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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8 11: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取 暖 的 过 程
  是要原煤还是块煤呢?
  我蹲在地上权衡了好久。大约抽了两支半烟。烟头快要燃尽的时候,我站起来。耳边的风飒飒响,有一片青杨叶从我蹲着的这边半旋半滚着朝公路那边飘去。公路的下边是一条河,名字叫淄河。翻过几道山岭,也有一条河,叫孝妇河。两河的中间有煤矿。可惜的是,煤矿被掏空,搬到济北去了。我知道,济北不是济南之北,是济宁之北。在西面,离我们很远,快要出省的模样。这个地方原先真是个宝地,到处都是煤。随便打个窨子,就能淌黑金。很多家庭自家院子里就有小煤井。现在那些小煤矿已经关闭,听说砸死了好多人。那时候,煤炭很贱。不像今年,煤炭贵得很多人家不敢烧了。
  我站在两堆煤中间,左边是原煤,右边是块煤。原煤四百二,块煤五百八。我决定要原煤,原因不用我说。
  老板到乡下送煤去了。我在院子里踱步,倒背着手。抬头看看山上的树,裸裸的,树梢上扯着一片白云,一只鸟从白云边穿过。旁边的院落是乡里的幼儿园,幼儿园里有很多大人的声音。他们谈论着午餐的酒局,声音很大,没有人发现我在两堆煤之间徘徊。公路上的车辆很稀疏,稀疏得像树梢上残存的几片叶子,它们懒洋洋地从院门口爬过。刚过去的那辆车上载着两个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售票员。售票员打着哈欠,嘴张得很大,大得能塞进一块煤去。
  老板回来的时候,我正背着院门口,朝着后山解手。我很麻利地结束那个动作,朝老板笑了笑。我感到特别轻松,抡锨的时候很有劲,抡起的风乎乎的,划过脸颊有生冷的感觉。
  我告诉老板,不能量方,要用磅秤过一下。我有过经验,量方往往亏吨。老板同意,拖出一个小车斗,把油码码到218斤处。车斗18斤,一车斗煤200斤,我们秤了十车斗。十车斗煤可以捱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了。
  烧水暖用块煤好,可是烧煤多价钱也贵。父母邻居家的水暖在霜降那天已经拆了。烧一个冬天的水暖相当于接近一年山果的收入,收入并不是全用来取暖的。舍不得。五分钱的硬币在我老乡这里比磨盘还大。
  在我的这个村子里,还没发现有一家用空调的。空调的功能暂时还不能和炉灶完全相比。关键的是,取暖的同时可以捎带着做饭炖水。庄户人的日子讲究实惠实用,经不起奢侈。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村子里转悠。残阳如血,红得没有温度。一条石巷里就有两户没有烧煤。我到桐柱子家打牌,桐柱子用劈柴取暖。劈里啪嚓,劈柴燃烧的声响很温暖。灰堆里烧着地瓜和土豆,香气从窗棂里钻出去,诱惑了很多人。我知道,这些人出来的时候,家里的炉子封火了。
  我在父母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晚上。自从工作以后,我很少和父母一起住。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从来不去想山村冬天夜里的任何具体细节。这个夜里我具体感受到了。阒寂的山村之夜,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其次就是父母的翻身声。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睡得不塌实,我不在的夜晚是否也是这样。我感到很冷,起身去看炉子。父亲说,炉子前半夜就灭了,鸡叫的时候再生起来。我回到被里,揪揪被角,囫囵吞枣地睡了。
  夜里,有开门的声响。父亲起来上厕所。我说:“穿得厚点。”我要拉灯。父亲说:“不用拉,能摸得着。”我隐约听到有一阵热雨砸到院角的尿盆里,叮叮咚咚的。我还看到父亲站立着的寒冷的姿势。我为父亲算了笔帐:把炉子封死,一个夜里可以节省二斤炭,就是五块钱;按照一个夜里上一次厕所计算,一个月三十次,拉灯的话,可能要多耗费一到两度的电。即便是我把一个月的工资塞到他手里,他也不会改变这机械的习惯。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响,我忽然把父亲的习惯和钟表联系起来。
  鸡叫到第三遍上,父亲起来生火。黄栌柴是极好的燃料,一根火柴就燃得着。父亲抱来一大堆。坐在我的床头,看着炉子里的火,一根一根把黄栌柴续进炉膛里。炉火把他的脸膛烤成黄栌的颜色,把他的皱纹烤得很舒展。黄栌柴的火焰一直延续到天亮。一大堆的黄栌眼看要烧尽了,父亲才往炉膛里投入炭饼。“这一大堆黄栌能省下两锨炭。”父亲说着,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老板的车底像筛子。他在上面铺上一层硬纸片。炭在硬纸片上,我在炭上。我望着脚底的煤,路边的风景什么也没看到。路在沟底,虽是山区,却也相对平坦,只是蜿蜒如蛇行。这条路我走过不知多少个来回,低着头我也能知道,车子到哪里了。
  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把炭卸了。母亲拿着笤帚仔细打扫着车上的旮旮旯旯,她在搜集着这个冬天的温暖,甚至掀起车底的硬纸片搜寻着。她不能把哪怕是一丁点的火星漏掉。
  要把卸下的煤炭运到父母的院子里,需要爬三个阶梯。我不知道父母当时怎么把家安在一个背阴朝后的半山腰上。第一个阶梯是个之字形。有二百多米。夏季雨水冲刷出的沟痕,还好端端的躺在那里四仰八叉。上去是个很小的场。忙时的用场是打谷子晒豆子,闲时,是拉呱玩耍的地方。一排磨得铮亮的石凳。一盘石碾。一盘石磨。还有一群鸡在朝阳处扎煞着凉晒翅膀。
  石凳上坐着三个大娘。那个腰弯得要触地的大娘有一个儿子。搞长途运输,从山西运城往淄博拉煤,再从淄博往山西拉瓷砖。个子最矮小的大娘有三个儿子,老大在黑旺铁矿工作,下岗有近十个年头了,最近办了内退,听说在胶王路边上开着一家饭馆。不知效益如何。老二在前几年时兴办农转非时进了城,去年还找我作担保,贷款做着一笔买卖。不知贷款还上了没有。老三早先学的木匠,木匠在乡下越来越不吃香。手艺好些的到城里给人家搞装修。老三是个糙手,手艺不咋的。在城里的车站上或者卷着铺盖游荡在巷子里找活干的人群中,说不定就有他。如果有一天你见到这么一拨人,千万不要瞧不起他,要给我点面子。他们里面可能就有我的这个三哥。另一个大娘,准确地说,应该叫二大娘。二大娘有四个儿子。老大家的小子三十来岁,还没有娶个家下,真愁煞人。老二去年得肝癌早大娘先去。老三是个石匠,老四在张店煤矿下煤井。
  我想,我的三个大娘是在等他们的儿子,等她们的儿子给她们运煤。她们很眼馋我父母的儿子给他们送煤来了。
  从大娘坐的地方往上拐,有九级石磴。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阶梯。爬上九级石磴是那个有三个儿子的大娘的院子。从这个院子里往左拐再爬几级石磴才是我父母的家。
  我很为运煤发愁。一吨炭用筐挑,要将近三十担。三十担对我的肩膀来说,基本是个不能承受的数量。
  二哥从坡里回来。扛着一捆干柴。我知道这捆干柴的用处。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锯。他把干柴扔到地上,找小推车去了。父母买煤的事我不能让他操心。我们弟兄三个。大哥在临沂工作,家里的事不能托他,他只是按时往家里寄些钱,其他的事他想照顾也照顾不过来。三大爷一辈子孤身一人,到了晚年需要人照顾。父亲说,我们弟兄五个,就剩下我和你三大爷了。再算上你娘,就我们仨,你们弟兄三个一人养活一个罢。商定的结果是三大爷跟二哥过。于是三大爷就跟着二哥过,一直到去世。
  二哥推来一辆小车。用小车推比肩挑省劲得多。把煤炭装进塑料袋里,封好口。二哥推,我拉。我们都喘着粗气。胸腔立缺氧,憋闷得慌。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样的来回大约有十趟,中间歇了三回。母亲把小圆桌搬到院子里,沏上茶,摆上两盒烟,脸盆里倒上温水,脸盆架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巾。父亲在土灶上炒着菜。我忽然觉得我和二哥是在给父母打工。这种想法怪怪的缠绕了很久。
  太阳已经西斜。父亲按照一比三的比例把烧土和煤炭和在一起,打成炭饼。炭饼上用火箸划出一个个方块,像放大了的筛子上的方格。
  这一块块晾干后的方格,就是父亲冬天里的块煤。而我知道,如果不是冷得实在伸不出手了,父亲是舍不得用他的块煤的。

2#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1:1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请斑竹删除这个回复。

3#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1:1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三 月 里 来
我眼里,春天是从柳树梢开始的。直到一抹黄绿的惊现,然后是煦暖的丝丝和风从发际间拂过,毛孔有种张开的感觉,春天才算真的来临了。
  踩在煊壤的田间地垄上,提个篮子,拿把镰刀,搜寻着刚拱出地面的菜芽儿,满山满嵧的逛悠,在乎的是一种感觉,一种心情。
  山里的花,要数迎春花开的最早,娇嫩的花瓣儿在乍暖还寒的风里鲜艳的闪耀着,在朝阳的堰头上,山坡上,坟冢边。杏花枝头涌动着春的情绪,花骨朵一嘟噜一嘟噜的在风里抖动着,蜜蜂们嘤嘤嗡嗡的时候,她就绽放了。
  杏花并不是好看的花,远没有桃花开的灿烂妩媚;也不如梨花的纯洁无暇。如果出一个问题,杏树是先有叶还是先有花,恐怕很多人答不上来,我就遇到过此种尴尬。杏树桃树都是花事已毕,结出果来,叶子才羞惭惭的冒出来。踏青的女孩子喜欢折几只花带回香帏,乍看起来,像是枝枝腊梅。梨花便不同,簇簇的叶里裹着簇簇的花朵,翠绿光滑,纯白如雪。那白是厚重的,像凝成的脂。梨花一枝春带雨,那是再美不过的了。
  峨庄的花,大都是成片的。看杏花,有三个好去处。一是东峪,古杏树多,一搂粗的树随处可见。二是后沟,在风景区内。去年举办过杏花节,杏花开时,那片山确也雪白一片,就像天山飘着的云。再是雀峪,“雀峪不收杏,老婆孩子光着腚。”那里杏树多。杏的品种不同,成熟期也不同,阴历四月初,一直到麦黄季节,时时都可吃到各种不同的杏。
  看梨花,就去下端士。当地人都熟悉这样的顺口溜:纱帽果子端士梨,西岛坪的花椒红了皮。是说,纱帽苹果多,端士梨树多,西岛坪花椒多。紧挨着下端士村的是云明山风景区,是一片百年老林,植物丰茂,野花也多。
  我更欣赏那些野花,叫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零星的成片的,漫山遍野。不小心就会让香气拌倒。野荆花一般开在山顶潮阴的地方,浓郁芳香,在花丛中呆的时间长了,香气浓的会使人恶心。我称为香气中毒。有种花叫脆枝子头,永远的直立着,永远的长不高,永远的就像筷子那样粗,三五棵成墩,开着零碎的白花,极适合做盆景的。山丹丹花开红烂漫,山丹丹花开在有悬崖的地方,根部是蒜头状,一般一棵只开一朵花,可惜花期极短,从开到谢,也就三两天时间。
  大凡山水,上了画、入了镜头的比实景要好看的多,正所谓“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思景。”峨庄的山水也不例外。赏景须有心情,不然,再好的景物也上不了心里去的。不能上心的风景也就不能称为风景了。
我在乡下过元旦
