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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狼

　　绿房街两旁种满了樟树，街中段胡同的右边有街上很漂亮的一家CD店，每天中午正对CD店的糕点房里年纪最长的师傅喝醉了酒走出来，摇进胡同。有时不小心被尖石头硌疼了脚底板，忍不住打一个趔趄。这个时候恰巧是我和赵云放中午饭的时间。

　　樟树叶过滤后的阳光下，妇女们在井边洗衣服留下的泡沫鼓在地砖的凹缝里。很多地砖都松动了，里面积满了脏水，一踩上去，脏水和泥浆就像水枪发射一样径直喷到裤腿上。每一块松动的地砖都是一个陷阱，但我已经认得出它们，我总是跳着走过那段路。

　　“你的鞋破了。"赵云告诉我。我扭动了几下脚趾头，感觉到鞋垫上的潮气，我把脚抬高了，放下时顺势跳上了CD店的台阶。

　　"我们进去看看吧？"
　　"好吧。"赵云只有在逛这个店时十才显得有些耐心。

　　店面的前排摆满了流行的唱片，最后一排有爵士，摇滚和古典音乐。赵云藏在了架子的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脸了。我翻了几张最近刚出的歌手专辑，顺势转过拐角，向店里面走去，里面一直卖着少许的电影光碟。墙上新贴了一张《花与爱莉丝》的海报。

　　我想起前年夏天黄昏，因为看完《花与爱莉丝》的导演岩井俊二的一部电影，从高中那边的街道过来，看到街边的房屋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显得异常高大，我忧郁地停在街旁，倚着树干，用手指抚摸毛糙的树皮。街边屋子里流落出的灯火让我躲在内心的阴影里。我在胡同口等着，像等待公车回家的路人。那样的时候我想象自己变成了乔伊斯《阿拉比》中那个被莫名其妙的虚荣和爱慕心折磨的少年。


　　放学时我和赵云一起回去。
　　
　　"那幅画画完了吗？"他问我。
　　
　　"画完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我告诉他。
　　
　　"关键的地方完成了就等于大功告成。"他等着我的反应，补充道："不是这样？"

　　我含糊其词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到了我住的房前，我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去吧，让我看看你的那幅画。"赵云先进了屋，回过头注视着我。

　　盖住画的帷布上积了一层附近水泥厂的粉尘。他坐到了地板上的一块垫子上面。

　　"你很久之前完成的？"

　　我放下书包，把画布揭开，斜站在赵云的身旁。

　　“背景怎么样？”我颇有些自豪。画中人物身后的门廊，菱形的线条，我画得很细。光线处理得也相当不赖，人物梯形的影子隐藏在门洞里，令人感觉到迷幻和若隐若现。

　　“很不错。”

　　“你喜欢吗？”

　　“你说呢？”赵云抬起头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

　　我们刚认识的那天，我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晚上我在他的上铺听着耳机，门突然被撞开了，接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乱成一堆的脚步声将我惊醒。宿舍里已经熄了灯，在走廊路灯的映照下，几个人影在地面的瓷砖上晃动。

　　拳头和骨头撞击声震动了我的耳膜，我绷紧了心弦，小心地下床，把打倒在地的赵云抱了起来。他却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拉下了楼。他的手心里有一种使人平静下来的的温暖，我被他拉着，顺着他的方向一直小跑着。在学校围墙的栅栏边我们停住，他吸了一口气，蹲了下去，示意我踩他的肩爬过去。我竟然没有犹豫，把穿着拖鞋的脚踩在了他宽硬的肩膀上。他慢慢直起腰。我们的身体都在颤抖。我先过去，不一会，他也跳了下来。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黑夜中他的眼睛闪着光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们到了一间屋子的面前，门被反锁着，他打开了窗户，动作敏捷地爬了进去，然后叫我也进去。我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觉得我们似乎是在犯罪。当他把手伸给我，拉着我的胳臂的时候，我还是顺从了他。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屋里有一股清淡的香水味。赵云摸黑找着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把光度调到最小，以至于我直视他时感觉有些面目不清。他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回转身来坐到女孩睡的单人床上，他拍了几下身边的空位，让我一起坐过去。床单很柔软，手指摸上去很平滑。

　　“你要躺会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我先睡会，我有点累了。”

　　他把原本叠好的被子移到一边，平躺下来，我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时间一长，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屋内亮度明显不够的光线，我仔细看了一遍屋内的家具和摆设。注意到女孩放在床头柜上的睫毛刷和隐形眼睛的盒子，旁边还有一张擦过唇膏后随手放下的纸巾。在眼镜盒边我发现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头倾斜着摆在纸巾上。我小心地用手指粘起了头发，放进了衬衫左边的口袋里。

