐的母亲这时候已经抓住罗芸芸的手把她拉到了后边。马锐的母亲说，你是桑桑吧？罗芸芸先愣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小声的叫了一声“婶子。”马锐的母亲忧伤的眼睛里马上露出了一种难言的喜悦，轻快地“哎。”了一声，更加紧紧得抓住了罗芸芸的手，罗芸芸甚至感觉到她在往怀里揽她了。

　　这时候，奶奶好象睁开了一点眼睛。婶子说，快，马锐，让你对象过来让奶奶看看。马锐回了一下头，罗芸芸已经到了跟前。马锐喊了一声奶奶！他看见奶奶的眼有了一点光芒，他碰了碰罗芸芸，罗芸芸也便怯怯地叫了一声“奶奶！”他听见奶奶的喉咙里好象呼噜了一下，奶奶的脸上也慢慢绽开了一朵花。然后，奶奶闭上了眼睛。

　　给奶奶穿好寿衣，一屋子人呜呜哇哇哭了一场。马锐的母亲没有让罗芸芸在场，她牵着罗芸芸的手，把她带到马锐前面的家里去了。罗芸芸发现这个才是马锐的家。马锐家的房子虽然不是很新了，但是显然是刚刚打扫干净的。马锐的母亲把罗芸芸带到了马锐的房间里。那是两间西厢房。推开门进去，罗芸芸吃了一惊。原来这里差不多已经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样子了。墙壁显然是临时粉刷了的，虽然用的不是仿瓷的涂料，但白光光的一片，十分亮堂。一张大双人床，上面全是新被子。细密的针脚，柔滑的绸子面料，一看就是好活计。如果看得仔细，还可以看到上面隐约的戏水的鸳鸯图。床里面的墙上贴着几张牡丹玫瑰的图画，鲜艳得像开在了床上一样。门后的洗脸盆和毛巾也是新买的，还有香皂，竟然是舒肤佳。电视机也搬到这屋里来了，用一个绣花手巾盖着，电视旁边是一个镜子和一把新梳子。而电视和床中间，则是一组比较时髦的沙发。

　　马锐的母亲让罗芸芸在沙发上坐下，就忙活着去厨房打荷包蛋。罗芸芸虽然推说了多遍不饿，可是这已经由不得她了。罗芸芸在沙发上坐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身的不自在。她脑子里乱哄哄的，觉得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竟然也有点想掉泪了。她觉得今天这个戏的确有点不好演了。

　　奶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忙活得不得了。大家坐在那里商量后事。马锐脑子里一片茫然，一片空白。到现在他还有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虽然奶奶的身体弱一些，但是她才七十三岁呀。去年奶奶过了本命年，马锐买了一条红腰带给奶奶扎上，奶奶还笑着要活到九十岁呢。可是转眼就——以前马锐回来，奶奶总要踮着小脚高兴地对屋里的爷爷喊，咱锐锐回来了，锐锐回来了。然后张罗着去打荷包蛋，去床头的柜子里摸好吃的东西。可是，奶奶再也不会和马锐说话了。再也不会了。马锐的眼泪又上来了。

　　马锐看到奶奶的床头挂着一幅大照片，照片有些模糊，照片上的奶奶虽然看上去嘴角挂着微笑，可毕竟有些愁眉不展的。马锐想起来这是去年春节，他给病中的奶奶照的相片，那是在屋子里，光线有些暗。去年马锐买了个相机，带回来照了些照片。去年春节奶奶就病了，是脑血栓，头晕，反胃。精神不好。住了十几天的院，到了春节，奶奶坚决要求出院。奶奶说不能在医院里过年。回到家里，奶奶一直躺在床上，听说要照相，奶奶竟然很高兴。奶奶摸索着起床了，穿上了新棉袄棉裤，甚至还穿上了新袜子戴上新帽子。马锐记起以前奶奶总舍不得穿新衣服，只有在出去走亲戚的时候才拿出新衣服穿上，打扮一番。小时侯马锐没少跟着奶奶去吃了喜宴，那是马锐最高兴的日子。姑姑生孩子，表叔娶媳妇，奶奶都要带着马锐。开饭的时候，奶奶站起来给马锐抢鸡腿吃，马锐至今记忆犹新。每次马锐都吃得满嘴流油，可奶奶几乎没有顾得上自己从未吃饱过。现在奶奶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好象一个小学生一样拘谨。这让马锐想起自己小时侯在学校里照相的样子，直起身子，拽着衣襟，面部僵硬的好象一块木板，即使笑一笑，好象比哭还要难看。