我不知道别处的乡下是如何过阳历新年的,只知道乡下峨庄的阳历新年形同虚设。阴历新年,是乡下一年中最大的佳节,其他节日,似乎均缺少过节的意味;没有杀猪宰羊,没有烹炸油煎,没有春联窗花,就不象是过年。乡下人管阳历年叫“洋历年”,因带了这个“洋”字,就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很不放在心上。去年元旦的时候,我回家看望父母,带了箱酒,割了几斤羊肉,父亲说:“不年不节的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我说:“今天是元旦,阳历年。”母亲说:“洋历年是洋人的事,咱不兴。”我看得出来,父母实际上是埋怨我花钱出手大方,告诫我不该花的地方就不要乱花。
对我而言,过元旦的意义在于能够放假一天,好好休整一下,梳理梳理一年来都是做了些什么,或者憧憬一下对新的一年有哪些打算。再就是参加校园里庆祝元旦组织的一些文娱活动。欢快的气氛在学生们夹杂方言的普通话中拉开帷幕,一些平时很严厉的老师在这样的时候也突然没有了脾气,随便地让那些调皮鬼拉去出节目,或唱歌,或跳舞,或朗诵,不管歌唱得跑调跑得拐了几个弯儿,不管舞跳得有多么拽,也不管朗诵怎么就卡在了喉咙里,从没人笑话,反而觉得增添了节日的气氛。
乡下的元旦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地里封冻了,人们不用出坡干活,就挤在太阳窝里晒太阳,揣着袖子看着在城里工作的人提着大包小兜往家赶。这不包括在外打工的人,那些在外打工的除了阴历新年舍得点时间外,一般不舍得给自己留假期。他们习惯了忙碌,宁愿在节日里加班加点多挣一份钱,春节里好给乡下的妻子和儿女多一份惊喜。
在乡下过元旦,我喜欢围在火炉旁,炖上一提锅羊肉、热上一壶柿子酒和父亲对酌。屋子里弥漫着羊肉的膻气和酒的醇香。这香气使偏远的山乡有了些许节日的气氛,仿佛整个山村被这香气笼罩了似的。
乡下元旦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熙攘喧闹。城里的这个时候,大红灯笼大概已经高高挂起,马路边的霓虹灯更加绚丽夺目。有些人家也许扶老携幼走进了饭店,也许三三两两的情侣斜肩靠背地或漫步于街头,或依偎在灯下。而乡下,人们草草地吃罢晚饭,拉会儿闲呱,也有的一家人凑在电视前等着看元旦晚会。然后,伴着人们的哈欠声,一切音响和色彩都消逝在夜幕里了。
在乡下过元旦,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与春天相约
透过窗户望出去,我似乎能觉察到柳芽的蠢蠢欲动。山坡阴里,还残存着几片薄雪,薄雪下的枯草丛里肯定涌动着点点淡绿。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田野里闲逛,不小心脚下就蹭出一抹绿来。我想,生命的颜色早在冰霜雪地里就开始酝酿了。冬天是生命的序曲。
不用春天来临,只是在心里想想,哪怕只是闪过一个春天的念头,浑身就感到痒酥酥的,毛孔有了张开的感觉;血管像解冻的沟渠,血浆溪水般汩汩地在身体里流淌。春天是身体的发动机。
选一个春暖花开的周日,浴着和煦的春风,带上儿子,提个篮子,拿把镰刀,剜野菜去。踏在松软暄和的麦畦上,满地里瞅睃着星星点点的绿芽儿;我在前面剜,儿子跟在后面把棵棵惊喜拣到篮子里。这设想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馨。儿子一天天长大,和大多数乡下人一样,他生命的起点选在了乡下,选在了山里。我可以预料,他最终是会要离开田野的。因为我和儿子脚踩的土地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是踩在父辈的田野里。尽管我浑身还泛着青草味儿,从形式上说,我头上早已不再挂着农民的头衔,我已脱离了这片土地。山上的果树很多,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棵;山上的花儿累累硕硕,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朵;脚下的这片土地没有我和儿子的一分一厘。有一天,儿子或许远离了田野,但我要趁着现在的可能,让儿子牢牢地镌刻上泥土的芳香和记忆。
选一个一场新雨浥轻尘的午后,去领略梦中蒙古草原的水草丰美、长天辽阔,去倾听夹着草香的清风传送的悠扬的牧歌。天蓝云白,恰似硕大的蓝水晶里浸了片片晃动的水银,还有马头琴伴着德德玛浑厚的女中音在我此时的脑海里荡漾。我多想骑着马儿,挥着鞭子,赶着羊群,悠闲在肥美的绿海里,挥动的马鞭在湛蓝的空中响亮地绾上一个结。当内地的人们把眼光投向沿海别墅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如朵朵白蘑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蒙古包。当感受到美梦成真心满意足的一刹那,“不过如此”的平淡乏味感也许会涌上心头。但是,渴望超越平凡生活的我,潜意识中更期待不期而遇的美丽;崇尚自然热爱自由的我不想刻意经营苦心算计什么,但我更喜欢不经意间体验的惊喜与感动。
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春天里,我要挽着父亲的胳膊彳亍在城市的街头,逛逛琳琅的商店,看看拥挤喧嚷的人群,尝尝见也没见过的肯德基。我们不是城市的主人,但我们有享受城市的权利。以父亲的资历,他是有权享受这座城市的。我要帮父亲完成一个宿愿。父亲一辈子最远也没走出淄川,父亲记忆触角的最远处就是攻打淄川西关的激烈战斗。在这个春天里,我要搀扶父亲一步一步登上十八盘,和父亲在南天门上照张像,和他一起俯瞰他八十三岁的人生旅程。也许,父亲已经没有了爬泰山的体力,但当去年在十八盘上我看到那个缠着小脚的老人用了一天的时间几乎是用身体挪上泰山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我要搀着父亲爬泰山;实在走不动了,我就背着父亲爬。我为我的这一想法激动不已。
冬天就要过去,我把尘封的春装重新晾晒一番,准备背起行囊,和父亲一起向春天奔去。
      有 场 的 日 子
场,一般在村头,每个生产队都有。
  有月亮的夜晚,场是孩子们的乐园。月华如水,蟋蟀在角落里倾诉心曲。大人们坐在街头路口的光滑石板上拉呱。听腻了,我们就奔向了场里的秸秆垛,披着月光,在垛上翻跟头。垛堆的老高,像小山,它可以检验孩子们的胆量。大人见了要呵斥的,秸秆的叶是牲口一冬的口粮,等不到冬天来临,早被我们踏成了光秆。场边上有个看场的老头,独身,对孩子们很友好,他从来不呵斥我们,不管怎么糟蹋秸秆。玩累了,他就招呼我们到他那间小屋子里去,把草灰里的烤地瓜扒出来,分给我们吃。听说,老头原来也有家下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他去了。村里人时常唠叨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儿,唠叨多了,我们也感到好奇,就缠着他问个不休。他嘿嘿一笑:小老婆,钻草窝,我去拉她她咬我。然后就岔开话题不说什么了。那时候,我们对大人们之间的一些事情什么也不懂,也没有试图去懂过。老头打呵欠的时候,就说,我困了,你们也走吧,明日还要念书呢。我们就很不情愿的从那里离开。
  大人在场里劳作,我们在场里的空隙地上玩老雕捉小鸡的游戏。一只“老母鸡”后面缀着七八个“小雏鸡”,“老雕”和“老母鸡”斗智斗勇,试图把“老母鸡”尾巴上的那只“小鸡”捉住。我喜欢扮演老雕的角色,有时要和“老母鸡”撑葫芦架,把“老母鸡”打败,把最后面的那只“小雏鸡”“吃”掉。玩着玩着,头顶上蓝天里真的就有老雕在盘旋,于是,我们就停下来,扯着嗓子冲老雕喊:“老雕老雕你转转,我给你只小鸡你看看。”村子里响起大人的哄骂声,那八成是谁家的鸡成了老雕的猎物。
   孩提时,老雕到村里捉鸡的事儿时常发生。山里人的家禽是散养的,这给老雕们提供了觅食的机会。偷鸡吃的还有黄鼠狼,黄鼠狼一般夜里出动,钻到鸡窝里偷,防不胜防。夜里听到鸡叫声,通常是衣服也来不及穿,撒拉着鞋就起来撵黄鼠狼。我亲眼见过,狐狸进村猎鸡的场面。动物的日子一天天的不好过。生物链不知在什么时候断了一根,野外可供狐狸的食物越来越少,狐狸就进村骚扰来了。我见的那只狐狸毛发光亮,拖着厚重的尾巴,悄悄的样子。趁鸡不注意,一下子扑过去,断其吼,衔其而去。想必是狐狸饿急了,任凭大人们怎么喊,狐狸还是不慌不忙,从容离去。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一只野狐狸。再后来,见过蓝皮狐,是圈养的,是用来调济有钱人胃口的。去年,非典时期,扑杀果子狸,我忽然十分地念起我见过的那只狐狸来了。
  关于狐狸在这一带的绝迹,有很多种猜测。一天,一个大叔说:“南嵧里有一只死狐狸,北嵧也有。狐狸有了瘟疫。”大多数人都相信。而我更相信是耗子药药死的。那玩意儿本来是药耗子的,可很多动物吃了药死的耗子,就自己也药死了。我也把黄鼠狼的绝迹归于这个原因。至今还能看到的较大的野生动物一是獾,二是青妖。就像骡子和马一样,獾和青妖也应该是一类。体状基本相同生活习性也相同,只是青妖是花脸。在报上见过果子狸的照片,我就怀疑我们说的青妖是否就是果子狸,它们太像了。它们住在悬崖的山洞里,每年的夏秋之际很容易见到。它们以玉米、地瓜,山果为食,经常出来糟蹋庄稼。
  夏秋之际的夜里,我跟三大爷进山。背上一袋糟糠,匀成若干小堆,堆在玉米地里,用火石燃着,用来吓唬獾和青妖 。我发明了个办法,得到三大爷的夸奖。就是在燃着的糟糠堆里放上爆竹,燃着燃着,爆竹就响了,还呲起火星一片,獾和青妖就不敢出来糟蹋庄稼了。沉寂的山里响起的爆竹声还可以给我壮胆,使我在山的夜里不感到害怕。
  到了农闲时节,闲汉们就进山炝青妖。青妖的洞口很小,很深,捕捉很不容易。闲汉们有办法,在洞口燃起浓烟,把青妖炝出来,只要在青妖窜出的地方装个布袋守侯就行。獾和青妖的的肉很好吃,雪白,蒜瓣子肉。毛皮也很贵。獾油对治疗烧伤极有效果,痊愈后不留疤痕。舍不得吃的,拿到集上卖,一只能卖七八十块。听说獾已成为二级保护动物,上了法,吃的人少了很多。我很多年没吃过獾肉了,只能在回忆中品尝它的美味。
  山里人对动物的自觉保护意识也是有的,逮獾炝青妖,被认为是闲汉们才做的,是不务正业;獾和青妖是有灵性的动物,扑杀它会有报应。我把这成是为保护野生动物造势。关于这种意识,还可从谚语里体现出来。“斑鸠鹁鸽,一年抱十窝,冻死一窝,饿死一窝,王八羔子摸一窝。”把逮鹁鸽的人骂成是王八羔子,就充满了对动物的怜惜之情。不过,山里人把斑鸠鹁鸽带回家,是喂养,赏玩,不是为了吃。
  斑鸠住在树上。居室极其简单,三两根树枝支撑着,很不象个家样。倒比鹁鸽还讲究,鹁鸽干脆住在光崖上,床上没有铺的也没有盖的。斑鸠一般养不熟,养个一年半载,一有机会飞出去,就不再回来,很没良心似的。鹁鸽不同,哪怕你养它几天,它就会把你的家当成了它的家。有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大侄子,很会上树爬崖,逮了一只鹁鸽,竟养的朋友一般,一个口哨,它就飞到大侄子的肩头,很艳羡人,引得村里的小孩子围着他迷迷转。
  到了冬天,忙了一年的场就要歇着了。冷清了一阵子的场里搭起了戏台。草台班子的戏没多大看头,要的是那个腾腾火火的热闹劲儿。不管你的腔拐到哪里去,也没人笑话。最好看的是土生土长的戏,没有剧本,口头流传下来的,唱词大都粗俗。有首娃娃调,唱词是:小丫鬟,才十六,上东庄,看二舅,庙里跑出个和尚来,问俺吃肉不吃肉------。唱到这里,就有女孩子吃吃的笑。当时并不明白唱词的意思是和尚调戏女孩子。只觉得好听,就跟着唱。也有把“三个人睡觉六根腿,脱下鞋来正三双”唱成“两个人睡觉六根腿,脱下鞋来正三双”的,台下有人喊:“两个人睡觉怎么六根腿?”台上答腔:“女掌柜的雇了个跑龙套的!”台上台下笑声一片。
  即使唱现代人编写的剧本,从他们嘴里出来,因私自加了工,往往变了味。唱《李二嫂改嫁》的那个大嫂,改的唱词让人喷饭。有一句是“李二嫂我关上房门”,她唱成“李二嫂关上栏门”,“栏”在这一带是厕所的意思,这一改,把剧情中人物的凄凉心情给冲淡了。《王定宝借当》那出戏里有四个小喽罗,应在台两边站立。演出时,三个人挤到了一块。县官出场,发现站的不对,灵机一动,开口唱道:“我叫你一边一对一边俩,为何站成一边一个一边仨?还不给我滚回去!”小喽罗省过悟来,乖乖地站到原位。这场戏立即引来满堂彩。
