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阴影，消失在舞会上

冯顺志

　　按：这是我二十前的一篇以为遗失了的作品，当时是一次文学期刊笔会的约定稿。写完后正是我工作调动之际，等我把工作落实和安顿好家后，却找不到此原稿。后因刚到新单位工作忙也就没有再去重写。前些日子在整理书房，意外发现此稿夹在一部多年不用的工具书里。现将翻出来凉一凉，并将她发在我喜爱的中财上让大家审丑（基本上没有改动，还是保持二十年前的样子）。　　　　　　　　　　
　　　　　　　　　阴影，消失在舞会上
　　　　　　　　　　　　　　　文/冯顺志

　　周末。

　　傍晚，天边的晚霞纷飞灿烂，粉红色的云层中透出柔软的夕光，慵懒地抹在红专青瓦上。微风和煦，夜幕渐渐降临，这又是—个迷人的周末夜晚。

　　迎面是一幢8080两用机形状的五层文化大楼，我迅速上楼，做好舞厅事先工作：烧茶，清理卫生。今晚有许多社会团体青年将相聚在这里，共度美好的周末。

　　打开双卡录音机，音量放到最大限度，偌大的舞厅顿时响起了“华尔兹皇后”优雅的舞曲。小彩灯，霓虹灯随着音乐的起伏时明时暗，在这柔美的气氛中，一对对焕发着青春朝气的年轻舞伴接踵而来，他们像华尔兹乐曲那般轻松高雅，潇洒自如。

　　舞厅整个画面多彩多姿，扑朔迷离；奇异而又和谐——瀑布发、口红、耳环；项链、乔其衫、蝙蝠衫、尖头皮鞋；绮丽的画面交错变化、旋转——步子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时而跳跃、时而停滞，一切都沉浸在热情洋溢、温馨甜蜜的海洋中。

　　我坐在舞厅的一角等待着我的舞伴——未婚妻韩玉如。奇怪，好象有人在注视我；在我左侧的长椅那端投来一道疑惑的弧光在我脸上飘来荡去，我觉得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弧光在扫动。我下意识地仄过头，那是一双深切、焦灼而又神采奕奕的眼睛。

　　噢，认出来了，是你，尽管你已经剥下了过去的嘴脸换上新的具有现代派的面具，我也能够一眼认出你。“大风大浪”中锻炼过来的我也炼就一双孙大圣似的“火眼金睛”了。妈的。

　　认真算起来我们已有快十年之久未见面了罢，当年你不是去大西北扎根了吗?修得怎样的正果啊？今天竟然在舞厅出现。你来干什么?这里可不存在丝毫的豪言壮语，也没有火药味，只有温柔、甜美、欢愉……然而，我身上一股无名的火药味却骤然烧起，范青青，你逃不了啦，我要报复，要发泄多年来积郁在心头的恶气，看你今天有多大能耐。

　　别认为你留起瀑布披在肩上，我就认不出你当年那两根又黄又粗的翘扫把，别认为你脸上涂抹胭脂口红，我就忘记你当年是怎样地禁止同学们在冬季擦面油的伟大壮举；别认为你裹起你粉红色的乔其衫、牛仔裤和蹭着三寸半，我就辨不出你当年一年四季老穿一套褪色的旧军装。当年你是班级的团支书，是学校红代会主任，是全校同学的老娘，是嘛，是你妈的地地道道的“谢惠敏”。

　　喂，你中丁哪门“邪”，竟闯到这里每个角落都充满迷靡味儿的场所，你不怕被“腐蚀”，不怕失去“无产阶级本色”。你来干什么?想跳舞?不，在周末你应该发扬从前的老传统，正儿八经地去为群众做好事，去为贫下中农积肥料，去巡逻防止阶级敌人破坏活动。

　　忘不了你，你的艰苦朴素的大集体主义理想实现了吗？你的扎根农村的誓言兑现了吗？告诉你，我也算是锻炼成长起来了，要耍油腔滑调，要诡辩足可以和你论战，不信咱们试试。

　　你看着我干么?眼都不眨一下地瞅着我？噢，大概是羡慕我的穿戴，当然要比你还入时。你那双贼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卖什么骚劲，哦，是钦慕我的工作?当然罗，从舞蹈艺术学院毕业出来，不干这行干啥，按你的逻辑应该去拾大粪，去扎根，去扫大街。哈哈，“谢惠敏”，你错啦。