　　马锐看着奶奶放大了的照片上的模样，想，奶奶，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奶奶。

　　马锐的父亲和马锐的几个叔叔、姑姑商量着好好给奶奶发个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哀思了。马锐的父亲是村上的支部书记，马锐又是村上的第一个大学生，所以父亲主张丧事弄的好一些。马锐的二叔是村上的小学校长，也是有头脸的人物。父亲也征求了马锐的意见，虽然马锐对于大操大办的丧事向来反感，可是具体到自己的奶奶，他也表示了支持。最后，只有马锐最小的叔叔有些支吾，马锐的小叔是个农民，因为接连生了三个丫头，被计划生育罚得有些拮据。

　　马锐的父亲说，就让老六出个零头吧。

　　　　　　　　　　　　３


　　灵棚搭起来了，奶奶穿着崭新的寿衣，躺在堂屋正中的灵床上。马锐看见奶奶的脸上蒙着一片白布，嘴里含着一枚铜钱。床前的长明灯也点上了，灯心挑得旺旺的。马锐坐在地上为奶奶守灵。天渐渐暗下来，要出去为奶奶招魂了。马锐看见穿着满身白孝衣的父亲一下子变的那么孤独和苍老。父亲平时在马锐眼里一直都是那么高大和刚强，可现在马锐却觉得父亲一下子变得那么可怜，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和软弱。父亲没有娘了，父亲再也见不到他的亲娘了，在这个世界上，父亲成了没娘的孩子了。马锐的眼泪又来了，这次他是为父亲哭的。马锐看着这个躺在床上安睡的慈祥的老人，突然有了想抱一抱她的冲动。奶奶躺在那里，佝偻着，蜷缩着，那么瘦小，马锐从小就是奶奶抱大的，一直到了五岁还吊在奶奶的怀里，可马锐从来没有想过要抱一抱奶奶。

　　等马锐想要抱一抱奶奶的时候，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父亲被村上理事的二爷爷架着出去给奶奶招魂去了，村子里的狗叫了几声，又安静下来。马锐听见父亲绵长的声音，娘，娘，上东南，宽宽的大道……马锐想起来小时侯奶奶为自己喊魂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中午，夏天的一个中午吧。天气热得像要冒火，四五岁的马锐摇摇晃晃来到了河边。中午的河边很安静，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河边的草丛里，不时有一只青蛙跳出来，呱呱的聒噪。马锐来到河边，这是马锐第一次自己到河边来。奶奶以前看得很紧，但是今天奶奶睡着了，奶奶在院子里枣树下的草席上睡着了。马锐一个人跑了出来。河水闪着金光，马锐突然就看见了那只红鲤鱼。一条通红尾巴的红鲤鱼，马锐高兴了，伸着小手去水里抓红鲤鱼。后来，马锐是怎么醒过来的马锐就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肚子水，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红鲤鱼了。马锐被吓着了，好几天，马锐就痴痴呆呆的。晚上的时候，奶奶踮着小脚打着灯笼到河边去给马锐叫魂。奶奶点上香，喊着马锐的小名，奶奶的声音颤颤的，在夜晚听来那样绵长，那样吓人。奶奶还端了一碗小米，平平的一碗，用纱布裹了，在马锐的头上绕来绕去，一边念叨着鲤鱼精，黑鱼精……喊完了，打开纱布一看，满碗的小米果然少了一些。第二天，马锐就活蹦乱跳起来。可是现在马锐听着的却是为奶奶招魂了。

　　在出村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要为奶奶送山。扎纸匠是从梁岭请来的，父子二人，多年的手艺了。村上的老人去世都是请他们父子来扎纸的。一下午的工夫，父子二人忙碌着，扎了一顶美丽的轿子。那花轿扎的真是美丽，大红大绿的纸张，轿子四个角上还挂了彩球，四个童男童女，个个英俊秀气，马锐看见娘把一串枣片和馒头挂在童男童女的脖子上，那是奶奶使唤的小人儿。马锐听说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就是坐着花轿来的，八抬大轿。八条精壮的汉子，奶奶坐在颤巍巍的花轿里，身子都给颠酥了。如今，奶奶又要坐着轿子走了。马锐曾经答应过让奶奶坐坐真正的轿车的，奶奶一辈子连汽车都没有坐过一回，奶奶坐过一回火车，那是奶奶跟着爷爷去关外逃荒时坐的。奶奶只坐过几次马车，那时侯马锐家里喂着一匹枣红马，叔叔赶着马车拉着奶奶去听过几次大戏。对了，奶奶就喜欢听戏。那一次奶奶领着马锐去集上听大戏，演到包公刀铡陈世美的时候，只听喀嚓一声，人头落地，马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后来还笑话马锐，说唱戏哪有真的。奶奶说，这个陈世美该铡！铡了活该！奶奶还说，我们锐锐长大了可不要当陈世美！