  日子越过越滋润,却也越来越回想起那段时光来,穷是穷点,过的可也有滋有味的。
在古树阴里穿行
城市里没有树是不可思议的,树是城市的衣裳。
  周末,我穿梭在淄川街头,忽然一棵古槐惊现于我面前。树桩因岁月的沧桑而“龇牙咧嘴”,不堪历史的负重似的。胸腔几近是空的,枝叶却婆娑如盖。周边围着铁焊的栅栏,它挺立在路的一边。在这日益现代化的城市里,它显然是被精心地呵护着。
  我想起了泰安的岱岳大街。街的中央就有一棵古槐,周边也是围着铁焊的栅栏,来往车辆都绕它而过。我在树下伫立了很久,没见有人嫌它碍事。它融入了这个城市之中,确切地说它融入了这个城市每个人的心中。旁边立着一块石碑,浸润着冯玉祥将军的墨迹,我不禁想起当年为保护徐州古树作出过贡献的冯玉祥将军。将军有打油诗曰:“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念及此诗,每每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树本应是自然的,然而,城市里的树,却不纯属自然的,它又是人文的,因它与人与城已有了分拆不开的关系。树固生于山野,然大隐隐于市,这些落脚城市的树,目睹兴衰荣辱而不动声色,实是深刻的思想者。山雨欲来之际,树俯仰生姿,哗哗作响,给都市添无限性情,而到了深秋,黄的、褐的落叶纷飞,一似书签飘舞,又带来许多书卷气。及见到忙乱的清扫工,又觉得这是树在和城市开玩笑。在钢铁般严整的城市秩序里,也只有树能始终不渝地保持一颗童心。
  树能生氧,每棵树都是小型的氧吧;树能吸尘,每棵树又都是小型的吸尘器;树能遮荫,可以调节城市的热岛效应;树的绿还有美化之功、养目之能。如果有一天,出门在外穿梭街头的人们再也不用撑起太阳伞,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城市里不能没有树,更不能没有古树,古树往往贴着文化的标签,见证着一座城市的兴衰荣辱。蒲松龄设茶宴客,搜集创作素材,我想最有可能是在一棵绿阴如盖的大树下。那棵氤氲着聊斋翰墨的树呢?每逢城市里遇见一棵古树,我总是莫名的惊奇,总是无来由的浮想连篇:蒲松龄在这棵树下喝过茶,赵执信在这棵树下挥过墨,王渔洋在这棵树下对过弈------,许多美好的联想因树生发开来。
  一行行一排排木槿、国槐、垂柳、悬铃木蓊蓊郁郁地生长着。清晨,树枝上挂着鸟笼,鸟们在清新的空气里展开歌喉,树下是晨练的人们,或打拳,或练剑,或跑步;傍晚,凉风习习,街道上摇曳着树的影子,人们在浓郁的的树影里散步,吸吮着清晰的空气;抑或拿把马扎坐在树下,握把蒲扇,沏杯清茶,悠哉乐哉;老人执手相携,伛伛而行,情人相偎树下,窃窃私语。城市因树而静谧,城市因树而和谐,树见证着城市的美好。
  站在古槐下,忽然生发出一个念头来:但愿我们的子孙走在城市街头的时候,满眼是棵棵古槐古树,而不是矗立我眼前的这仅有的一棵。我被这憧憬所陶醉。
大   娘
说起来,我说的大娘已经出了五服。按老家的习俗,没出五服的长者去世后,小辈们要披麻戴孝送到林上入土。大娘去世时,家里没捎信让我回去忙公事,我料定我和大娘的亲缘关系很远了。
  母亲说,前园里你的那个大娘,去的很凄惨。母亲说这话时,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勾起了我脑海里有关大娘的一些零碎的记忆。
  大娘祖上是青岛的一个资本家,在嫁到这个小山村之前,是地地道道的千斤小姐,有两个丫鬟伺候着,住的是楼阁。土改时,家境颓衰破落,也许是为了逃命或者是为了其他,一个缠着小脚的女人,像一叶浮萍,飘到了离娘家九百多里远的闭塞的小村落。当时大爷还是光棍一条,这小脚的女人为了吃上一顿安生饭,什么仪式也没有,在喝了一碗榆钱粥后就成了大爷的妻子。
  大娘八十六岁那年,还做的一手好针线活。放暑假回家,大娘正在我家院子里的树阴里给我做棉袄,她正和母亲唠叨着她未出阁时的风光。我在一旁默默地听,她的经历就像一部传奇。我对“命”有了初步的认识,始自她的人生经历。大娘到老没有儿子,对男孩子特别喜欢,那时我儿子刚会说冒话,大娘停下针线活,摸着儿子的头说:叫奶奶。儿子吐字还不清楚,可也乖,甜甜地叫了声奶奶。恣的大娘合不拢嘴,笑着说:看来我还有些活头。大娘的理由是,连小孩子也不理了,那人的寿命也就尽了。大娘喜欢用一些生活现象解释生存的道理。大娘喜欢给村里的孩子做衣服,像是从密密麻麻的针线里得到了补偿和满足。大娘的女红确实了得,她给我做的那件棉袄,在我的衣橱里挂了十几年,前几年还经常穿,后来就舍不得了。依现在的眼光看,那样式也不过时,针线的细密程度不象是手工做出来的,对襟上的扣子,个个是工艺品,结实、美观、好看。
  大娘生了两个女儿后,也生了一个儿子。不到十来岁夭折了。大娘活到九十六,到老也没留下半个子。
  大爷先大娘而去。大娘开始跟着一个远些的侄子度余生。开始的时候,日子还过的舒坦。大娘逢人夸奖他的这个侄子。再后来,大娘还是一个劲地夸奖,但是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大娘的夸奖开始违心了。我明白,大娘把内心的痛楚用夸奖的话表达出来,如果她连夸奖的话也不会说了,她知道后来得到的会是什么。有年春节,我去拜年,大娘躺在床上,大娘还认得我,说,老五家的小三来了?我叫了声大娘。大娘把头转向里面,说,啥时候才死 啊?大娘开始盼着死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想法,但是,我理解大娘的想法。人在心力交瘁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用死来解脱。
  再后来,一连好几年去拜年,大娘都不在家。别人告诉我,大娘在她的两个闺女家过年,今年在这个家里过,明年在那个家里过,已经好几年不回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什么也没说,我说了也没用。乡下的风俗,做老的不能在闺女家过年过节,更不能在闺女家死去。九十五岁那年,大娘病的很重了。已经枯瘦如柴。这年的春节,大娘被搬回了家,我再去拜年的时候,大娘一句话也不能说了。我知道大娘的去日不远了,我按照当地拜年的习俗,给大娘磕了个头,同她侄子打了个招呼,默默地走出那个小院。
  出了正月,大娘病情更加严重,大小便不能自理,乡邻们去看她回来说,那屋子不能住人了,那个味道就是茅房的味道。不久,她侄子喝了酒,用个独轮车把大娘推到了村头的一间破屋里,好几次大娘从独轮车上跌下来,侄子就像提留小鸡似的,把大娘再扔到车上。破屋是生产队时的仓库,里面结满了网,有二十多年没有人进去过了,这里成了大娘的归宿。村里人说,侄媳妇一天给大娘送一顿饭,暖瓶里的水也不能倒到碗里去。那木板门锁着,心软的女人们偷偷地从窗棂里递些吃的喝的给大娘。有几次,有人听见大娘呻吟:救救命啊!可谁也没有人能做到。侄子发出话说:谁可怜她,就把她推到谁家去。心软的女人们不敢惹是非,逐渐地远离了那间破屋。
  大娘被发现死了的那天是寒食节。山坡里很多上坟扫墓的人,人们焚起香,燃起黄表,黄表是阴曹里使用的通用货币。出殡时,大娘没占棺材,也没有娘家客前来送殡,就用一领箔裹着,两个人抬着到破里埋了,旁边是大爷的孤冢,已经长满了荒草。这 是两个很草率的坟头。
  大娘年轻时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而脚缠的极小,整天用白布包裹着三村金莲,头上抹着桂花油,明晃晃香喷喷,是十里八村少见的标致美人。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住过香闺楼阁,穿过绫罗绸缎,曾经有两个丫鬟服侍着,针线活做的极好。
                  单 先 生
单先生先是干生产队长,也当过会计。后来村里缺老师,单先生说不能误了娃儿啊,就走马上任了。上任那天,他戴个破苇篱头,敞着怀,挽着裤腿。校长说你这样不成体统,单先生就按照校长的要求重新打扮了一番。给娃儿们讲些啥呢,单先生感到头疼。校长说第一堂课你先跟娃儿们熟悉熟悉,随便拉拉呱。娃儿们都认识他,和他笑嘻嘻的,单先生就不感到紧张。单先生说学习很重要,不好好学习就当不了会计,更不用说生产队长了。娃儿们听了就吃吃地笑。单先生说,甭笑,刘拐子家三小子就靠这玩意儿当官了,麦收时看到小轿车了没有,啧啧,那个气派。记住了啊,好好学就坐小轿车,就能住洋房——娃儿们都不敢吱声了,都回忆着小轿车的样子,想象着洋房怎样的气派——就能娶城里的俊媳妇。娃儿们又吃吃的笑起来。
  单先生管学生严,有谁犯了错误,能把他吓尿裤子。也有把学生憋尿裤子的时候,小三子内急,打报告说老师我要上茅房,单先生不理他。小三子说老师我要撒尿,单先生说校长说了上课不能尿尿。小三子就把尿尿到裤子里了。小凤子打小报告说,老师,小楞子上茅房从墙窟窿眼里看我。单老师狠狠地熊小楞子,你这是耍流氓,再这样没出息,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吓得小楞子浑身哆嗦。
  和单先生一块干教师的一个个都转了正。单先生借来书夜里啃,啃不动了就到处问。单先生对上面的政策很是不服,临村的杨先生凭啥转了正,我比他差到哪里了?单先生对杨先生最不服,原因是杨先生上课没有他认真。有一回,杨先生布置学生写生字,竟然睡着了。学生写完了生字就吵嚷起来,杨先生流着哈喇子说吵啥,写生字。学生说写完了,杨先生把手一挥:再写五十遍。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说这事,单先生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凭啥转正?单先生对转正考试特重视,提前三天进城找个旅馆租了个小房间,一头钻进去不出来。考试那天满怀信心去考试,有人告诉他,提前了,昨天就考了,你没接到通知?单先生说谁让你提前了?那人说不是我提前的,前天就下了通知。单先生只怪自己命运不济,跌头顿足地回来了。
  试没机会考,学问可长了很多。单先生会训斥新来的教师了:老师就是老师,不能说庄户人家的粗话,不能干惹乡亲笑话的事儿。凡事要得体,说话要论理,学问也要差不离儿。新来的教师对单先生开始佩服起来。单先生让学生背课本上没有的诗词,一天背一首,背不过不准回家。校长说娃儿们苦,负担不起,把课本上的教好就行了。单先生把头一扭,八头牛拉不过来的架势。学生背《如梦令》,单先生说我给说说李清照吧,然后又说赵明诚;又讲南宋北宋,家仇国恨,学生都爱听。最后还忘不了一句,李清照省城济南的,赵明诚老乡青州的,都是咱山东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村长的儿子进了单先生的班。村长请先生吃酒,先生说,教娃儿是份内的事,吃酒干啥。说啥也不去。村长说,看不起我咋的,菜都备齐了,总不能给饭馆子退回去吧,留下一家人吃臭了也吃不了。先生就去了。酒过三荤,先生把娃儿叫到跟前,说了些关怀体贴的话。村长说,娃儿个性强,没吃过屈,在班里给他点事干干。先生明白村长的意思,说班里的位子都满了,叫干点啥呢。村长不吱声。先生看村长不高兴,就说明天让娃儿吃不了屈行不?村长说你看着办。单先生一夜没睡好,点子琢磨了好几筐,有了点眉目,才安心睡下了。第二天,单先生在班里放了风,要改选班干部。娃儿们说,不年不节的,挺好的,改选啥。先生说,先给大家介绍位新同学。然后就说了娃儿的很多优点,希望大家多帮助他,支持他。
  单先生心里不塌实,就一个个的叫到办公室里谈话交心。对班长说,班干部是个苦差使,你让出来,一个心思学你的习,将来考个清华北大啥的。班长“恩”了一声,准备清华北大去了。单先生叹了口气: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真比国家人事安排差不了哪里去呢。