　　范青青尽管你如何精心打扮可你身上的气息同样流露出当年的野性味儿；那种与时代不相融的习气，老实告许你，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更是如此，要不然，这么多的与会者怎都把你冷落了。谈朋友了吗?你这个没有儿女情的女贫僧，谁敢和你谈朋友，谁不担心夜里突变出个“母夜叉”。哈哈。

　　呵，多么热烈的舞会，“母夜叉”你瞧，他们多么幸福，多么美妙，你呢，尽管你的目光神采奕奕，我也能品出到你的目光里流露悲哀的意味，是在忏悔吧，早该忏悔了。告诉你，我活得很好，当年你巴不得我落泊，我偏要强，而且现在有了理想的未婚妻，春节前准备完婚，你气吧，我决不会被你假可怜相软了心肠，我要奚落你，这叫着“恶有恶报”，你是自找上门的。

　　音乐停了，一对对舞伴们陆续坐在大厅两边的长椅上，他们喜气洋洋地交谈着，真点儿小沙龙的味儿。

　　我想借此机会过去奚落她一顿，我站起来吸足了气准备着，顿时音乐又起了，柔曼的舞曲旋律绑住了我移动的脚步，冲淡了我的报复心。

　　一种与火药味不相容的东西迫使我坐了下来，我悄然透过一口气。我这是怎么啦，没有胆量，真没出息。我知道范青青那双贼溜溜的眼睛还在注视着我，我得意地正过了脸，洋洋得意地跷起二郎腿，让你看吧，让你看个够，再看看我主持的舞会，不一会你的精神防线就会彻底崩溃的。

　　斜斜的视线里，范青青居然慢慢地立起她丰满的身子，朝我走了，那步子很自信，步子似乎很飘逸。你他妈的真会跳舞，那步子轻轻地在涂过腊地板上，与音乐的节奏很融洽合拍，慢慢漂移到我的跟前

　　“胜才同学！”范青青落落大方地说，“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吧，今晚能在这里见到你感到很高兴！”

　　妈的，你还高兴哩，当年老子差点被你害得去坐班房，难道你忘了当年我写的那本日记本吗？我不知怎么丢失了，却被你捡去，你不但没还我，还凭着你幼稚的政治敏感性和所谓赤诚之心，居然把日记本交给了学校政工处，结果被打成“为反击右倾翻案风鸣冤叫屈的反动日记”，结果，害得我天天停下课来写检查、写交待，一连串的大会小会上站在台上挨批判念检讨书。好在我出生成分雇农，老革命的后代，才免遭坐牢之险。害得我多少个夜晚失去了安眠，现在还遗下严重神经衰弱症，你臭美什么。

　　我厌恶地邪她一眼，把脸偏向一边。范青青全不在意，毫无厌烦地说：“胜才同学，我邀请你跳舞。”

　　我正过脸第一次正视着她，你是那个庙的，你也配跳舞?我料定你只会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范青青很是自信向我靠近一步，双手十分干练地撑在腰间上。咦，有点样儿，曲线充分体现出来，这是新发现——哥仑布的新发现。

　　范青青，你还是快点离开这儿吧，为了舞会，为你自己不出丑，趁早离开此地，否则凭着我刚才那股火药味准要叫你难堪。

　　范青青仍然是一脸笑容。妈的，你不走，老子走，离开你这个瘟神。

　　我刚要起身，突然舞厅门口奔进一位体态轻盈的姑娘——她便是我的未婚妻韩玉如。玉如直奔我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啊呀，我来迟了，抱歉抱歉。啊，我的表姐，原来你早就来了，我可在家里等了老半天呢。”玉如亲热地搂着范青青，对我说，“你俩认识。”