　　我静静地坐着等赵云醒过来，他已经熟睡过去，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侧过身细致地打量他，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注意他的脸部。之前，我仅知道他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和校外有些无业青年混在一起。开学的时候他的床位就排在我下铺，但一个学期我几乎没在宿舍遇见过他。

　　他的嘴被打肿了，鼻子口边还有残留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块。眼眶也击中了，还有额头，隆起了一个包，里面有一道明显的带血丝的伤痕。打他的那几个人，因为没有灯光，对他们的样子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何况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他的眉毛生得很帅气，浓而细长，鼻梁也高，头发剃得短短的，只是嘴唇线条有些生硬。第一眼看他时总觉得样子很凶，这样形状的嘴唇估计是罪魁祸首。

　　我一边等天亮，一边观察着他，时间流逝得不紧不慢。因为拉着窗帘，我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只有高频繁去看桌上的那只闹钟。刚进来的时候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似乎整个房间都在随着心房一起搏动。慢慢的，就剩下钟摆的滴答声，一声声清晰地在房间有限的空间里划来划去。

　　那是我和赵云第一次接触和相处，他睡得很沉，很安静。安睡中的脸没有打架或者发怒时那种扭曲的狰狞，和冷眼看人时显而易见的不屑。我不止一次转过身去，想象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睡在近旁的是我一位亲人，是哥哥或者弟弟。于是我就有想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抚摸他的脸颊和头发的想法，我竟和一个陌生人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产生如此亲近的感觉，甚至一瞬间感到心灵相通，有了独属我们二人心灵间的解码，这是何等的令人奇怪和不解。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想到那幅画对赵云有着何等特殊的含义，我们命运中复杂而又难以言说的那一部分已经联系在了一起，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纠结，盘错得像画中人衣服上无穷的褶皱和纹路。

　　“你什么时候可以画完？”赵云仔细看完了画，站起来问我。他从柜子中找出一个纸杯，擦过我的肩走近饮水机。我说我可以把画送给他，如果一切顺利完成后。赵云说，他早就知道这幅画是他的，他不无得意地冷笑。但我只是告诉他，如果完成了才有幸送给他，你有没想过，赵云，如果没有完成的那一天呢？

　　这天黄昏，我把女孩的眼圈着了色。是她喜欢用的颜色。如我第一次和她对视时所见，她坐在CD店里间收银台的后面，直起身子，用一种似询问和等待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我张皇失措。她也许漫不经心，却让在她面前之人感觉内心早被人看透，但这样的机会只有过一次。我知道赵云比起我来，内心要更加的颤抖和不知所措，但表面上你不会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感情的暴君，在他亲近你的时候，依旧带着冷若冰霜的气质，那种寒意在我和他的每一次谈话中悄然流淌。我知道我是受害者，至少在所有感情面前。当他聚精会神盯着那幅尽了我所能的画像时，出人意料他的身体让我感觉到了温和，平静。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到了九月最后一天。十一假期，高中时放假总是在阳光温暖的午后。
我在教室第四排最后一张桌子收拾书本，赵云把两只手插进裤袋，凝视窗外，一动不动。外面的花园里有如华盖的一群桂树，香气馥郁。我的心情很好，浓浓的桂花香在鼻孔里窜进窜出。赵云双眉紧锁，但一条腿在轻微抖动，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和我一样明朗。

　　我们从小路回去，路两旁是农田。田野里一空旷，总带着一股雾气。蝴蝶追随着雾气在稻穗和杂草间飞舞。西天边一大片手掌形的紫色云朵遮蔽了我们离开后的校园。

　　从大桥上穿过，就到了水泥马路，转一个弯，经过菜市场和一排排的店面房，我们又回到了绿房街。

　　“明天我可以把画像给你了。”我对赵云说。
“为什么今天不行？”
“我们得一起去买一个画框。”
“你做事很细心。”
我想了一会，说，“不是，是完美。”

绿房琴行的老板兼卖各种木质和金属的画框。我们在他里间的屋子里毫不马虎地挑选。
付完了钱，老板笑容可掬地用牛皮纸包好了，送我们出门。我和赵云约定明日中午准十二点在CD店碰面，我把最后裱好的画像交给他。

　　“现在去哪？”我说，“不如去你那呆会？”

　　“你愿意去我当然欢迎。不过我那可没有你感兴趣的。”

　　“你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

　　“颜料，色彩，光线，解析几何，中国古代史。”

　　我终于第一次在他面前哈哈大笑起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依旧不动声色。我有点感激他没有把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说出来。

　　她在冥冥之中成为了我画像中的人物，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在画布上纤毫毕露。那是快感般呈现一种情感。后来我知道和赵云度过那个晚上的房间正是画中人物的闺房，证实了我预感的准确无误。我开始相信，自己不只是虚幻地接近一个真实，我找到了一个情感的临界点，就如同赵云站在我的身旁，他带走了我的虚妄的感觉，把真实留下，我终可以在一瞬间感觉画中人栩栩如生，浮现在触手可及的梦想之中。