  一年秋天,单先生上山摘柿子。柿子结得稠,眼神没长过来,树枝折了,左腿也折了。村里人把他背回家,没人照顾,没钱医疗,落下了残疾,最痛心的是因养伤误了转正考试的机会。责任田多半荒了,照顾不过来,只留下些薄地仅够供一个人的口粮。不抽烟,不喝酒,经济上不允许,倒是买了不少书。好心人提过几次媒,可他家徒四壁,人家不稀罕那些书,看看扭头就走。他也不强求,时常唠叨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明月当头照,清风袖中藏。好歹独自过惯了,也就不觉得冷清。干脆就在学校里住下来,白天有学生,晚上有书籍,香茗一杯,青灯一盏,过的蛮自在。
  单先生教了大半辈子书,学生大都有出息了。有好几个自己都有小轿车了。有个已做了副县长的学生来看他,把他慌得不得了。倒茶怕嫌茶糙,递烟怕嫌烟孬,两手不知放到哪里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副县长说老师别忙了,坐下咱爷俩拉拉呱。单先生急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的说不敢当。副县长说老师你辛苦了,单先生就说不辛苦不辛苦。临走,留下些东西,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穿的。单先生舍不得用,逢人就拿出来让人看。大家都说他有福气。
  又一批转正名额下来了,条件越来越高。单先生已过了年龄,“民办”这个词从此就要从大地上消失。很多人都来安慰他,先生已变的超然。他找到新任校长说让我打打杂吧,嘈杂惯了,乍一回去,心里怪冷清的。先生就扫扫院子,冲冲厕所,修修门窗,整整材料,干得很起劲。谁见了谁打个招呼,单先生就觉得很满足,没把他当外人似的。有一天,学校里又来了辆小轿车,要拉他到城里住一阵子,并说国家有政策单先生的转正快要解决了。单先生浑浊的老眼里挤出了几滴泪花,迟迟不肯抹去。
那一年,我十七岁
金黄的麦子贪婪地感受着风的抚摩。扑鼻的麦香和着汗滴的咸味儿驱赶着劳累。火毒的太阳把胳膊晒得通红,汗水渗进麦芒喇过的伤口火辣辣的生疼。伸伸散了架般的腰骨,看看身后倒下的一排排“五线谱”,我隐约地感受到,今年的七月也将是个尖仓满囤的麦收。
  两个月后,我几乎同时收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写着“淄博四中”,一份写着“淄博师范”。
  那一年,我十七岁。
  考高中、升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小学时我们上复式班,一、三、五年级一口教室。一年级的我能把高年级的某些课文背得滚瓜烂熟,不止一次的领着大哥哥大姐姐们背毛主席语录。当大哥哥大姐姐们背不过课文或语录的时候,叔老师总是爱把我抬出来,作为训斥他们的理由。三年级开始写书面作文,那时时兴写“记一个刻苦学习的同学”或者决心书之类。我的决心书曾作为范文在班里朗诵过。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有了要把书一直念下去的想法,尽管那时并不知道“大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上大学是自从这山旮旯里出了个加拿大留学生后才有的想法,并且这想法越来越强烈,心底里时常涌起莫名的冲动。
  那就读四中吧,把师范通知书掖起来。
  不知咋的,这想法刚从心头闪过,考场上的那篇作文幽灵般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考场上我写的作文题目是《妈妈,我对您说》——父亲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是母亲支撑着这个家。尽管我的意识里用“妈妈”不如用“娘”亲切,但作文里我还是用了“妈妈”。我从妈妈送我上大布蓬车进城考试的那一刻,从妈妈脸上刻满艰辛与困苦的皱纹,从被岁月的寒霜浸染的白发,从破旧肥大的衣服里裹着的单薄的身体,从浑浊黯淡却又充满期望的目光写起,写到了妈妈为我们哥弟姊妹,起早贪黑作饭、耕田、种地、磨豆腐、养牲畜------没日没夜劳作的情形,写到了为方便我上初中忍痛锯掉院中的那棵香椿树,为我买“千里马”的情形,写到了为维持一家的生计供我们上学,外出讨饭被车轧折了腿的情形,写到了我的记忆里第一次进城是搭车到区医院里看望折了腿的娘-------
  想到那些,我只好把“四中”录取通知书掖起来,把淄博四中当年考生第十一名和116分的语文成绩掖起来,瞒过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娘。好歹进了师范就等于吃了皇粮,能为家里省下读高中每年300多元的生活费。
  八月,我在家里平静的等待着九月一日的开学。八日那天下午,我推着磨磨煎饼糊子。在乡医院上班的堂哥一下班就把我《十七岁,我在想》的作文被《淄博日报》刊登的消息告诉了我。那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习作。没想到真正比我高兴的是我的父母,那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的是淡淡的笑容,尽管笑容里隐含着些许愁苦,些许无奈。后来我知道母亲早已从同学那里得知了我为何选择了师范。
  那个秋天,我坐在师范的教室里,心头挥之不去的是地里成熟的庄稼和急需人手耕种的麦田,挥之不去的是被岁月压弯了腰杆的老爹老娘。
  每逢周末,校园里总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为了省却来往七元八角的路费,我只能默默忍受着想爹想娘的煎熬。我更能想象得出爹娘迎风双双站立在村头盼儿回家的煎熬。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城市里,我是天上飘飞的一只风筝,在那头牵线放飞的就是我那白发苍苍的爹娘。
  深秋的一个周末,爹娘托人捎来了一件新表新禳的棉袄,棉花足足用了二斤之多。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早已没人稀罕穿它了,也没有人瞧得起穿它了。
  我跑回宿舍,坐在床沿上,把头偎在暖融融的棉袄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一年,我十七岁。
      山凹里的小站
小站在半山腰,两头都是隧道。从小站往哪一条隧道看,都是黑古隆冬的,望不到头。空气在这里凝固了一般,偶尔一只山兔从山上跑下来,在铁轨上窜来窜去,机警的老雕盘旋在小站的上空,觊觎着翅膀阴影下的猎物。
  潜意识里,这样的环境是不太容许女性生活工作的,可小站干站务的三个人中偏偏有一个是女性。呼啸的山风把她的脸吹成古铜色。自从第一次到小站乘车始,我就把小站比作飘在南沙群岛上的哨所。她笔直的站在站台上挥动着旗子,迎接火车进站时的姿势,很容易使我想起孤岛礁石上矗立的哨兵。
  我再一次看见女站务时,是在一个雨天。四下里望去,天空像是被一块灰色的幔捂得严严实实,零星的几个乘客穿着雨衣或打着雨伞,像是山里突然冒出的蘑菇。雨滴砸在路轨上,溅起一朵朵小花,开的突然,逝的匆忙。
  我躲在候车室里避雨。说是候车室,其实只有十几个平方,两排连椅靠在屋山墙两边,几乎没有人落脚的地方。我顺手拿起一张齐鲁晚报漫无边际的浏览着。女站务很忙,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给三五个乘客倒水,一会儿旮旮旯旯拾掇着。我坚信,凡是有女人的地方,总会弄得干干净净、挺挺当当的,总能给人很整洁的感觉。
  有一对男女在吵架。看情形,女的似乎要离开男的,女的哭天抹地,听口音不是北方人;男的一个劲儿的说好话,怒的时候也干嚎几声。从他们的吵架里,我听出那女人是云南那边的,因过不惯,要回南方去。
  女站务把那一对男女领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我继续看我的报。雨滴砸在青瓦面上叮咚作响,从屋檐上流下来穿成水帘。有人咒骂着这鬼天气,看出来有几个心情和这天气一样糟糕。我能隐约听见那对夫妇在女站务的劝解下,吵架声低了八度。
  去年深秋,我初次到小站乘车的时候,曾看到过一种美丽的景致。
  离小站最近的村子也有三里多路。一个老大娘,缠着裹脚的老大娘,披着一块雨布,提了一兜山楂来找女站务,把山楂兜塞到她手里,一口一个“闺女”的叫着,听起来让我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候车室里的人只是怔怔的看着,看着母女般的娘俩,一脸漠然的样子,好像有意无意的盯着一个并不精彩的电视画面。可惜我没带相机,不然我会抓拍下这个镜头的。面对镜头,我忽然想,不管干什么,如果周围的人把你当作了亲人,那应该是幸福的、荣耀的、不容易的。
  站长介绍说,当她穿着高跟鞋,甩着披肩发来小站报到的时候,这里不是这麽冷清的。政府的脱贫政策,使很多家庭走出了大山,附近的村落里几乎只剩下一棵棵裂着肚子的空心国槐,和一间间几近坍塌的断壁残垣的老屋,见证着悠久的历史和曾经的繁荣。高跟鞋磨平了,披肩发变短了,那个高挑白皙的大姑娘不知不觉的被山风吹走了流水年华,站成了小站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小站响起了铃声,火车要进站了。乘客们纷纷拿起包裹,在雨里静立着。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女站务,只是她没有像他们那样撑起一把伞或者披一件雨衣。蓝色的大盖帽和蓝色的制服在这白茫茫的雨里像一朵娇艳的奇葩,一动也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一尊木偶,不,像小站里那棵参天挺立的白杨。
  我倚在窗边,蓦然看到女站务向我招手,也许是向我们招手,站在她旁边的还有那对吵架的夫妇。他们的手迟迟没有放下来,任凭雨水把袖子紧裹在手臂上。
  刹那间,我脑海里翻滚着一个念头:是什么支撑女站务没有走出大山?是没有人帮助她,还是她从来就不曾想过?在这个世界里,不知有多少人还在恪守着心中的那个世外桃源,不知有多少人还在燃烧着阒阒默默的激情。我想,女站务就是其中的一个。
谁踩了我的脚后跟
刚下学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整天的云山雾罩。恨不得以己之昭昭,使生之昭昭,结果是生之昏昏,反显己之昏昏。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是经历了若干跌打滚爬后才体验到的,直到鼻青脸肿,还不肯罢休。
参加工作后第一节语文课教得是《故乡》,那一次还真找到了点感觉。当时没有象后来那样扳着本教参不放,而是什么资料也不看,只是一味的读,也让学生一味的读,然后交流读后的感受,有什么感受说什么感受。甚至有的学生提出了杨二嫂的贪财有情可原,闰土的木讷无可厚诽,他们之间的隔膜责任在迅哥儿身上这样有深度的问题,说得有理、有力、有节。这些都是我没有想到的。后来再教《从百草圆到三味书屋》,当我对“不必说----也不必说---单就----”那一经典段落深剖细析、捋枝数叶后,一个学生说,也不用去分析什么听觉、嗅觉,什么动态、静态了,这一段无非就写了孩子们爱看的、爱听的、爱吃的、好玩的、好闻的等等,也就写了一个乐。我一听蛮有道理,比教参还教参呢。还有孔乙己,我一提到科举制度的罪恶,一些学生就烦。科举制度也造就了大量贤士、栋梁,你没见过范仲淹、纪晓岚吗?为何偏偏就孔乙己落得这等下场。退一步讲,以孔乙己的性格处世为人,放到今天他又能活得怎么样。再说丁举人,他能代表所有的举人吗?那个掌柜的做着小本买卖,人家不念叨钱,那还做买卖干么?一生怒气冲冲的质问我,你难道让他的店铺办成个慈善福利机构吗?再有短衣帮站着喝酒,你让他到柜台里坐着喝他也喝不起,量力为出嘛。现在酒店里还有雅座单间,火车上还有卧铺硬座呢,那能说明等级森严吗?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简直让我下不来台,好歹我也学油了,顾不得师道尊严:“我服你还不行吗?”