　　岂仅认识，妈的。

　　范青青微微点头，她笑了，笑得很真诚，出自内心的，我第一次见她真诚的一笑。

　　“我们是老同学啦。”范青青说。

　　见鬼，她怎会是玉如的表姐，这“谢惠敏”式的人物居然即将要成为我的亲戚。

　　“老同学？！”玉如大为惊异，“表姐你可从未跟我说过哩。”玉如尽管是范青青你的亲戚，尽管范青青显露出第一次真诚的笑意，尽管你他妈的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过去的，伟大导师列宁说过：“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玉如你说对吧？！

　　范青青仍然朝着我微笑，大胆而不失轻佻，在她的眼里我仿佛是她刚相识的好友，过去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看来我必须重新认识她才是，“谢惠敏”式的形象在我心中开始产生裂缝，而另一种新型女性的形象在我眼前展现，像初屏的孔雀，我要投降了。

　　“我来介绍一下，我表姐现在人民大学中文系学习，是个研究生，前几天回来度假，她的舞跳得好极啦，标准的国标舞，真叫人陶醉。胜才，你怎么，你怎么不吭声。”

　　我不自然地点点头。

　　玉如继续在夸她的表姐；“今晚我特意请她来的，让你开开眼界。”玉如乜了我一眼。“你呀别臭美，以为在这里你是舞蹈教练就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觉得你有些舞步不够理想，表姐你来点拨点拨。”范青青自信点点头，嘴抿成一线，哟，美，不是臭美。

　　我端详着范青青，她原先那黎黑的脸现已变成白嫩了，原先那呆板的表情也变得富有女人味了，是一张成熟热情清秀的容颜，呵，我的老同学确实变了，从外形到内涵。

　　范青青面带谦色地说：“我们互相磋商吧。”我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手势，范青青就落落大方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此时，一股舒适幽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她那柔软的手像交流电似的通过了我的周身，我略为迟疑顺势搂住了她。

　　范青青恳挚地说：“让我们在和谐的舞步中遗忘过去，在跳跃的旋转中迎接美好的明天。”

　　“美好的明天。”我搂着她起舞。

　　“是的，我们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

　　小彩灯，霓虹灯在互相闪烁。
   
　　年轻的朋友们也一同随着我们翩翩起舞。

　　慢步，急越、舒缓，陀螺般地旋转——所有的人都卷入到激烈、甜美的涡流之中。

　　　　　　　　　　　　　１９８５年４月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陌笛

一段历史，一段记忆，一段心理的转变，多年后，品味起来仍旧有意义。问好冯老师。85年偶才十几岁呢。：））

冯顺志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一段历史，一段记忆，一段心理的转变，多年后，品味起来仍旧有意义。问好冯老师。85年偶才十几岁呢。：））

——————————————————
感谢陌笛 妹妹一第时间审阅她。是啊，随着年岁的增大，怀旧的情绪就越浓。。。呵呵！小说中女同学的原型现在是位很有作为的女市长了。从那次舞会后我们成了好朋友！

寒流2005

羡慕楼主的才气！向你学习！

叶柄

往事
现实

厚实！

清风盈袖

二十年后再看,依然动人呵!学习了!

许也

很到位的心理描写，看得开心极了，把过去的经历和当前的场景融会在一起，在爱憎之间，在新旧之间，体现出一种社会变革给人们带来的潜移默化，可以反思与回味无穷……

看似一个简单的舞厅邂逅，但小说包容了很大的“思考和情感”的含量。8错。

邱天

啊！冯老师二十年前的文章，8错8错！

李舍

二十年前就写这么好了：）学习，问好！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在选材和剪裁上都很到位，叙述清晰，二十年前的作品，保持着原始的味儿，更耐读了。

左显辉

20年前的作品如此有味道，让人叹服。是真话！
能感觉到那个时候文学写作中的气息。

马克

　　好作品。

一瓢水

最初由 许也 发表
很到位的心理描写，看得开心极了，把过去的经历和当前的场景融会在一起，在爱憎之间，在新旧之间，体现出一种社会变革给人们带来的潜移默化，可以反思与回味无穷……

看似一个简单的舞厅邂逅，但小说包容了很大的...

借用许也的点评了！因为他的点评涵盖了这篇小说的全部！

武诚

好！