　　马锐想奶奶再也坐不上一次真的轿车了。看着烧着了的彩轿，马锐仿佛看见了奶奶。

　　马锐想晚上为奶奶守灵，可是马锐被娘叫了出去。娘说，马锐，你回家吧。桑桑在家里等你呢。马锐说，我要在这里守灵。娘说，让你回去你就回去。父亲也过来了，说，你回家吧，这里有我和你叔叔就行了。马锐还想说什么，娘已经抓着他的手向外牵了。马锐走在路上，抬头看见漫天的星星。野外的庄稼的清新的味道吹过来，马锐被娘牵了手不放开，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天上一颗流星划过，马锐想起奶奶说过的一个星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话来，马锐想，天上的这么多的星星，哪一颗是奶奶的呢？

　　推开门，马锐也吓了一大跳。他突然觉得走进了新房一般。罗芸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他进来，忙站了起来。马锐的母亲没有进来，轻轻地把门带上。马锐挥挥手，示意罗芸芸坐下。马锐对罗芸芸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马锐说，辛苦你了。罗芸芸默笑了一下，说，你要节哀呀。罗芸芸倒了一杯茶过来，马锐竟然有了点感动。罗芸芸又倒了些水往脸盆里，让马锐洗刷了。这时候，马锐听见娘在外面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明天早上响器班子和吊唁的亲戚就要来了。马锐看看床，笑了一下，说，你这儿媳妇的待遇就是挺高嘛。今天怎么睡？罗芸芸竟然很羞涩，说，那我们就当一回新人吧。

　　躺在床上，罗芸芸脱得精光。但马锐就是没有情绪，马锐不好意思地说，很抱歉。罗芸芸没有说话，把马锐的脸按在自己的胸脯上。马锐觉得暖烘烘的很温暖，好象当年躺在奶奶怀里一样舒服。而罗芸芸抱紧马锐的头，好象搂了一个孩子一般塌实。

　　　　　　　　　　４


　　马锐是被一阵隐约的唢呐声吵醒的。坐了两天的火车，他实在是太累了。马锐醒来的时候，罗芸芸早已经起床了。罗芸芸还拿出一个新媳妇的架势来了，罗芸芸起床帮着马锐的母亲喂了鸡鸭猪狗，还帮着做好了早餐。马锐觉得罗芸芸还真是一个好演员的料子。

　　唢呐声是从街里传来的。一班子响器乐队已经来了，街中搭了个凉棚，那个十里八乡知名唢呐手腮帮子鼓起来，吹的是一首信天游。小时侯，自己村上或者附近村上有丧事，奶奶总爱领着马锐去看热闹。奶奶喜欢听戏，喜欢听响器班子吹奏的唢呐。马锐从小也喜欢听唢呐，通红的红绸子，闪光的黄铜喇叭，对着天空吹奏起来，的确让人着迷。有一段时间，马锐还痴迷过这种乐器，他买了小喇叭，整天呜呜哇哇地吹个不停。父亲嫌他聒噪得慌，奶奶却说他吹得好！昨天父亲和叔叔商量着去请最有名的这一家响器班子。其实，马锐也是知道的，从小他就没少听了他们的演奏。马锐走过去，看见除了两个唢呐手，还有两个吹笙器的，一个敲锣的，一个敲梆子的。另外两个女的，马锐也隐约认识，那可是一双唱豫剧的好手。奶奶活着的时候，最爱听的就是豫剧，什么《铡美案》，什么《花枪缘》，还有《下江南》……马锐想，要是奶奶能够听见就好了。