  照本宣科时间长了,我烦学生也烦,就试着死潭里灌些活水。情之所至,兴之所发。有时候就有些任意发挥。最得意的发挥首属对对联。我当班主任那会儿,班里的财务有我和班长管着,我是出纳,班长是会计。有次年终结算,我俩忙活了大半天,等公开帐目时,理财小组指出结算上有出路。我俩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们可不愿落得个腐败的名声。赶紧复查,结果漏掉了一笔花销。于是理财小组用一副对联总结了我们的财务工作:一笔糊涂帐,两个明白人。象“刘玄德三顾茅庐,诸葛亮六出祁山。”“此木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等故事类趣味类对联学生都能脱口而出。
  山里暑假短,因为还得照顾到忙三秋,把一个暑假分成暑秋两段。这样夏天里上学的日子就特别长,学生上着上着就瞌睡起来,我就把课本一放,来讲个笑话。说有个老汉骑着毛驴进城,忽然一个小青年朝老汉喊道“喂,吃了吗?”老汉心想城里没熟人啊,怎么和我答腔呢,环顾四下里没人,琢磨着肯定是个热心人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呢,咱也不能对人家冷清啊!“吃了,忙着哪?”小青年得意的一笑:“谁问你来,我问的是驴。”只见老汉把驴狠很的抽了几下,朝驴吼着:“婊子生的,一大早我就问你,城里有朋友没有,你说没有。没有,人家怎么和你说话呢,看回去我不揍你!”讲到这里,原先睡着的没睡着的早已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我又一本正经扳起脸来,言归正传。
  有时也给学生出个谜语。有个师专毕业当了老师的学生,谈起当时猜谜语的情景,说犹历历在目。这个学生就如数家珍的说起来,有些现在我也想不起来是否出自我口。说我曾经给他们出过成语谜,谜面是“日军”,学生们费了一星期的脑筋也没把谜底揭开,最后还是我给抖了出来:“晕头转向”。一个学生问“车”为什么又读“jǖ”,我想当然的解释一番后,为了掩盖内心的空虚,就顺口出个谜语让大家猜猜。谜面是“士相马炮一盘棋,中间老将笑嘻嘻,五个小卒当头卧,为何输了这盘棋。”很快就有学生猜出谜底“软”,并解释得头头是道。那个学生说至今他还记得我对他大加赞赏时的样子。最有趣的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谜语,生动形象活泼有趣,颇得学生的欢迎。比如“墙里开花强外红,园里无肥张大葱,长白山中久无雨,推着大粪上北京。”(打古代四个科举名称)(探花、状元、翰林、进士)再如“草人草屋草抹墙,山上山下竟是羊,雪里拾得一封信,无底绣鞋袖中藏。(打古代四个人名)(曹操、杨广、韩信、刘邦)又如“刘备挎剑进古城,张飞大怒在心中,巧言花语诸葛亮,周瑜定计满堂红。”(打一物)等等。
  就这样,学生们在说说笑笑中度过了三年初中生活。后来,再也不能那样的放肆无羁,原因是我的讲课不知怎的被别人知道,说我那样上课有三个“不利于”:不利于提高教学质量,不利于推行素质教育,不利于学生的健康发展。限期整改后,就变成了现在的三个“有利于”了。
山里的垂柳
窗外有雨点声传来,我没朝外望,外面漆黑一团。不过这雨倒让我想起柳。在我的记忆中,柳枝垂下,有些像雨丝斜织,那些嫩嫩的芽儿长在柳条上也正像雨点一样。儿时常常跑过去从树上摘下几颗芽儿,放在手心看她的形态,由于时光推移,年岁的增长,那时对柳芽的赞美早已忘却,只有那绿色还记得,因为柳树的老叶早在冬天掉光了,所以那绿绝对是柳芽的本色,淡淡的,带着些鹅黄的底蕴,让人想到是某个舞女的裙裾,也让人感觉到她的鲜活。
  此刻,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朱自清先生笔下的绿来了,纵然那再美,也无法取代我面前这柳芽之绿的新生之美,柳芽是一种青春的象征,萌动着青春的朝气,生活是不能只有鲜花而少了这种绿的。
  在我的印象中,柳条是植物中极柔的了,儿时常在柳叶渐丰之后,折下许多枝条来扎成小圈,戴在头上称之“草帽”,然后,来到山里,和小伙伴们打仗,打“伏击战”,因为那时的电影里战争片中的解放军就是那样打鬼子!打那些“叭格丫路”!而儿时背的古诗中,印象最深的也有关于柳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但那日在微雨中走过乡村,远远看到的柳的确绿得似碧玉一般,刚刚有些芽蓬勃起来,还谈不上“似剪刀”,不过因为忆起儿时与柳的那份深厚的情谊来,我斜倚在一根电线杆上,仔细地读她的形象。
  与旁的其它草木相比,我认为柳的身姿是极让人惊喜的,这倒不是她的婀娜多姿,也不是说她的随风所欲地摆动时“舞姿”是如何优美,那些东西是其它草木也有的,但“万条垂下”是其特有的风采,一根根枝条细嫩,让人想到弱不禁风;但远看,柳条垂下像门帘,整体还有些像某些女孩子“蓬勃”的细长散发,而那些垂下的枝条却又有条不紊,极富规则,那是冬天看到的。而过了这三月,待她满身子都让叶覆盖了,像鱼身覆满鱼鳞一样,像鸟身覆满羽毛一样,她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你的视线再也不能从柳条的空隙穿越,她像一个肥胖的女人站在那儿,时不时地跟风扭动身子,做做减肥运动,事实是她太胖了,倒是像一顶极大的绿色的盔帽,戴在一个小孩的头上,把小孩的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他那细细的脚来,却真无法想象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此刻的帽子又变成了小屋,我也感叹这小孩竟能在这小屋里闷许久,一动不动,也许他正在屋子里看书写作业认真哩!写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怀念你生命中最珍贵的那段初四岁月了呢?不过这时的柳条仍是规则的,不紊地垂下,而且柳叶也都顺着柳枝的方向而生长,像诗的意象,为了一个美丽的意境而生动一样。
  那么我眼前的柳呢?哦,我眼前的柳正处在过渡的时期,她的柳条仍是稀疏的,和冬天一样,但生长的激情已在身体上的每个部位——主干和每一根枝条上萌动出绿色的芽来,我以为柳枝的稀疏和有序正为这些芽的生长提供了阳光、雨露存在的充分空间吧!于是我又以为她是一个会统筹算术的精明人士了!如果谁娶了她,她将是一个极会料理家务的贤妻良母,那该是多好的福份啰!
  在古时,送别友人有折柳枝的习惯,这也常在诗词曲赋中出现,如:“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因此,那时人们认为柳是友谊的象征。有人喜欢替人物起名叫柳叶的,大约是有苗条的意义,再联想到在形容一个人的脸蛋如何漂亮可爱时就有一个词:柳叶眉,很好看的哩!可见,柳叶原来也是美的象征,抑或进一步引申为女子的象征。另外还有一种叫柳笛的东西,大约是乐器吧,有人说那音乐很清越,只是未曾闻听,也未目睹其身姿;倒是在乡间,人们常用一两片叶子夹在唇间便能奏出美妙的音乐来,柳叶是不是可以呢?
  雨有些缠绵,一直都不愿意停下来,但雨中的柳芽是更显美丽和清纯了,更显鲜嫩。我知道,她将长成柳叶,长成柳条,还可以插活成另一株柳树,甚至成林……所以我不忍心再跑过.去像儿时那样摘下几颗放在手心,更不愿放在口里品尝她的鲜味了!……   窗外的夜雨更大了,声音也更加稠密,而我的想象之鸟飞得也越来越有趣了,我希冀柳芽快快长大,在柳树身上丰满成熟,那时,柳树就是一个被系在地面上的热气球,然后我把我绿色的希望放在她的口袋里,再解开绳子让她飘上蓝蓝的天空……
故乡的野菊
故乡的野菊,花不美,甚至有点丑,小小的一朵朵黄色的花,无所谓花瓣;颜色虽是亮丽的那种,但不能给人什么富丽堂皇的感受;花的形态更不用说,绝不会吸引谁停留观赏;也没有什么美的衬托,茎是矮矮的,几片叶子长在上面,是惨淡的绿色,夹杂着枯萎的斑点。或者一簇一簇的一大片,或者四、五株开在一块,或者孤单的一株开在杂乱的枯黄的野草中间。在故乡,到了这季节,到处可以看到,菜地里的田埂上,庄稼地旁的空地上, 屋前房后,河堤的斜坡上,只要你张开眼睛,就能看到。
  这些自然的生物,没有人来管理,也没有人来照料,更吸引不来欣赏者,它们自然而然地生长在任何一个地方。每年的这个时节,它们就开花,黄色的一朵一朵,要说也很显眼;因为野草已是枯败的样子,大多数树也落尽了叶子;但是,并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给大地的一点点美的点缀、装饰。绝不会有人因为它们而发出什么感慨,也向来没有人会因为它们而触发诗情画意。它们自然而然地开在那里,而后,过了它们生存的季节,它们就悄悄得、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看不到它们的身影。相反,人们能看到春天的万紫千红,各式各样的让人心醉让人痴迷的花,或娇艳、或富贵、或柔丽;夏天,是一片生机盎然,到处浓绿浓绿的,树上堆满绿叶,地里长满庄稼;秋天,是一片丰收景象,金色的稻谷,火红的苹果,还有桔子……这些都能给人们这样那样的感叹,这样那样的思绪,甚至各样的诗情画意。
  等这一切走远了,人们的心里就空白了。到了冬天,人们或许会看见雪花;但是,现在是一片空白,虽然黄黄的一朵一朵的野菊花就开在这时。也许,它着实不美,甚至有些“丑”态,它那么随便,不用任何护理和照料,自己就开了,一簇一簇的,屋前房后,到处都是。
  我在不经意中发现了它们,虽然它们已经开了很久。那天,我在四处闲逛,打发时光。我看见树上几乎没有叶子,树枝赤裸裸地露在风中,不好看;我又看见地上的野草不再是绿色的,一片凄惨,十分杂乱且没有生机。这会儿,我就看见了杂乱的野草之中的黄黄的几朵花,才想起野菊来。用心地看看,发现到处都是,远处的河滩上,近处的河堤斜坡上,水塘边的路上,屋前房后,都是它们的乐土。我忍不住笑了,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笑,也许,它让我感受到了这时的世界并不单调吧。我边走着,边留心看它们,其实,它们也并不丑,一簇一簇的,多少给人添些精神。
  也许,只有这样的闲中,我才会注意到它们。平素,我看不到它们,也想不起它们,但是,我知道,它们就自然而然地开在那里,并不管是否有人注意它们,是否有人想到它们。它们开在世界上最单调的时节,开在最不能引起人们诗意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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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1:1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村里的小人物
  联镇叔
  村里总有一两个人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说料。联镇叔就是。按辈分我们叫大叔,但我们习惯于喊他干净小人儿。当然,这个称呼只能在背地里喊,当面的时候,还得该怎么喊就怎么喊。
  联镇叔个子很小,却也周正匀称。年轻时爱打扮,梳着大分头,油头粉面,这很与庄稼人的身份不符。住着三间土坯垒砌的草屋,内墙被烟火熏得乌黑,可不挂一丝蜘蛛网。一辈子清净寡处,三件宽敞的屋里住着一个人,没有家下和子孙绕膝之乐。山里的夜晚和冬天清闲得很,除了看电视没有其他的娱乐。三间草屋就成了人们玩耍唠嗑的场所。