　　赵云租的房屋躲在一群富人居住的别墅区的后面，一排排看上去像旧时代的棚户区。它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水很脏，到处漂浮着生活垃圾。我们从河边走过，看到赵云住的那间房狭窄的阳台和缺了一块玻璃开着的窗户。

　　在他的那间房里，我留宿过很多次。冬夜里我们两人合盖一条棉被，在半夜被冻醒过来，听着火车在不远处轰轰隆隆地开过，震动了简陋的窗户和上面松动的玻璃，有时还能听到城郊机场飞机起飞时的声音，划过天空，像夜鹰远去，进入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对面常有午夜归来的富人们的汽车灯打在阳台上，一直移动，进入屋内，落在赵云悬挂在房梁上的沙袋上。我在的时候他有时把沙袋搬到阳台练习拳击。借着闪过的灯光，我看到了我们睡觉时躺在一起的影子，映照在墙上，如同连体。


　　赵云脱去了上衣，只穿背心在阳台上打沙袋。一声声钝响在房间里回荡时，我感觉到内心疲倦至极。我抓起身边的书包，把书撒在床上后，躺下去一动也不想动。

　　他终于累了，回屋喝水，满脸都是颗粒状的汗滴，衣服贴在肌肉上，我看着它们的轮廓，犹如发现了隐藏在树林背后一只只凶猛的野兽。赵云解开了缠在手指上的硼带。大口地喘着气。


　　屋顶缝隙射下的一排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构图一样在边缘留下阴影，那片阴影让我一阵心悸。

　　“我走了。”我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对他说。说完，我打开了门，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背后尾随而来，而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然背叛了他。

　　第二天中午，我用布包着裱好的画像，扎上丝带，徒步走到CD店的店堂。等赵云过来。整整过去了二十分种，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走出店门，我跑到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一面去好，只是一个劲地朝高中的方向赶。我想起学校的痞子们经常斗殴的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待拆除的废弃的旧楼，周围的楼层已经爆破，到处是瓦砾和砖块。

　　我一间房一间房寻找，像小时候捉迷藏。为了抓到隐藏之人时那种若狂的欣喜四处奔跑。在楼梯口我听到二楼有动静。我像是发现了目标，一口气奔了上去，我终于发现你了，赵云。

　　有动静的那间房反锁着，腐朽的旧门被我一脚踹开，一阵风扫起了地上厚厚的灰尘和纸片。两个人躺在地上，一个捂着肚子，一个蹲着用手抱头，他们不是我要找出来的那个人。我跨过他们在地上的身体，向后面的阳台走去，阳台上傻傻地站着三个人，阳台上没有玻璃的铁窗户锈迹斑斑。他们把头从一片暗淡的黄色锈迹中伸出去，我走过去向下看。赵云半跪在楼底一块石板上，他的背不像平常走路时那么挺，微微驼着，后脑勺面对着我们，头却低垂了下去。赵云身底有一大片血迹，红色浓重，在青草和断瓦中异常触目。

　　是这样，赵云从二楼跳下后，底楼建筑物拆迁后残留的废墟中，断裂后的石板里一根竖直的钢筋从赵云的两腿间插进了身体。落地一刹那他一动不动，人像是因为时间突然停滞而被定住，后来他想伸出腿来跑，发现两条腿随着一个重心往下滑，他挣扎了几下，还是顺从地跪了下去。

　　我蒙住了双眼，我看到我站在黑暗中，手中的那幅少女画像变成一面巨大的镜子，上面的颜料纷纷落下，接着像冰块一样炸开，所有的碎片和玻璃渣向我劈头盖脑而来，刺进了眼珠和嘴，黑暗顿时迷盖了我整个身体。

　　镜中画像的最后一笔，是那天中午的11点。我站在画布前，犹豫地调试着颜料。接着我走去房间另一面打开衣柜，取出那件天蓝色衬衫，从左边的口袋中找出了那根长发。我把头发在掌心里拉直，用大拇指和中指沾上黑色的颜料，从头发根部仔细地往上抹，来回两遍。颜色均匀之后，我把它贴到了画像之上，粘得很好，几乎看不出来。

　　一切终成，我用纸巾抹掉了手指上的黑色，就像抹掉了我身体里令人不安的一丝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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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帅

狼，以后不许偷懒，少聊天，多做点事情——多写点这样的小说。

你给成都那边的文化公司做书，以后有机会也可以多接点其他单子，可以做奇幻之类的。

冬天了，注意身体。

左显辉

非常好的小说，让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安或者忧伤！

清泉流石

认真地看了。

陶狼

不希望别人认真看我的东西，我发觉已经很少用心在心东西了。
大家都好好珍惜，冬天快完了。

蓝色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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