　　奶奶的院子外面，木匠马东也来了。马东正在忙活着那口棺材。大棺材是今天早晨买来的，四寸厚的红松木板发出甜腻的味道，这大概是棺材中最好的木头了。马东作了一辈子木匠，村上的门窗户对，桌子板凳大部分都出自他手。虽然马东没有打过棺材，可是村上哪个老人去世，棺材不是他刷的漆，不是他最后砸的铆钉。当年，爷爷盖房子就是用的马东的木工，奶奶睡了几十年的木床也是马东打造的。现在，长满了胡子的马东又来为奶奶建造最后的黑房子了。马东把两罐子黑漆倒出来，掺了点水和了和，用一只大扫帚正给棺材刷漆。老铁匠冯三也来了，他拿来了他打造的三寸长的铁钉。这是封棺用的，我们村上的老人去世每次都是用铁匠冯三的大铁钉。马锐过去看了一会，父亲来叫他过去。

　　灵棚里跪满了陪灵的人。平时各自都忙着的叔叔哥哥和弟弟们，这时都到齐了。父亲过去让马东去穿孝衣。孝衣是租来的，孝子孝孙们都要穿上。白色的大褂子，还有白帽子，缝上的白鞋，马锐要为奶奶披麻戴孝了。马锐跪下去，又看见了奶奶的画像。画像放在摆满供品的八仙桌上，供品摆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奶奶活着不舍得吃的东西都摆上了。桌子上是一个扎好的仙亭。就是纸匠用纸和高粱秸扎成的一个亭子样式的楼阁。

　　仙亭很高，高到房顶。一层一层的飞檐斗拱，红红绿绿的彩纸，碎花的绣球，摇摆的花穗头。那是奶奶天堂里的院子。旁边是两棵摇钱树，还有聚宝盆。一捆一捆的火纸冥钱堆满了纸扎的钱箱子。马锐在心里念叨着，让天堂里的奶奶大把大把地花钱，别再拮据了。

　　那一次，马锐大约六岁吧，奶奶牵着他去赶年集，马锐看见集市上卖东西的真多，马锐想要个大红灯笼，奶奶慷慨的从怀里掏出钱包。那是一个盛点心的油纸袋子，奶奶展开，是一层小手绢，手绢再展开，又是一层草纸，最里面是几张一元五元的钞票，还有一分二分的硬币。马锐永远忘不了奶奶抖缩的手打开钱包的动作，奶奶一声花过多少钱呢？几百？几千？看着眼前的成堆的冥钱，马锐的心难受起来。

　　马锐的眼泪又成了一条河。

　　母亲带着罗芸芸也来了。本来母亲不愿意让罗芸芸过来，可是罗芸芸坚持要过来送送奶奶。马锐也没有想到罗芸芸能够过来，马锐大声痛哭的时候，罗芸芸就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他。

　　罗芸芸是和马锐一起到坟地的，马锐看着奶奶的棺材被土盖住，坟头渐渐隆起来。马锐的嗓子都哭哑了，黑黑的纸钱飘飞起来，打着旋。天上突然下起了雪，白白的雪花和黑色的纸灰缠绕在一起，天地之间就飘满了这样的黑雪、白雪。

　　马锐看见奶奶乘驾着这样的黑白的雪花，慢慢地升上了天堂。

　　　　　　　　　　　　５


　　又是两天的火车。马锐和罗芸芸回去了。

　　在火车上，罗芸芸对马锐说，你看我做的怎么样？马锐笑了一下，说，要是奶奶能看见就好了。奶奶就盼着这一天呢。罗芸芸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马锐忽然发现罗芸芸原来很美，那是一种温暖的美。

　　马锐又把剩下的两千块钱递给罗芸芸的时候，罗芸芸没有收下。罗芸芸说，马锐，我很高兴能当了一回你的女朋友，你留着钱去找个真正的女朋友吧。
罗芸芸说完转身走了。

　　马锐站在繁华的街头，想，也许我的确应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只是他不知道，远在天堂里的奶奶是否能够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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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小木屋

一篇很有趣的小说。

若荷

这几天收获不小啊。
我把你写进去了，嘿嘿

南岸

问好二位，写我到哪里了？

李舍

先顶,有时间细学

若荷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问好二位，写我到哪里了？

到山东了，呵：）

左显辉

流畅而细腻的叙述，如果结尾再蒙胧一些是否有可能呢？

南岸

这个结尾我也不满意，谢谢指点．

南岸

上来．

雷公子

不错的作品，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