  联镇叔为人热情,人缘好,大人小孩闲着喜欢往他这里跑。往往是屋子里凑了满满的人,他的那壶酒还没喝完,一壶酒能从天擦黑直喝到过半夜。喝酒是他打发日子的主要方式之一。喝酒时喜欢唱戏或者说书,唱的戏文大都是吕剧或者民间小调。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腔,唱的醉眼朦胧,摇头晃脑;听的如醉如痴,有滋有味。那些民间小调内容庞杂,雅俗共有,联镇叔都烂熟于心,能顺口而出。单是《光棍思妻》我听过二十次不止。他说的书,据说是从瞎汉那里学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说书算卦在这里还是一种串乡走户的职业。那些先天或从小失明的孩子,为了讨得一种糊口的本领,父母就狠心把他们抛到先生的门下,枯燥地死记那些晦涩玄妙的戏文卦辞。黑暗里寻得一丝光明,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儿。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在黑暗里摸索自己未知的前程。等出了道,由一根竹竿引领着,翻山过崖,走水趟河,白天算卦,晚间说书,混口饭吃。小时候,每年到村里的说书算卦先生不下十几拨。这些先生夜晚就宿在联镇叔家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联镇叔也练就了说书的本领。说书用的道具有时是筷子有时是汤匙有时是做饭的铲子。长大了,我逐渐明白,他是把和瞎汉一样的凄苦倾诉在那些戏文说辞里了。
  生产队时,联镇叔是不顶一个整劳力的。个子小欺不动活,队长安排农事有意给他照顾,刨地拾掇地边堰跟,耩地帮着拌粪撒种,摘柿子负责下筐,挑些轻省的活让他干,村里人也说不出啥来。也是,晚间还得上他那里找乐子呢。
  一九七八年,队长没有了,生产队没有了,联镇叔分到几分薄地,从此在干活上再没人对他照顾。家家都有干不完的农活,想帮也帮不上。联镇叔在五十岁那年成了整劳力。刨地是很累人的活,我曾见过,他蹲在地头吃冷煎饼。有家下的男人,劳累一天,回家有热汤热饭伺候着,联镇叔没有。就是累得挪不动脚步,浑身散了架,也得烧水做饭,时常是人家都吃罢饭,才见他生起烟火。
  联镇叔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也很少见他生病的时候。也许,联镇叔有病也是撑着挨着,还得干着,旁人看不出来。我就没看出来。有一天,邻居说,太阳都一竿子高了,怎么还不见你联镇叔起来,八成是病了罢。我们推开他的门,联镇叔躺在炕上,看样子不轻。我们扶他起来,他的腿不能动了,耷拉着,抽去了筋似的。医院是住不得的,医疗费没人支付,也支付不起。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住个乡镇医院,一天没有个百而八十的下不来。对眼下的乡下来说,没有个儿子养老是问题,生病了看不起病更是个问题,这两个难题联镇叔一夜间都遭遇了。村里有个中医,会针灸,针灸是免费的。我们请了他来。一个月后,联镇叔能下炕了,能挪到太阳窝里晒太阳。我们似乎又逐渐地把他忘却。
  这个冬天,联镇叔的伙食成了问题。大家伙劝他说,你就挨家挨门的要着吃吧,谁还不管你顿饭吃。联镇叔抹不开这个脸,说,临庄靠舍的,张不开口。小年那天,我看见联镇叔挎着个筐子,拄着根棍子,踟躇在村里的街道上。
  一晃就是一年。联镇叔的土坯房坍塌了,村里把闲置的校舍腾出来,联镇叔搬了进去。秋天里,下起雨,二嫂爬到平屋上收粮食,看见联镇叔的院子里蜷着一个人。联镇叔因高血压瘫痪了。都说,高血压是富贵病,并不富贵的联镇叔也得了这病。村里安排同一家族的一个嫂子按时给他送饭送水。嫂子尽职尽责,饭水都是一匙一匙地喂。三个月上,联镇叔去了,去了再也不能回来的地方。我再也不能听他唱戏说书了。
  周末,我回家,发现路边多了一个坟头。我料定那就是联镇叔的新家。坟头平塌塌的,比别的坟头都小,都不起眼。不远处就是我们家族的林地,我至今没明白,联镇叔为什么没有进林地。在九泉之下,他也只能和孤独凄苦相伴了。
  桐柱子
  起风了。院子里的梧桐树摇曳着。叶子的间隙筛下些碎银,晃晃地刺眼。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书。桐柱子狠劲地敲敲门:“老三,喝酒去。”“有酒肴?”“我逮了一串蚂蚱,还有几条鲫鱼。”我把书扔到磨盘上,抻抻裤子上的褶子,跟他钻进田家胡同。
  桐柱子的老婆喝敌敌畏死了。那天正好是桐柱子娘的忌日,村里人都这么说。桐柱子娘死的时候我有印象,是在五黄六月天,肚子涨得很大,躺在场棚里,苍蝇围着她嗡嗡地转。几个人抬着桐柱子娘上医院,医院里说,来晚了,回去准备准备吧。几个人把桐柱子娘抬回来,放到队里的场棚里。这是桐柱子爹的吩咐。村里女人骂桐柱子爹是窝囊废,早上医院,桐柱子娘死不了。桐柱子爹说:“我使啥上医院啊?”桐柱子爹没有钱。桐柱子娘就这么等死了。桐柱子老婆是个标致人,岭东的,岭东比我们这里还穷,要不然那么标致的一个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桐柱子的。桐柱子喜欢喝酒打牌。白酒不过一斤不散伙,酒醉不是摔家什就是打老婆;打牌不管忙闲,通常打通夜。还坐月子的那阵,正是冬天。桐柱子家没有买煤,桐柱子老婆烧干柴取暖。那天是桐柱子娘的祭日,桐柱子老婆在坟上哭得很伤心,有很多人听见过,她是哭桐柱子娘,也是哭自己。她受不了这煎熬,回去就喝了敌敌畏,留下个不出满月的吃奶孩子。
  桐柱子再也没有续娶,这名声出去了,没有人愿意跟他。桐柱子逐渐过惯了这清闲日子,恶习改了不少。渐渐体味到日子的艰难,用庄稼人的话说,创人了。就是亏了他的儿子。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儿子一天天长大,眼看要上初中。桐柱子觉得儿子读小学还勉强供应得上,上初中花费更多,有些吃力,打算让他下学帮自己挣几个钱。
  这些都是往事。
  锅里的鲫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沫。桐柱子开始炸蚂蚱。屋子里烟熏火燎,阳光从窗棂里射进来,斜斜的,光柱里浮着些尘埃,飘飘扬扬的。桐柱子拿出个塑料桶,桶里是集上新打的地瓜白干。这种酒很便宜,口感很淡,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喝。因为便宜的原因,桐柱子也喜欢喝。而对于我,已经多年不喝它了。
  喝着喝着,话多起来。我说:“桐柱子,还得让孩子上学。”桐柱子抿口酒,不咸不淡地说:“上个球,谁能供应起他。”“少喝点酒就有了。”“不管用,一年的酒钱才多少!”桐柱子喝了口鱼汤,“三百来快,还不够一个学期的书费。想咱上学那会儿,才几毛钱。”桐柱子伸出六个指头。“你说,书本印得那么花花干啥?能认出字不就行了?还什么铜版印刷!”我说:“这个,咱俩说了不算。”桐柱子从床沿上拖下一本书:“你看看,劳动技术,庄稼人哪天不劳动?劳动还从课本上学?白白糟蹋钱,钱又不是土拉块。”
  我说:“再难也要上学的。”桐柱子把手一挥,很伟人似的:“读完初中上高中,读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还得挣钱娶老婆买楼。没有钱不行,我给他省去中间那档子罗嗦。直接让他挣钱。”
我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竟不能答对这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桐柱子。
  桐柱子扳着指头,给我算帐:香椿芽一百元,花椒皮三百元,柿子五百元,软枣五十元,一年下来不够一千元。桐柱子摇摇头:也想出去打工,孩子小,离不开。人哪,要认命。我家祖祖辈辈林上还没冒过青烟呢,不出秀才,念了也白搭。——这个混帐的桐柱子。
  太阳爬上西山的半山腰。桐柱子说,跟我出坡吧,醒醒酒。
  桐柱子肩上扛着锄头。趔趔趄趄的。走进玉米地时,玉米们挡住了他的去路。桐柱子把锄头拄在地上,哼哼地微笑着钻进玉米地。桐柱子敞着怀,玉米叶刮了一下衣衫的一角。桐柱子回转身:“你就在这里凉快吧,我进去了。”我看见,桐柱子的胸膛上划出一条鲜红鲜红的痕。我仔细聆听,漫山遍野只有玉米叶子哗啦哗啦响,哗啦哗啦响。
  桐柱子蹲在玉米地里,一点点拔着野草,这些和玉米赛个子的生灵们知道,在离根最近的地方,有一双手反复地,和土地商量试探。
  而在这一刻,只有我知道,桐柱子哪里去了。锄头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提示:桐柱子们正在田野地深处,改变着这个夏天的形象。
     觅汉坯子
  一个人憨得只知道找活干,干活从不知道累,我们管他叫觅汉坯子。他的双手像搂地的耙子,把脚下的土地翻了又翻。土地一年一个轮回,被他翻出来接受阳光的抚摩。晾过的土地不会发潮发霉,庄稼清爽爽地把根扎进它的心窝里。
  觅汉坯子抡起镢头,春天的风在挥动的圆弧里飒飒飞响,圆弧里闪过一道道亮光。新翻泥土的气息滋润着他的心脾。坐下来,卷起一包旱烟,扑嘟扑嘟深抽几口,疲劳随着烟雾消散在杏花的芬芳里。脱下鞋子,磕磕里面的土,扳扳脚指头,甩甩膀子,活络活络筋骨,田野里随即又闪过一道道亮光,还有扬起的土粒儿。土粒儿落到他的发丛里,也落到杏花的瓣瓣上。
  地头堰边撒上种子,有扁豆茄子辣椒,也有黄瓜土豆西红柿。薄些的地点上绿豆小豆和黄豆,花椒树下撒上芝麻。这些都是他的家庭成员。到秋天,就是他家族大团聚的日子。
  觅汉坯子信命。村头的槐树下,觅汉坯子把手交给算命的瞎子。瞎子说,你的八字呢?觅汉坯子嗫嚅着,我知道年月日,时辰不记得了。庄户人就像地头堰边随手撒下的菜种子,谁记得撒的那刻的子丑寅卯来。瞎子让他伸出右手,觅汉坯子搓搓手上的泥土,递过去。
  “你的手指粗硬,能刨出地里的金子。你手指间的空隙是个漏斗,攥到手心里的金子会从这里漏掉了。”
  瞎子摸摸他的脸。“你命中注定就在风里了。风里来雨里去。没有风你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没有风你的脸会生锈,会一层层剥落掉。”
  瞎子扳着指头拆八字。“没有土,就不会生根。你的命里不能缺土。也不能缺水,缺水你的庄稼不能长。缺木不成材,你要多栽树。不能发脾气,发脾气会上火,会把你的不多的金子化掉。你一辈子就是上坡下坡,在陡路上走着。该侧身子就侧身,该弯腰时就弯腰。”
  槐树叶子哗哗响,有一只小鸟撅着屁股挑在树枝上。觅汉坯子抹把脸,把脸上的鸟粪揩掉。觅汉坯子看看小鸟的屁股,看看瞎子,翻过来覆过去看着自己的手,好久没有说话。
  觅汉坯子站在麦田里,麦浪翻滚着,麦穗头紧贴着,像恋人急需亲吻而找不到对方的嘴。叶子与叶子之间摩擦着,发出的声响像山顶上松林里滚过的松涛。扁担插在麦垄上,把腰杆挺得笔直笔直;觅汉坯子的腰弯得像镰刀,他遵从了瞎子的玄语,他在努力地弯着腰。种麦子的时候,紧靠自己麦田的那一家,挨了他一垄地,觅汉坯子老婆不依不饶,要去干仗。觅汉坯子说,侧侧身子就过去了,他占咱一垄地,闲下来我开两垄荒,麦子一粒也不少打。他把这事摁住了。
  觅汉坯子在把麦子打捆前,走到麦地的堰跟里,朝着一堵墙停下。一场并不短促的阵雨从他的低空降落。随即他抛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抛物线的温度大约三十七度。他一脸的轻松重新弯下腰。
雨水很大。山上涌出很多泉眼。觅汉坯子掬一捧泉水,咕咚咕咚喝个头心凉。用泉水冲去皱纹沟壑里的泥土,顺便捋一下头发,操起瓦刀。山里响起叮叮当当的石击音乐。瓦刀在他手里舞蹈。
  汛期的夜晚,觅汉坯子睁着眼睛睡觉。哪里有塌堰的声音,第二天就往哪里去给堰打补丁。层层的堰墙是跳动的串串音符,不能把祖先传下的五线谱给断了。他搬起一块石头码上去,把头歪到一边,斜眼瞧瞧,这里不直,敲敲;那里不正,挪挪。直到把每一块石头砌得顺心如意。他和历史对话,回到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在心里,砌着另一道长城。觅汉坯子永远是地球的修理工。
春天撒下种子秋天里结出新的种子。像极了人的传宗接带。一串串辣椒挂到院子里。再辣也要吃它,就像苦菜,再苦也要吃,也有人喜欢吃。有些味道躲也躲不过,就那么自自然然地进倒嘴里,不吃的时候还一个劲地想它。高粱晒米的时候,觅汉坯子爬上山冈,很庄重地倒背着手到处转。庄稼是他的儿女。把这帮儿女领回家,是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他狠劲地清清嗓子,眼睛盯着高粱们,他在给儿女们训话。这些茂盛的庄稼加宽了他内心的河床,一个喝了太多苦酒的人,仿佛闻到了来生的酒香。
  手搭起凉棚,庄稼成熟的味道从他鼻尖上拂过。野鸽子闪动着银色的翅膀从头顶上掠过,嘴里含着玉米粒儿或者高粱米;脚下,一只老鼠拖着谷穗儿逃窜,它们因欣赏而截获着他的丰收。
  地里拱出嫩嫩的针尖。晶亮的露珠在针尖上抖动。新翻过泥土的清新钻进觅汉坯子的鼻子,他深深吸一口。身后是一只狗,迈着轻巧的舞步,晃动着尾巴,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这条狗享受着觅汉坯子一年劳累后的轻松。
  该揣起袖子歇歇那双手了。钻进太阳窝,把血液晒成六十度老白干的温度,积蓄下力量,卯足了劲;或者围在炉子旁,热上一壶酒,梳理梳理一年里走过的日子。找个晴天晾晒好来年的种粮,去讲述来年那个春天里的故事。
            四  嫂
  乡下的婆娘典型的有两类。
  男人吼一声,颤着双腿默默忍受的是一类;长着女人的骨头,生有男人骨气的是一类。四嫂属于后者。
  四嫂在娘家学会了出豆腐,她出的豆腐老成,村里人喜欢吃。我在扬州吃过一回豆腐,特点是滑嫩细腻,和山东的名吃泰安豆腐差不多,含在嘴里,还来不及嚼,就滑到喉咙里去了。这种豆腐煎炒炸都不合适,易碎,不成形。四嫂的豆腐任凭在锅里怎么翻,都不碎,吃起来筋道,嚼后满嘴余香。四哥从外面学了一招,一斤豆子能出六斤豆腐,被四嫂骂个狗血喷头,说,肠子能打弯,良心不能打弯。四嫂认定,一斤豆子出二斤豆腐是祖上传下来的,做出的豆腐最好吃,临里靠舍的不能坑人。四哥一声不吭。四嫂是一把手,四哥在家里给四嫂打工。
  一天出一作豆腐,起五更,睡半夜,很操扯人。四哥站在一旁,听四嫂的吩咐,忙得掉腚摸耳。好歹整个工序,不需要四哥操心。四嫂是电脑,四哥根据电脑程序一丝不苟地运作。磨出的豆腐渣,用来喂猪。四嫂养着两头肥猪,一年能出好几栏。家里的油盐酱醋,孩子上学的费用就不用愁。
  村里传说着四哥的一个笑话。四哥给邻居家帮工,邻居家留他吃饭,找不到他了。四哥回去问四嫂:这顿饭吃不吃?四嫂嗔怪他:帮人家的忙,人家实在留,就吃。四哥回去时,做好的菜都凉了。这个笑话成了大人们教育男孩子的绝好教材:别学你四哥横竖不懂,男人要有主心骨。
  摘柿子是男人干的活,通常是男人上树摘柿子,女人在树下下筐。四嫂和四哥翻了个儿。四嫂爬上树,柿子乖乖地钻进抽杆布袋;柿子还没摘满筐,四哥在下面没事干,转到山坡上摘野果吃,小孩子似的。四嫂一声吆喝,他再回到树下。有一次,四哥背过身去,在堰跟里撒尿。四嫂在树上喊:“就不会过日子,回家尿去。”四哥嘿嘿地笑,四嫂在树上哗哗地大笑,震得柿子叶也哗哗地响。四嫂在和四哥打闹呢。
  我们都取笑四哥:四哥,你气管炎,怕婆子。四哥说,谁功劳大,谁有发言权。她给我生儿子,点子比我多,挣钱比我多,我不听她的听谁的。我们哥几个都沉默了,四哥比我们这些取笑他的兄弟们更懂的自己的女人。
  刨地时,四嫂调起垄。四嫂说,你刨这条垄,我刨那条垄。一人一个垄畦子,四哥老是跟在后面,四哥刨地也刨不过四嫂。四嫂说,耩上麦子,你出去找活干吧,这点活一个人干得没啥干。
  四哥出去打工,到淄川找了一个小煤矿下井挖煤。挖煤很危险,一开始四嫂不同意,宁愿一分钱不挣,也不能把命搭上。一个月下来,四哥拿回两千多。四嫂不做声了。钱这东西诱惑力是很大的。不久,国家有政策,关闭小煤矿。四哥用塑料袋卷着铺盖到处找活干,在一家砖厂留下来。老板很黑,累死累活地干,一个月才给六七百元钱。除去吃的,剩不了几个钱。四嫂说,够吃的就行,剩几个算几个,一定要吃饱,混吃混吃,不能难为自己,愿意喝酒就喝点,只是不要喝醉,喝醉了容易出事,出门在外,处处留个心眼。四嫂嘱咐得很仔细,四哥听得也很仔细。
  四哥买回一条项链,说,城里女人脖子上都挂这个。四嫂说,我又不是城里女人糟蹋这钱干啥。话虽然这么说,心里可高兴着呢。从此,四哥的地位有上升趋势。这从四哥回到家里四嫂什么活也不让他干可看得出来。
  四嫂到地里掰玉米还挂着那条项链。回到家里发现项链丢了,急得了不得。满村巷子里吆喝:谁出坡拣到项链了,可还给我,小千数块呢。乡下民风好,还真有人给拣着还给她了。四嫂把项链锁到柜子里收藏起来,逢人就说:“那不是咱庄户人戴的东西。”
四嫂看见城里女人很不自在。四哥领她到城里长见识,她死劲攥着四哥的手,生怕丢了似的。四哥说,你只管走,车给你让路。四嫂不相信,从来都是人给车让路,怎么成了车给人让路。城市里的车比人好,这是四嫂初次进城最深的体会。
  四嫂跟随四哥进了公园。一棵柳树下,一对男女搂脖子掐腰。四嫂说,人越文明越不知羞耻,这不像咱家的狗吗?四哥说,怎么回事?四嫂说,咱家的狗办这事就不背人,咱家的狗和村东头二牙子家的母狗黏糊成一块,任棍子打也打不开。四哥埋怨四嫂说,你打它干啥,人上了这瘾,也上树爬墙的。四嫂说,四子,你变坏了,你莫不是背着我也偷女人吧。四哥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不一月就回一次家吗?那是想你,想你和想孩子不一样。
  四嫂跟四哥在饭馆子吃饭。四哥点了很多的菜,四嫂吃得很没情绪:这不是糟蹋钱吗?白菜炖豆腐就吃得饱饱的,要这七葫芦八枣的干什么?四哥说,让你开开荤,你一辈子兴许没吃过呢。四嫂说,巴巴结结地挣一个月,吃不上几顿饭,不合算。四哥说,你以为我常吃吗?不就你头一次进城吗?我自己吃还舍不得呢。
  四嫂看见来了一拨人,腰肥肚圆的,几个漂亮的妹子把他们领上楼。
  四嫂问:“这是干啥的?”
  四哥说:“吃饭的。”
  “妹子是干啥的?”
  “陪着吃饭的。”
  四嫂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拽拽四哥的袖子说:
“咱不在这干了,跟我回家种地去。”
  四哥一声没吭,直到桌上的饭菜不冒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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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1:1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钱和钱有段不小的距离
  玉米地
  玉米叶晃了一下,割下一绺月光来。一只蛐蛐摆着舞蹈的姿势,娇小的翅膀像窗纱,筛着潮湿的土腥味。旁边,还有一只。它们的交谈我不懂,但我猜想,月光地里正酝酿着爱情。
  每晚的十点我准时从玉米地边走过。校园在玉米地东头,家在玉米地西头。从校园到三室一厅的家,有二百六十米,我用脚丈量,整整二百六十步。我把步子迈得很大,以达到一米的长度。
“一地玉米打九百斤,六九五百四十块。”隔壁的同事伸出两个指头说,“玉米从点种到成熟,需要一百一十天。一百一十天长出五百四十块。”我说,我的脚步很有分量,迈一步是一毛钱。可不是嘛,两千块的工资,二百六十步,踅个来回,一步一毛钱。
  帐是这么算吗?我问妻子,妻子瞪了我一眼。
  我摸摸头,没有发烧的感觉。
  打我眼里走过的事物,我习惯看成一幅画。比如白天看到的那两只麻雀。一只站在玉米缨子上,一只站在另一棵的果实上。一只尾巴朝南一只尾巴朝北,都高翘着。姿势很优雅。我咯咯笑出声来,我想到了王志主持的《面对面》。可惜没有带相机,要不然给它们照张像,像的名字就叫“面对面”。笑声的后半截还卡在嗓子里,一个念头冒出来:王志的主持风格很尖锐,两只麻雀面对的环境问题很尖锐,老农的汗水与浇灌出的种籽的矛盾很尖锐,而我的笑声很不合时宜。我赶紧捂住嘴。
  我忽然觉得很没良心。居然能够把一把艰辛看成一幅画。生存、环境、艰难、死亡、困惑困扰着他们,我竟没有知觉。就像那两只蛐蛐,我怎能看成是欢乐的开始而不是悲怆的结束呢?
  坐三轮车
  桥头上一字排着三辆三轮车。车斗上挂着蓬布。蓬布上有广告:时风时风,伴你一路顺风。我想,时风可能是三轮车的品牌。
我走过去。
  车主跑过来。
  三个人我都认识,我不好决定坐谁的车。我站住,头扭向一边,很无所谓的样子。我在等他们的速度。谁最先拽住我的袖子,我就上谁的车。
  蓬布其实是遮不了多少风的。风从外面挤进来,力量更大,直往我的领子袖口裤脚里钻。蓬布上的广告比电视上扯着嗓子喊的那些广告真实讲信用:时风三轮车,确实一路顺风。我欠欠腚,从车主身后的方玻璃里看,看见小伙子没有戴头盔,车把上没有棉手套,脚上穿着解放鞋,没有袜子,脚踝裸着,有根苍白的筋很突出。
  路过一家百货店,老板娘倚着门框嗑瓜子。功放机里温柔地唱着《两只蝴蝶》。两只蝴蝶真勇敢,在这样的风里还“飞呀飞呀”飞,也不怕折断翅膀。
  到目的地,我拿出十块钱,小伙子找给我七块。
  我想说,不用找了。
  可是,我没有说。
    打吊针
  我感冒了,不知拉我的小伙子感冒没有。
  医院里的卫生很糟糕,因为我看见灯棍上密密麻麻的苍蝇屎。我想吐。旁边有个少妇挺着肚子也要吐。
  我来到门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也进了门诊。他咳嗽,胸闷,发烧三十八度二。我也三十八度二。我俩的症状很疑似。
  他的处方是伤风感冒胶囊大青片解热止疼片之类的。我的处方是打吊瓶。我觉得我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他的脸很红,我的脸红上有青。
  中年男子取上药走了。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抬头看见的也是苍蝇屎。
  少妇嘶喊的比驴叫还难听。孩子的一只脚先出来:难产了。他娘的这冬天真不厚道,天寒地冷的,医院里的那辆破急救车,不听使唤,硬是发动不起来。把病房里所有的暖壶都空干了,它才不情愿似地哼哼起来。
  新来的年轻护士在学校里忙着谈恋爱,没有忙着学习打针。在一个孩子的头上攮了五六针,也没攮进去,孩子疼得哇哇哭。孩子的母亲也哭。哭得我心脏狠劲地跳,血液从静脉里往动脉里流。临时改线路的缘故,血液在我身体里流得很不舒服。忙了一阵子,护士把针头转向孩子的脚。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下来。
  我惦念着那个孕妇,这时候应该到了淄川城吧。我惦念着那个小孩子胖胖的小脚丫,应该有红红的一片。我惦念那个中年男子,医生怎么就不让他打吊瓶呢。
  同室的病友对我很生气:别不知足了,他倒想打,手里没有这个闲钱呢。
  我一下子明白,我是公费医疗。
  能够打上一瓶吊瓶也是很幸福的。
                 喝喜酒
  山楂开着碎花儿,很热烈。同事大头的外甥女要结婚,很热闹。喜单桌边围满了人。
  应该出多少,大头没有谱。按照当地风俗,做舅舅的贺金已猛涨到一千二了。随礼随出矛盾来的事情很多。大头在人群边转悠。侧着耳朵,希望听出一些风声来。外甥姑姑姑父的声音,外甥姨妈姨夫的声音,外甥叔伯舅舅的声音,外甥城里朋友的声音。大头若无其事地支棱着耳朵。
  这档子事上,乡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同辈的、关系同远近的付贺金时,手头紧的那位说了算。
  出多少呢,哥,你说个数。
  大头扯扯哥的袖子说。
  大头哥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元。]
  于是,大头口袋里就省下四百元。八百元等于一千二百元,这是乡下可以套用的公式。也就是说,大头的钱毛了点,大头哥的钱实了点。
  喜酒喝到八分数,隔壁院子里开了仗。我正迷糊着,被大头拽着袖子往隔壁院子跑。新郎官的两个姑父纠缠在一起,裤子褂子全是土。
  “你寒碜我。”大姑父说。
  二姑父憋着嗓子喊,脖子上青筋暴跳:
  “我家小子先结的婚,他给我六百,我就得给他八百。你这次给他六百,你家小子结婚,他也给你八百。”
  “八百都八百,我有钱。不就二百块!你不是人种,说是六百,你偷偷摸摸付八百。”
  “二子从城里给我捎的袄,没要钱,我还人情。”
  “人情啥时候不能还?人市场上逞你的能。你是他亲姑父,我不是他亲姑父。”
  “我去拿回二百。”
  “你放你娘的屁。”
  “你说啥?”
  “我不是和你一个娘养的。”
  只见一块砖头从二姑父头上擦过,鲜血从脸颊淌下来。地上长出朵朵红蘑菇,红蘑菇像一张张钞票在土里鲜艳地跳跃。
  奇怪的是,在土里长出红蘑菇之前,大头没动,我没动,大家都没动。
         我们的一些活法
【1】
  集,立在河底。南北有一条河懒洋洋淌过。东西也有一条,不到汛期时候是不见水的。北面是布市,是娘们儿逛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三十多年,钻到布市的次数屈指可数。
  妻子进去就是半天,半盒烟工夫出不来。急性子男人最好让他陪妻子逛街市,能磨性子,直到脸憋得通红,浑身发青,血压提升。比如我。
  我低着头,咬牙切齿:你若出来,我一脚踹你到河塘里去。
  我捡着路边的石子。扔块石子,我能根据石子砸起的浪花知道河塘的深度。大约扔到十来块上,妻子出来了,手里啥也没有。我把抬起的脚轻轻放下,装作很耐心的样子。人前教子,背后教妻。我回家拾掇你。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只能滑溜滑溜嘴而已,我的火暴脾气始终提不起温度来,达到燃点的一刻,往往被一朵笑脸很轻易地浇灭了。就像我住的楼房,冬天里老是在十三四度打转转,提不起温来。男人大都是贱脾气。
  桥下向阳窝风处,一个老汉,头被剃得铮亮。我不知道别处的乡下还有无这种剃头方式。剃头汉子挑着担子赶集。一头是磨刀石杌子马扎什么的,一头担着一筲热水。热水凉了,用三块石头一垒,就是一个简易灶,保证整个赶集中间都有热水洗头。光顾的是离乡政府驻地远些的村里的老头。我们乡三十二个自然村,整个乡是一条南北狭长的大嵧。有理发店的村子有三个:秦家,峨庄,东石,分别在乡的上嵧,中嵧,下嵧。政府驻地好几个理发店,老头们都不习惯到里面去。口红,描眉,留长甲,高跟鞋,紧身服,喷香水,大奶子,自己的光头怎么能叫这些花里胡哨的女孩子乱摸弄呢,统统的不习惯。洗头,剃头,刮脸,几分钟就拾掇停当,不费事,省钱,才一块。老汉头上冒着热气,很温暖似的,牙床却得得得打颤,腮帮子上起了些小疙瘩,鸡脖子上的那种。风,很失落的在光头上打个圈,然后奔向别处去。剃头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布市对面,隔着河,一排修鞋的,有五六个。我到胖墩墩的那个人的摊位上坐下。他是个瘸子,右脚往里拐。很别扭。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葡萄糖瓶,里面盛着散酒,仰起脖子倒一口,眼睛对着阳光不敢睁开,给人的感觉他喝得很享受。我看见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嘴角咧了咧,又拾起手里的活。
  我的鞋跟穿着穿着就磨偏了。虽然我有意把步子迈得正正当当的,也无济于事。胖墩墩跟前,男人鞋,女人鞋,小孩鞋,布鞋,解放鞋,皮鞋,一大堆。皮鞋大致有两种:人造革皮鞋,真皮皮鞋。人造革皮鞋穿着烧脚,可,不管是猪皮牛皮还是羊皮鞋又太贵,在土里泥里不经折腾。这里的乡下很少有穿皮鞋的,有也大都是人造革的,或者郑重场合才穿。我仔细睃摸赶集的人群,真的,很少几个穿皮鞋的。不管哪种鞋,修鞋匠都修得很仔细,他工作的性质决定了只在乎鞋的新旧,不在乎皮鞋的真假。他有他的快乐,这,我从他喝酒的姿势和鼻子里哼哼出来的小调能体会得到。
  妻子提着一捆“美国墩”回来。美国墩是一种洋芹菜。我给它的评价是水清淡气,远不如本地芹菜好吃,吃在嘴里像嚼干草。我主张退回去。妻子说,要退你退,我不丢人现眼。我提着芹菜往菜市走。妻子在后面跟着。嘴巴噘得能拴驴。菜主横得要把我吃下去的模样,妻子学着高秀敏的样子扯扯我后衣角。我甩开妻子的手,说,要不,换一种菜。菜主有所松口,脸上有了些和气。这么着,我用一捆芹菜和满嘴唾沫星换了二斤黄豆芽另加两把芫荽。
  身后甩过一句难听的话,大意是,当老师的还他娘的这么抠门。我拽着妻子赶紧朝肉市钻去。
【2】                                                                                                               
  我住的楼房与校园一墙之隔,按说应该随着学校供暖。学校主张公私分明,不能乱搀和。无奈,我们自己盖了锅炉房,买了锅炉,找了烧炉工。第一年,西单元的侯老师把父亲请来烧锅炉。烧锅炉不是轻省活,主要是没白没黑的,熬人。干了一冬,侯老师的父亲说啥也不干了。长工资,也不干。03年,换了一个,04年又换了一个,到今年基本没人可换了。有点技术的锅炉工都到城里去,工资高,待遇好。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暖总归要取的,我们打算继续找。

  先联系进炭。电话里和炭主打过招呼。他在炭场里等我。炭场在三里沟。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炭主很魁梧,人高马大,粗喉咙破嗓,说话像打锣。炭很湿,十多吨炭能有吨半水。如果再掺煤渣,就亏大了。我的作用主要是防止炭主掺煤渣。我说,怎么这么湿。炭主说,从井下拉上来就是这个样。我看着过地磅,除去车的自身重,是十六吨四。
  车子到了寨里,后面两辆摩托车追上来,两边一夹,迫使车子停在路边。超载了,我们超载了。我不知道,拉多少才是不超载。司机张知道。司机张下车赶紧递烟,低头哈腰,大哥大哥叫的很亲切。大哥不理我们这一套,噌地撕下罚款单。司机张不接,蹲在路边打手机。喂,商局长,我是你兄弟小张,你兄弟有点麻烦,帮帮忙。司机张把手机递到那个高个子手里。高个子把手机给了司机张,说,兄弟,五点以后再走,五点以后才下班。而我等不及,炭运到操场里,还需要再用小推车退到炭棚里。这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催着司机张赶路。
  车子到了青州地界。灾可就来了。一辆三轮车把一个放学的学生给碰了。还好,没有生命障碍。我看见那个学生的头上起了个大包,像扬州的小笼蒸包,鼓鼓的。
  三轮车没有停的迹象。
  我对司机张说,追,截住他。司机张骂了句很难听的话,往上可以追溯到人家的九祖,撒开离合器,把三轮车逼到路边。
  三轮车主耷拉着头把孩子抱到车上。
  司机张说,小心这小子半路溜了。司机张掉转车头,押车似的,拱在三轮车后面,往医院赶。真倒了八辈子邪霉,离医院门口三百步的当口,值路鬼子不知哪里冒出来,挡住司机张的车。值路鬼子,我们习惯叫值路鬼子,把我们的车拦下。商局长已经不管用了。敬礼,挥手,车停下,交罚款,上路。
  破财免灾,我安慰司机张。
  原来的那一套人家不吃,这不是在咱们的地面上。磨牙是白费工夫,司机张深得其道,乖乖地掏钱:四百。四百,我得跑多少趟啊;四百,他娘的好几天白跑了,司机张心疼地说。
  司机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医院门口。
【3】
  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地理,生物,信息技术,音乐,美术,健康与体育,劳动技术,科技读物,社会实践。每一类课本都配着一套资料。校服费,学生保险费,本子费,取暖费,补考费,竞赛费,月考费,周测费,手工材料费,看自行车费,等等,你若不厌烦我还可以列举。
  据报纸和网络消息,教育部在浙江的十几所学校试验,课本全用美国教材。美国的课程比国内单一,以初中为例,只有母语(语文)、外语,数学、科学、社会五门课程,不象我们这么复杂。对格物致知真正意义的埋没,导致国人的思维大都偏向于理论而轻视实验,偏向于抽象的思维而不愿动手(丁肇中语)。因为重视理论和抽象的思维,指导我们实践的往往是一些想当然的猜度和臆想,是一相情愿。研究历史的人说,历史很重要,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所以,历史是一门很重要的课程;画家说,美术很重要,有思维就有审美,所以,美术是一门很重要的课程;一些脱离了体力劳动因缺少劳动而疾病缠身的人说,劳动很重要,劳动需要技术,所以劳动技术是一门很重要的课程……,如此以来,我们的课程变得这么庞杂,我们努力把我们的学生往全才英才方面发展。于是,我们的孩子苦不堪言。全部照搬美国的教材不一定十分可取,譬如,母语教材,适合美国的绝对不会适应中国的。也不要以诺贝尔文学奖来考证我们的母语教学。但是,这个试验更多的是让人感到高兴。
  做美国的学生多好。美国的历史总共才二百来年,就是把二百年中每一天里发生的事情都写进教材去,也不如中国学生的历史教材厚多少。做毛里求斯的学生多好。屁股大的地盘,气候地表那么单一,地名闭着眼睛能数得过来,毛里求斯学生的地理课肯定会比我们的轻松。我们的学生中国地理才啃到一半的时候,毛里求斯的学生早已把世界地理梳理了一遍。
  课程多,费用就高。一个初二学生一学期的书本费用近五百元,我说的是我们这里的情况,我没有做过调查,不敢对其他地方发言。一个冬天光着脚丫不穿袜子的学生,胸前摞着近五百元的书本。我们应该感谢那个漫画家,我忘记了他的名字。那幅画的名字叫《书海》。
  前天,就是前天。一个不高的女孩子,在我吃午饭的是时候截住我。肖像描写是很难的事情,写着写着容易流俗。我觉得还是应该庸俗一回。我敢肯定她很长时间不梳头了,乱蓬蓬的,脖子没有洗,黑乎乎一圈,很大很肥的褂子,好象是她母亲或者她姐姐的,裤子上的褶横七竖八的。我没有张艺谋的艺术审美,专挑一些破烂呈现给大家。这不是历史的挖掘,是现实在我眼前的呈现。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和班级。她挡在我跟前,说,老师,给我借本书吧。我说,啥书?她说,历史政治生物。我说,怎么丢的?她说,爹不让我订,让我借着看。我说,你是初几的?我给你借借看看。可是,我知道,书已经过了预订的时间,并且她这一级是课改年级,上一级的课本已经不能用了。
  昨天,还是吃午饭时候。在校门口。她拦住我。老师,书借到了吗?我怔了一下,我竟然把借书的事给忘了。我说,正借着,你再等等。我觉得,我不能再骗她,借着借不着,先借借看看,至少我得有行动。我不知道今天她再问我的时候,我该怎么说。
  听同事说,青岛和维坊的一些学校把课本纳入图书管理。上一级学生的课本,用后存入图书室留给下一级用。这真是个好消息。
义务教育的真正含义是否应该是这样的,家长有义务让每个适龄儿童上学,国家有义务让每个适龄儿童上得起学。忽然想,这个问题想大了,超出了我应该想的范围。
  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感觉肚子胀胀的。我知道,这是吃饱了撑的。

6#
发表于 2005-12-8 11:3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欢迎新朋友!刚才中国美文看到大名。:)
请注意排版格式:段首空两格,段间空一行,文尾加声明。
另外,一次发一篇文章就好。

7#
发表于 2005-12-8 12:44 | 只看该作者

^_^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朴素而殷实的一组散文.

8#
发表于 2005-12-8 13:0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老乡,你怎么一次发这么多啊!可以一周发一篇的。文章厚实,有功底,不错。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5-12-8 14:0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这个规矩才知道。承诺上面的内容。

10#
发表于 2005-12-8 14:4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8 编辑 <br /><br />呵呵,单兄应该入乡随俗呀,一次发一篇,段与段空一行,重新编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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